车厢内一派和谐,陈正听着老夫人不时传出的笑声,心情也跟着畅快几分。
这样最好,公子也不至于孤身一人在京城。
因为多了个苏慧兰,苏源担心她一路车马兼程吃不消,故而放慢了速度。
十六天的车程硬是拉长到二十天,迎着晨露进入皇城。
马车驶入春宁胡同,身后还坠着一看就很不好惹的五大三粗的镖师,瞬间引起邻里们的注意。
没等他们上前凑个热闹,紧跟着后头又出现一座轿子。
一位衣着贵气中年男子下了轿子,兰花指微微翘起,举手投足带着贵人独有的衿傲。
他缓步走到苏源面前,稍微仰头,慢声细语,尾音泄露了两分尖细。
“苏公子,主子请您走一遭。”
即便是完全陌生的面孔,苏源也还是一眼认出来人。
轻拍苏慧兰的胳膊,以作安抚:“好,咱们走吧。”
......
文武百官......准确来说只文官一派,就御史弹劾“诚王纵容侧妃亲眷屡次加害新科状元”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嫡庶有别,互为敌对也是常事,那庶子加害苏源,与诚王又有何干?”
“若非诚王纵容,那梁盛又怎敢在天子脚下行加害之事,还派人追杀苏源,企图杀人灭口?!”
“苏源乃朝廷命官,臣恳请陛下秉公处置!”
“诚王这些日子一直在王府禁足,又如何派人追杀苏源?归根结底,不过是那庶子自作主张罢了。”
各方各派争吵不休,金銮殿上仿佛成了菜市场,有无数只鸭子嘎嘎叫。
这时,始终沉默的崔阁老手持笏板上前:“陛下,苏源不过一从六品修撰,实在不该将此事拿到朝上,浪费诸多时间讨论。”
龙椅上,弘明帝被这群人吵得头晕。
又烦崔阁老装模作样,假公济私的做派,猛一拍龙椅。
“他可不止是从六品修撰,他还是进献天铃的大功臣!”
“诸位爱卿不是一直好奇天铃和红尖到底是何人进献,现在朕就告诉你们,是苏源!”
弘明帝掷地有声。
底下鸦雀无声。
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大臣们一个个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没了声响。
更有甚者,因过度惊讶,笏板滑落都不曾察觉,张嘴瞪眼,魂飞九天。
文官行列中,林璋和孙见山相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想当初,他们也是这般吃惊呢。
现在看到有人比他们当时的表现更为夸张,心里跟大夏天喝了两碗冰水,那叫一个畅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苏源这孩子还真挺倒霉。
昔年惨遭亲爹除族,姨娘陷害,经年之后又被他俩的儿子追杀。
林璋捋了把胡须,决定回头建议苏源去庙里拜一拜,去去霉运。
文官前列,崔阁老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已知天铃的推广与普及已有四五年,当时的苏源才多大?
顶多十三四岁。
他这个年纪还在为科举苦读,苏源却已经凭一己之力,让靖朝百姓吃饱饭。
恍惚之间,崔阁老听到“咔嚓”声。
是三观崩裂的声音。
不仅崔阁老,之前唾沫横飞为诚王说话的大臣们也都是类似的反应。
王首辅按捺下翻涌的心绪,上前一步:“敢问陛下,苏源当真是进献天铃之人?”
弘明帝看着文武百官齐整如一的震惊表情,心中生出一股诡异的成就感。
看吧看吧,你们当中某些人非要为诚王那逆子开罪,现在被震得找不着北,可不是朕之过。
朕这双耳朵快被你们吵聋了,权当小小报复一下。
再看太子,他只在最初有些诧异,但很快镇定下来,沉静不言。
再看其他皇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一看就是在各自打小算盘。
弘明帝内心想法极度活跃,面上一本正经:“当年林爱卿就在凤阳府任知府一职,也是他递折子进京,澄明天铃一事。”
金銮殿上有好几位林爱卿,然担任过凤阳府知府的,也就只有——
众朝臣无暇顾及金銮殿上不得失仪的规矩,“唰”地将目光投向吏部左侍郎,林璋林大人。
他们眼里明晃晃写着:“林大人,陛下此言当真?”
林璋暗自腹诽,陛下此行未免忒不厚道,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没办法,谁让他是陛下的臣子呢。
林璋甚为无奈,出列道:“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犹记得当年凤阳府恰逢天灾,庄稼被毁,百姓面临食不果腹的困境。”林侍郎陷入回忆,“就在这时,苏源来府衙找上微臣,说他发现了亩产三千斤的作物。”
“当时我也顾不得其他,跟着他去了种植天铃的庄子,一探究竟。”
林璋至今铭记,看到那两堆小山般的地蛋时的激动与狂喜。
“回来后,微臣就将此事上报京中,几月后那批地......天铃由孙大人护送进京。”
“再然后,就是陛下将天铃的存在公之于众,并派钦差于各地推广。”
说到这里,林璋停顿了下:“只可惜当初那批天铃因冰雹损坏不少,不然可以种出更多的天铃。”
林璋的叙述极为详尽,紧接着孙见山又出列:“微臣也可以作证,现今传遍各地的天铃种植手册正是由苏源亲笔所写,交由微臣带回京中。”
此二人都是陛下亲信,素来忠直,绝非睁眼说瞎说之人。
他们俩都这么说,看来苏源当真是天铃与红尖的进献者。
站在诚王那边的人眼前一黑,感觉天都塌了。
而之前支持秉公处置的大臣,则个个面露微笑。
刚才他们只不忿诚王纵容侧妃亲眷加害朝廷命官,忍不住站出来说公道话。
现在得知苏源与天铃的渊源,更不后悔方才的举动。
苏源乃进献天铃之人一事暂且揭过不提,弘明帝回归正题:“如此功劳,众爱卿可还觉得诚王与那庶子无辜?”
梁盛那肯定是不无辜,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只是陛下您是不是忘了,诚王不仅是当朝亲王,更是您亲儿子啊!!!
为了一个臣子,意欲责罚亲子,放眼前朝,那也是绝无仅有的。
陛下不愧是大义灭亲第一人!
殊不知,弘明帝对诚王仅剩不多的父子情分已彻底告罄。
就在那龙石现出真身的一刻。
若非那时他派了赵归前去查证,弘明帝都想宰了这逆子。
只能说,全凭朕的爱才之心,让逆子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
弘明帝一直让人关注着苏源的行程,估算着他入京的日子,才让御史在早朝提及此事。
想到这里,弘明帝再度叹息。
如此为臣子着想,不论是前朝还是本朝老赵家的皇帝,都没人比他做得更好。
只可惜他的新政迟迟无法实现,否则他定可以成为史书中广受赞扬的皇帝!
这时,诚王外祖乔大人颤颤巍巍出列,伏跪在地:“陛下,诚王乃您亲子,他与苏源素不相识,只是被奸人蒙蔽了,还请陛下宽恕一二啊!”
随后诚王继妃,周氏之父出列:“苏源的确是靖朝功臣,然诚王对此毫不知情,况且以诚王之敦厚,绝无可能对一介进士下手,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庶子瞒着诚王行事。”
乔大人是诚王的鼎力支持者,他一站出来,诚王的附庸争先恐后上前,企图为主子脱罪。
梁盛不过一罪官之子,死了便死了。
可诚王绝对不能出事。
他一出事,他们这些人都得跟着玩完。
所以明知陛下心中那架天平是倒向苏源的,他们还是极尽所能,希望能改变陛下的心意。
“庶子梁盛罪该万死,还请陛下即刻下旨,将其赐死!”
“诚王无辜,臣以为可将二人传到御前,以苏源之宽容大度,定不会计较王爷的失察。”
“臣附议!”
“臣附议!”
一声接着一声,弘明帝听在耳中,怒极反笑。
“正好,朕让人把苏源和梁盛以及诚王都请来了,是非对错,咱们当堂对质。”
反正证据充分,这教训他是给定了!
再这么纵容下去,明日诚王就能私藏龙袍,或造反逼他退位了。
众人脸上是不同程度的愣怔。
陛下这是当金銮殿是公堂不成,竟要在早朝上对证公堂。
即刻有人跪下,高声道:“陛下不可!”
“金銮殿象征着皇家权威与统治,若要审查此案,大可交由府衙处理......”
弘明帝懒得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克己复礼了大半辈子,总是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未满不惑就已两鬓斑白。
许是压抑得太久,又或许是被诚王气昏了头,今天他想放纵一回。
弘明帝一副“朕不听,朕不可”的架势,大手一挥:“来人,传三人进殿。”
即刻有内侍高唱:“宣诚王、苏源、梁盛觐见——”
金銮殿外,有侍卫接力传唱。
“宣诚王、苏源、梁盛觐见!”
......
殿外,苏源身着靛色长袍,头发仅用一根木簪簪住,有几缕发丝垂落,眉宇间浅淡的疲乏不难看出他的风尘仆仆。
苏源身侧,是诚王与梁盛。
诚王双手负于身后,一张脸拉得老长。
梁盛位于诚王左后方,面无表情,双眼依旧黢黑阴郁。
苏源平视前方,对诚王的怒视以及梁盛充满杀意的视线仿若不觉,气定神闲的模样让他俩咬碎一口牙。
诚王一早被福公公被被窝里拎出来,脸都没洗就匆匆进宫。
他还以为是前些日子的龙石起了作用,父皇要解除他的禁足,赶忙乐颠颠过来了。
谁曾想,他竟然被福公公安排和苏源还有梁盛站在一处。
他可是当朝亲王,苏源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
梁盛就更不必说,只是他养的一条狗。
这两人,怎能与他并肩?
但他一时半会摸不清弘明帝的用意,只能憋着气站在太阳底下。
至于梁盛,当看到苏源手脚俱全,平安无恙地出现,心里的恨意与恐惧瞬间到达顶峰。
苏源为什么还好好活着?
苏源他怎么还不去死?
他就该给爹娘偿命才是!
同时他心里也有了猜测,自己为什么和诚王、苏源同时进宫。
梁盛想要提醒诚王,又因一旁站着福公公,只能作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总算传来传唤声。
诚王快步上前,和福公公并排:“福公公,你就给本王透个底,父皇为何传本王进宫,还跟他们二人一起?”
福公公一副笑面虎模样,恭敬得挑不出错处:“陛下召您进宫,自有陛下的用意,奴才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
诚王面皮抽动,显然气得不轻。
这老东西当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偏生他又是父皇身边的人,诚王只能无能狂怒。
干笑两声,兀自乱猜:“父皇召苏源和梁盛进宫,本王猜定是当年那点破事,不过是嫡庶的斗争,父皇未免太小题大做。”
福公公嘴角抽动。
诚王还真是天真无邪,心大如斗。
这皇宫上下都有陛下的耳目,他这番放肆之言,是当真不怕被陛下责罚啊。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殿门前。
福公公侧过身,伸手向前:“王爷,请吧。”
诚王入朝已有好几个年头,对金銮殿颇为熟悉,压根不作他想,大剌剌地跨进门槛。
苏源有官职在身,先梁盛一步。
路过福公公时,苏源颔首示意。
福公公眯眼笑,跟着点了下头。
不知是不是苏源的错觉,福公公对他的笑容较之诚王要真心不少。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苏源深吸一口气,踏入金銮殿。
甫一踏入,庄严肃穆扑面而来。
弘明帝高居龙椅之上,十二旒冠冕垂落,天颜半遮半露,帝王威势丝毫不减。
文官居左,武官居右,整齐排成数列,皆手持笏板,肃色而立。
手心不自觉汗湿,苏源抿了抿唇,在诚王身后停下,一板一眼地行叩首礼。
“微臣/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三人齐声称谢,先后起身。
苏源刚站稳,就感觉到明里暗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惊叹、探究、艳羡......复杂且灼热。
苏源眼睫微动,静默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入宫之前,福公公曾向他透过底,陛下是站在他这边的。
光这一点,就让苏源底气十足。
全靖朝最粗的金大腿被他抱上了,他又有何惧?
正想着,头顶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诸位爱卿,你们都瞧瞧,这就是进献天铃的大功臣。”
刹那间,有更多的视线汇聚在苏源身上。
诚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弘明帝都懒得搭理他,自顾自说着:“苏爱卿年轻有为,实乃我靖朝之肱骨!”
苏源不敢迟疑,忙卑恭道:“能为陛下分忧,解百姓之苦,是微臣的荣幸。”
瞧这话说得,不少大臣暗地里直撇嘴。
原以为这苏源是个清正端直的,没想到竟是个溜须拍马的马屁精。
天铃的功劳全让他一个人占了,就连陛下的偏重也被他得了去,简直可恶!
任他们酸溜溜,也不妨碍弘明帝听了这话浑身舒坦,抚掌而笑。
继而又问:“你三人可知朕因何宣召你们?”
诚王抢着作答:“陛下让苏源和梁盛进宫,又进金銮殿,定是有极为要紧之事,微臣以为,定是当年嫡庶之争......”
诚王夸夸而谈,丝毫没注意到弘明帝眼中的失望。
榆木,不可雕也。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傻愣愣的,在那胡乱猜测。
真不知这脑子是随了谁。
反正没随他。
多半和诚王他母妃有关。
弘明帝依稀记得,当年的乔妃就是个蠢的,当真是子肖母。
金銮殿前排,太子及诸位皇子不禁侧目,真不知说诚王什么好。
只能保持沉默,看诚王作死。
诚王的声音实在聒噪,弘明帝一拍龙椅:“梁盛,你可知罪?!”
诚王一呆,下意识看向梁盛,发现他脸上闪过一抹名为释然的情绪。
等他再看过去,依旧冷漠。
诚王:“???”
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梁盛跪地:“草民不知草民犯了什么错,竟有幸被陛下宣来金銮殿听审?”
到底是他的人,诚王迟疑两秒也跟着跪下:“是啊,不知梁盛犯了何错,这些年他一直循规蹈矩,也不曾犯错,父......还请陛下明示。”
与此同时,诚王仔细回忆一番。
这两年梁盛私底下为他做的事,基本尾巴都扫干净了,就算查个十遍八遍,也绝对查不出什么。
唯一与苏源有关的,就是设计疯马事件,想要除掉苏源。
可这件事都已经过去许久,所有人都当这是场意外,父皇又为何这般小题大做......
正满腹疑惑,弘明帝冷喝一声:“犯了什么错,会试前给马下毒,妄图加害苏源,琼林宴后引郭连云与张剑对苏源设美人计,更是在苏源回乡后派人追杀他……桩桩件件,哪件冤枉了你?”
这些事都是御史罗列出来的,在百官眼中,弘明帝不过是复述一遍,倒也没多大反应。
唯一反应激烈的,就只有诚王。
诚王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立在当场。
脑袋和耳朵里嗡嗡响,他下意识地喊道:“父、父皇......”
“还有你,诚王!”
弘明帝又将矛头对准诚王。
压抑得太久,又被亲儿子拿烂石头糊弄,这一刻弘明帝只想为自己出口气。
“你敢说疯马那件事你毫不知情?”弘明帝对着大儿子指指点点,“朕在宫里都听说了,你大张旗鼓派人给那些个摊贩赔偿,美名传遍整个京城!”
诚王二话不说开始喊冤:“父皇,儿臣冤枉!”
按照以往经验,他只要软下态度,叫几声冤,父皇绝对会既往不咎。
然而弘明帝并未答话,目光所及之处,殿下百官窃窃私语,交流着各自看法。
“看诚王这样,似乎真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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