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云低头一看,一片狰狞的淤青横亘在梁源后背,肿胀发紫,看起来十分骇人。
他一惊:“源弟,你后背受伤了,我去拿药。”
梁源艰难撇过头,看不太清,单从疼痛指数这方面,就能判断出被门框砸得不轻:“多谢青云哥。”
苏青云很快去苏大石屋里找来伤药,等梁源囫囵擦过身,把黄褐色的膏体抹在淤青上。
梁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等到上完药,手心里多出几个月牙状的掐痕。
苏青云帮梁源把被子铺好,就放在自己的边上,温声道:“好了,休息吧。”
梁源侧着身躺下,在疼痛中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睡去。
这一觉,梁源睡得并不踏实,等醒来已经是巳时了,天光大亮。
自打梁源开始读书,还从未睡到这个点。
后背的伤还是疼,不过比昨夜好了很多。
多亏了这段时间的锻炼,之前穿得那么单薄,又带着一身水在寒风里跑了许久,除了嗓子有点哑,竟没有其他不适。
梁源慢吞吞坐起身,苏青云推门进来,露出一抹笑:“源弟醒了,今早我爹和二叔把薛春英送去县衙了,下午就能回来,到时候就能知道结果了。”
梁源抿了下唇,挠挠头:“嗯,我知道了。”
苏青云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等会儿就要吃午饭了,源哥儿不如先吃个饼子,垫垫肚子?”
梁源摇头:“不必了。”
苏青云也没再强求。
吃过午饭,没多久苏虎和苏豹回来了,也带回薛春英的最终下场。
依照靖朝律法,薛春英故意纵火,被判了流放,到西北矿场做苦工。
苏虎苏豹特地绕路去了趟薛春英娘家,将此事告知与他们,薛爹竟当场表示不认她这个闺女了。
薛春英凶蛮了半辈子,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让人唏嘘不已。
等苏虎苏豹各忙各事,苏慧兰叫上梁源回家。
路上她道:“流放都是便宜她了。”
像薛春英这样心思歹毒的人,砍了脑袋都不为过。
梁源吃着韩氏给的萝卜条,又咸又香,嚼着嘎嘣脆,小声说:“流放就是活受罪,我听说西北矿场环境十分艰苦呢。”
苏慧兰听出言外之意,有被安慰到:“也对,这样活着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呢。”
梁源笑笑,苏慧兰又道:“这几天咱们就住在村长家,抓紧时间找人把房子修一下,烧坏了的东西也都补齐了。”
对于苏慧兰来说,这间青砖瓦房就是她的根,花点银子也是值得的。
梁源别无二话,协助苏慧兰把烧坏的物件登记在册,回头再去镇上采买。
......
村民们从苏豹那里得知结果,也都拍手称快,直呼薛春英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也有人表示:“可怜她那几个孩子,有个作奸犯科的娘,日后娶媳妇都成问题。”
“你中午吃了多少浆糊,脑子都糊涂了,可别忘了薛春英干这些事都是为了她那儿子。”
先前说话的婶子一拍脑门,恍然道:“也对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就不信薛春英干这些事苏老二家没人知道......”
正滔滔不绝,蓦地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硬是不敢往下说。
议论声渐低,直至彻底息声。
苏明坤瘦削的身子一半隐没在树影下,光线跳不进他的眼中,阴暗而又诡谲。
他深深看了那婶子一眼,扭身离开。
等他走远了,婶子拍了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苏老二那大孙子眼神咋这么吓人,吓得我一身冷汗。”
其他村民也都心有余悸,再没那个闲心谈天,各自散去。
苏明坤避开人群回到家,苏老二正和两个儿子喝酒。
酒是散酒,年前在镇上的酒坊买的,最便宜的那种,口感粗劣,闻起来甚至有股臭味。
苏继宗越喝越憋屈,“砰”一下,将酒碗磕在桌子上:“娘的,真便宜他们了!”
苏老二吃了粒花生米:“他们还真是命大,洒了那么多火油,这都没烧死他们。”
苏继宗灌一口酒,没好气地道:“老大再过两年就要娶媳妇儿了,就咱家这条件,稍微好点的能看上老大?”
苏老二被戳到了痛处,又闷头倒酒:“行了,赶紧喝完,喝完了去地里除草。至于大房那边,我再想想法子,那对母子现在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苏继宗深以为然:“没错,苏慧兰显然对咱们家一点情分都不剩了,而且也没有第二个薛春英冲在最前头了。”
苏老二的小儿子,苏继祖唉声叹气:“早知道你当时去找薛春英,我就拦着了,都没事先商量好,还填了个人进去。”
话音将落,屋外传来“咣当”一声响。
苏继祖出去一看,原来是锄头倒了,他过去把锄头扶起来,又回去喝酒了。
私塾开学前两天,房子终于修缮完毕。
苏慧兰买了五斤肉送到苏大石家,和梁源搬了回去。
为了驱散晦气,苏慧兰特地买了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放上一通。
休息一晚,梁源苏慧兰坐牛车去镇上。
半个月没开门,铺子里积了一层灰,苏慧兰放下包袱就开始打扫。
梁源撸起袖子:“娘,我跟您一起。”
苏慧兰紧忙拉住他,夺回梁源手中的鸡毛掸子:“你歇着,忘了后背上的伤还没好吗?”
梁源活动两下肩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偶尔还有点疼:“我悠着点,不做重活,娘我跟您保证!”
被源哥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苏慧兰心一软,鸡毛掸子还了回去:“真拿你没办法。”
梁源只笑,该背的书都背完了,文章也写了不少,趁着开学前放松一下。
在梁源眼中,放松=打扫家务。
帮着苏慧兰打扫干净铺子,等吃过午饭,梁源借口要背书,一头扎进了自习室里。
如今已是正月,而县试就在二月下旬,梁源打算今年下场一试。
梁源将书本以及宣纸整齐有序摆好,目光落在桌角的沙漏上。
蓝色的细沙仍在不知疲倦地流淌,而自习室的时间流速依旧停留在“一倍速”。
梁源很好奇,等他考中了秀才,五倍的时间流速又是何等光景。
学习效率应该事半功倍吧,梁源漫不经心地想着,对于自习室的升级愈发期待起来。
定了定心神,梁源用镇纸压平宣纸,磨好了墨,笔尖蘸取墨汁,悬腕书写起来。
自从刚入学那天被季先生批评过书写问题,梁源就一直保持着每天练字半个时辰的习惯。
他又不是真的十岁孩童,不论是自制力还是领悟能力,都比同龄人要高很多。
这些日子下来,梁源的毛笔字已经有了非常大的进步,从最初的鬼画符,到现在的矫若惊龙,力透纸背。
就连一向苛刻的季先生,都多次夸赞过他的字。
考官在阅卷的时候,一个人的字迹工整与否,多少也会影响考官对整篇文章的感官。
这一点,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通用的。
因此梁源练了一遍又一遍,且不提他的文章如何,首先要把印象分和卷面分把握住了。
练了半个时辰的大字,梁源站起来活动肩颈,一刻钟后又开始背书。
背完书又开始拟写文章,揣摩试帖诗,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梁源背着小挎包去私塾。
开学第一课,季先生先是表达了新的一年对大家的期许,方才开始上课。
自从升入甲班,梁源发现身边的同窗们更卷了。
随时随地都在学习,有几位甚至连去茅厕都带着书本一起。
梁源自叹弗如,却又不甘落后,只能跟着一起卷。
一节课一个时辰,梁源全程全神贯注,不漏听一个字眼。
结束后,季先生前脚刚走,唐胤就从窗户口冒出头来,怀里还抱了本书:“源哥儿,东弟,为兄有问题要问!”
梁源和方东随唐胤去了葡萄架下,围着石桌坐下。
待解了疑问,唐胤再度发挥话痨本质,从过年家里添了几道新菜,味道如何如何,到隔壁养了只猫,大半夜喵喵叫,吵得他睡不好觉。
二人早已习惯这样的唐胤,只无奈一笑,充当一位合格的观众。
“啊对了,我们班有人打算今年下场,你们呢,你们打算下场吗?”
梁源和方东异口同声:“自然是要下场的。”
唐胤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长吁短叹:“可惜我不能和你们一起。”
唐胤有自知之明,他以前一直混日子,比不过方东这个学霸也就罢了,连梁源都后来者居上,以惊人的速度在半年内升入了甲班,而他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差点秃了头才升入乙班。
以他目前的学识与知识积累,肯定是无法下场的。
就算是他自己愿意,季先生也不会放他去考县试。
梁源见人满脸沮丧,生怕唐胤失去了对学习的热爱,连忙安慰:“你现在已经很好了,只要再加把劲,明年说不准就能下场了。”
唐胤眼睛亮了亮:“真的?”
梁源方东相视一眼,方东信誓旦旦:“自是真的。”
唐胤笑开了花:“那我当真了啊,等我哪天考上了童生,我就连摆三天流水席……”
唐胤话未说完,被梁源捂住了嘴:“???”
梁源笑容温和:“唐兄,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是吟诗作对的好日子,你觉得呢?”
方东合上书本:“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正是写文章的好日子,唐兄觉得呢?”
唐胤:QAQ
正月下旬,县衙公布考期,正是一个月后,二月廿二。
除去乙班两人,甲班共有八人打算下场,共计十人。
季先生得知梁源将要下场,有一瞬间的诧异,特地把人叫到跟前,语气是鲜见的和蔼:“你读书才过半载,真决定了要下场?”
他开了十几年私塾,教过很多的学生,却很少有像梁源这般令他满意的。
不论是过目不忘,还是超乎常人的领悟,以及举一反三的能力,都让他又惊又喜。
俗话说得好,慧极必伤。
梁源前十年都处于心智有损的状态,一朝恢复,犹如珠玉被擦去了表面那层灰尘,闪耀又灼目。
季先生原本想着明年让梁源去参加县试,试一试水,未料到梁源竟提前一年下场了。
梁源抿唇,正色道:“学生已经想好了。”
季先生捋须:“几分把握?”
梁源沉吟:“八分。”
他研究过历年县试试题,也在过年期间与苏青云就县试试题深入探讨过,八成把握算是一个保守的回答。
季先生什么都没再说,只挥了挥手:“你只管尽全力,其他不必多想。”
梁源躬身作揖,语调恭敬:“是,学生知晓。”
两日后,梁源同方东以及私塾的另外三位同窗前往县衙的礼房报考。
礼房的胥吏递给他们一张纸,即“廪保互结亲供单”。
季先生本身就是廪生,给他们作保自是不成问题。
梁源和方东知根知底,其余三位也都是品行端方之人,五人互结作保,再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家族履历以及身面特征。
末了又将廪保文书出示给门斗,得到儒学的认印。
两处共交了二百来文,便报名成功了,只待二月廿二那日,奔赴考场。
报考过后,梁源几人进入冲刺阶段。
季先生特意给他们几人开小灶,针对县试的考题做专项训练。
原本梁源申时便可放课,现在几套题做完,再回家已经戌时了。
梁源也没多余的精力再熬夜苦读,吃完苏慧兰准备的爱心宵夜,匆忙洗漱过后倒头就睡,雷打不醒。
就这样过了月余,县试的日子如约而至。
梁源一行人在二月廿一这天来到县城,客栈是提前订好的,离考棚不算远,一刻钟左右的路程。
苏慧兰不放心梁源,也跟着来了,住在梁源的隔壁。
其他八位同窗也有家长随同,只方东是独自一人赶考。
梁源暗觑了方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甚至在察觉到自己的注视后回以一笑,就放下心,没再多想。
这一晚,他们都点到为止,没有学到太晚,戌时就熄灯入睡了。
按道理,梁源是应试教育的合格品,十几年来经历过大大小小几百场考试,考前向来心如止水,可当他熄了灯躺在床上,还是有几分紧张感。
梁源长呼一口气,静心凝神,摒弃一切杂乱的思绪,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
次日寅时,考棚鸣发头炮,县试正式拉开帷幕。
梁源已经起身,正在检查考篮,确保考试用品齐全。
苏慧兰递上用油纸包好的酥饼,搓了搓微凉的手心:“东西都带齐了吧,文房四宝一个都不能漏,还有这些酥饼,写饿了可以吃一块,垫垫肚子。”
明明考试的是梁源,苏慧兰却比梁源还要紧张。
她昨夜几乎没睡,翻来覆去惦记着源哥儿的县试,今儿又一大早起来,借用客栈的后厨做了酥饼,眼底都是青黑一片。
梁源看在眼里,接过酥饼放入考篮:“我记下了,该带的也都带齐了。娘您回屋补补觉,醒后要是无聊,就四处逛逛,等这五场考完了,咱们就回家去。”
苏慧兰望着衣衫单薄,身姿挺拔的源哥儿,只一味地笑着:“诶好,娘都快三十的人了,你就放心考试去吧。”
梁源笑笑,母子二人下楼吃早饭。
方东先他一步,已经坐下开吃了,见梁源过来,忙招手:“源弟,婶子,过来这桌。”
拼桌吃完早饭,距离头炮已有一个时辰,考棚鸣发了第二炮。
梁源一行人拎着考篮,赶赴考场。
正值仲春末,又逢倒春寒,一跨出客栈,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打了个哆嗦。
以防出现考试夹带的情况,靖朝科举不论哪一场,考生一律不允许穿戴厚重的衣裳。
方东吸一口凉气,苦笑道:“多亏了源弟的广播体操,近来我身体健壮许多,否则还真不敢保证能受得住寒。”
梁源拢了拢衣袖:“所以说,科举不仅考察能我们的学识,对身体素质以及意志力也是极大的考验。”
其他几人皆点头称是,同时加快步伐,直奔考棚而去。
一刻钟后,考棚映入眼帘。
考棚门口已经有不少考生,他们拎着考篮站在寒风中,或抱怨手脚寒凉,或与人交流攀谈,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梁源几人皆一言不发,站在角落里,通过深呼吸保持大脑清醒。
不知过去多久,梁源感觉脸都被吹僵了,有几名衙役出现,立于大门两侧。
第三炮过后,考棚大门轰然打开,考生们自发排成两队,接受点名与搜身。
“梁源,籍贯杨河镇福水村,十岁......”胥吏手捧点名册,读到这里时明显一愣,抬头去看梁源。
在一群十五六岁,甚至三十来岁的男子当中,梁源无疑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不像是来参加县试的,更像是送自家兄长赶考的小屁孩。
胥吏只诧异了一瞬,旋即将后面的信息报完,一一核实,确保甄对无误,下一步就是搜身。
衙役把文房四宝拿出来挨个查看,甚至将酥饼掰开,仔细检查,不放过一丝夹带的可能。
考篮检查完毕,紧接着又是搜身。
梁源忍着羞耻检查完,整理好衣裳,拎着考篮进入考场内,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等考生全部入座,梁源听见有人唤“县令大人”,一抬眸,就见到了梁守海。
梁源穿进书里快要一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渣爹。
他身着绿色七品官服,站在首位,身后缀着几人,作为廪生的季先生就在其中。
约摸身高八尺,体态修长,未满而立却已蓄须,五官清俊端正,嘴角挂着亲和的笑,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这也是当初梁源的外祖父一眼看中尚为农家子的梁守海,将女儿许配给他的缘故。
梁源垂眸盯着桌案,心中并无其他多余的情绪。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些年梁守海从未对他尽过父亲的责任,称得上冷眼旁观,却在散值后不辞辛劳为梁盛启蒙,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对于梁盛来说,梁守海是一位慈父。
可对于梁源来说,他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梁源抽回飘散的思绪,将文房四宝取出,按照习惯摆放好,磨好墨,静待考试开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梁守海一声令下,衙役将试题和草纸分发下去。
县试共五场,第一场为正场,考四书文两篇,还有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梁源浏览试题,是平日里练过的,提着的心顿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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