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源被他看得浑身不舒坦,像是沥青从上到下滚了一遍,黏腻刺人,不由加快手上的速度。
最后一笔落下,梁源递上春联:“好了。”
苏继宗一把抽回,春联撕了个角,残缺不全,他并未在意,直接掉头离开。
“苏继宗怎么这样,源哥儿好声好气跟他说话,搞得跟谁欠他一样。”
“真是越老越轴,跟苏老二一个熊样。”
“苏老二跟苏老大就不像是一个爹妈生的,苏老大见谁都乐呵呵的,这点源哥儿倒是像他爷,苏继宗把铜板丢地上了都不恼。”
村民们点头称是,围在梁源身边,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用淳朴的语言,把他夸成了一朵花。
梁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一手拢着宽袖:“下一位。”
一位大娘拿着红纸上前:“我来我来!”
且说苏继宗带着一肚子气回家,直接将春联拍到桌上,狠狠踹了脚凑到跟前的大黄狗。
大黄狗嗷呜一声,垂耳夹尾,躲到墙角。
他娘林氏喂完鸡进来,正要把春联贴上,瞅见一个角没了:“这怎么回事,坏了可不能贴了。”
苏继宗没好气道:“还不是苏慧兰生的那个崽子,五文钱都要斤斤计较,还故意把春联给撕坏了。”
林氏眉毛一竖,嘴里叽里咕噜骂了起来,末了一拍大腿,咬牙切齿:“早知道那个小崽子不好对付,就该趁他还是个傻子的时候,直接把他弄死喽!”
也不知林氏哪句话戳中了苏继宗,他急吼吼冲了出去,只给林氏留个背影。
梁源与苏青云分工合作,写完了福水村的春联,又有隔壁村的村民闻声而来。
等梁源回到家,趴在桌上一数,发现他今天靠写春联赚了四百文。
毕竟是第一笔收入,苏慧兰特意给梁源缝了个小布袋:“以后你自己赚的银子都放在这里头,看什么时候能放满了。”
这不跟存钱罐一个道理,梁源把小布袋放回自个儿屋里,又蹬蹬跑出来,厨房灶台的三个锅挨个看一遍。
有鱼有肉,碗柜里还放着一大碗母鸡炖野蘑菇。
梁源喜上眉梢,拈了块菜饭锅巴,咬得咔咔响:“娘,今晚我们要守夜吗?”
“当然要守夜了,明儿一早还要挨家挨户拜年,估计要忙活一整天。”苏慧兰手上不停,飞快炒好最后一道醋熘白菜,“好了,吃饭吧。”
家里只有两个人,苏慧兰却将年夜饭准备得很丰盛,五六道菜,用她的话说,吃不完吊在水井里,又不会坏。
母子俩有说有笑,吃完年夜饭开始守夜。
冬夜寒凉,苏慧兰在堂屋里点了炉子,门一关上,整个空间很快暖和起来。
苏慧兰拿出针线做衣裳,梁源则手捧一本书,一边看一边注释,权当打发时间了。
午时,家家户户点起鞭炮,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新的一年到来。
梁源打了个哈欠,眼皮酸胀发沉,一手托腮,蔫头耷脑。
苏慧兰放完鞭炮进来,轻拍了下他的胳膊:“要是困了就去睡。”
梁源伸了个懒腰,捶了捶僵硬的肩颈,终是抵不住瞌睡虫的诱惑,回屋去了。
苏慧兰则拿起做了一半的梁源的衣袍,就着油灯的光线,一针一线缝了起来。
次日,大年初一,梁源早早醒了,在床上翻了个身,一睁眼就看见了枕头底下的红封。
红封露出一角,格外的醒目。
打开一看,是五两银子。
梁源兴冲冲起身,穿好了衣裳,捏着红封出去:“谢谢娘。”
苏慧兰也穿了身朱红的新衣裳,喜气洋洋的:“压岁钱,希望源哥儿新的一年能读书有成,考个童生回来。”
梁源重重点头,信誓旦旦:“会的。”
梁源把压岁钱放进了小布袋里,等吃过早饭,由苏慧兰领着,挨家挨户拜年。
苏慧兰在福水村人缘很不错,除了类似苏老二的极品人家,每一户都走了一遭。
梁源重复几十上百次躬身作揖的动作,走完最后一家,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回家的路上,恰好撞上同样拜完年的苏青云,两人相视一眼,无声苦笑。
一天下来,比大年三十那天写春联还要累。
梁源草草吃完了晚饭,倒头就睡。
睡梦中,他好像回到了初中时代。
他坐在教室里,周围都是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
同桌跟他抱怨:“今年压岁钱又被我爸妈收走了,说什么给我存着,存了这么多年我也没看到一分钱,气死我了。”
对此,梁源每次都是保持沉默。
因为他没有父母,也没人给他压岁钱。
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娘,也有压岁钱。
他娘比同学的爸妈好上十倍百倍,不仅不收他的压岁钱,还给他缝了小布袋,专门用来攒钱。
梁源还在睡着,嘴角却维持着上扬的弧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源隐约感觉到周遭气温升高,仿佛置身暖棚里。
喉咙里呛得慌,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阻隔了氧气,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梁源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边睁开眼睛。
“噼啪——”
一声脆响,梁源循声望去,大惊失色。
赤红的火苗舔舐着窗棂、木门,贪婪蔓延,大有将整间屋子吞噬殆尽的架势。
浓烟滚滚,弥漫在屋子里,连视线都受到了限制。
梁源想到隔壁屋里的苏慧兰,呼吸急促,当即扯了被褥披在身上,循着记忆直奔门口冲去。
火势是从外向内蔓延的,窗棂几乎烧没了,木门摇摇欲坠,梁源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一踹,木门应声而倒。
同时,门框掉落,重重砸到梁源的背上。
虽有厚重的被褥,梁源还是感觉到喉咙里一阵腥甜。
隔壁的情况不比梁源的屋子好多少,梁源不顾被浓烟晕得沙哑的嗓子,嘶声大喊:“娘!娘!”
全无回应。
梁源急得脸色发白,想也不想冲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兜头倒下。
滴水成冰的寒夜,梁源冻得牙齿直打颤,还是毫不犹豫地连舀了几瓢。
而这时,苏家的动静惊醒了左邻右舍,他们看到浓烟冲天,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赶了过来。
刚到门口,梁源正要往屋里冲。
黄翠花心惊胆裂,一把冲过去,拽住梁源:“你不能进去!”
梁源双眼通红,嗓音如同砂纸打磨般粗粝,颤抖着:“我娘还在里面!”
苏慧兰好歹是个大人,梁源满打满算也才虚岁十一,能救什么人。
苏昆二话不说:“我去救人,你老实待着。”
梁源浑身湿透,落汤鸡一样狼狈,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苏昆就一脚踢开木门,冲进火海。
苏大石家离得有点远,带着两个儿子急忙赶来:“怎么回事?”
梁源掐着手心,目光不离苏慧兰的屋子:“不知道,我醒来就发现着火了。”
苏大石皱眉,正要让他两个儿子去周围察看一番,苏昆背着苏慧兰冲了出来。
苏昆受了点轻微擦伤,只额头一处伤有点深。
梁源冲上前,发现苏慧兰已经陷入昏厥。
“胡老头来了,大家让让,胡老头来了!”
黄翠花推开门口拥堵的人群,拉着胡老头进来,她刚刚猜到可能有人会受伤,就去村尾把胡老头叫来了。
胡老头让人把苏慧兰平方在地上,掏出银针一顿操作。
在这期间,众人齐心协力,已经灭了火。
整齐大气的青砖瓦房被烧得灰扑扑的,两间屋里的陈设物品一应被烧了个干净,只余下残破的木头架子。
梁源无暇关心房屋,目光定定落在苏慧兰身上。
等她悠悠转醒,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梁源一颗心才悄然落地。
定了定心神,梁源找上苏大石:“村长,这火来得诡异,我不信是意外。”
苏慧兰有个习惯,睡前会多次查看厨房,确保油灯、灶塘里的火都灭了,才会回屋休息。
至于睡觉两个屋的油灯,就更不可能了,他们都没有点着油灯睡觉的习惯。
苏大石浑浊却不乏精明的双眼落在梁源身后的一片狼藉:“让你虎叔和豹叔陪你一起。”
虎叔豹叔正是苏大石的两个儿子。
梁源在他二人的陪同下,绕着青砖瓦房细细探查,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痕迹。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梁源在屋后的墙角发现了些许痕迹。
苏虎举着火把蹲下身,待看清那痕迹,面色骤变:“是火油!”
苏虎这一嗓子吼开,村民们相顾失色。
“到底是谁真缺德,大半夜的弄火油搞出这么大火,这是想直接把慧兰跟源哥儿烧死啊。”
“村长,这事一定要查,万一哪天那人又跑到我家屋子后头放火咋办!”
大家连声附和,显然方才那场人为导致的大火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
苏大石沉着脸:“查!一定要查!”
黄翠花一边给苏慧兰递水喝,一边义愤填膺:“对,一定要查,我倒要看看她是人是鬼,抓住了就把她送官。”
“对,送官!”
任谁都不愿意村子里藏了这么一个心思恶毒的人,今天是苏慧兰家被烧,说不准哪天就轮到他们遭殃了。
梁源咳嗽一声,强忍不适:“村长,这里有脚印,还有火油。”
苏大石疾步上前,压低火把,照亮梁源所指的位置。
屋后头一连串杂乱无章的脚印,脚印旁还有些许火油。
苏大石又叫上几个人,一路循着脚印,以及断断续续的火油痕迹,最终来到山脚下。
苏大石若有所思:“难不成跑山上去了?”
年前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大雪,气温又低,这两天才开始化雪。
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村民们没再往山上跑,就连猎户也都歇在了家中。
积雪混着泥土的褐色,上面的脚印格外清晰。
有去无回,看上去,像是躲进了山里。
梁源环视四周,目光定在一处,突然问道:“村长,那边的草屋,可有住人?”
苏大石摇头:“这地方本来是一个老鳏夫住的,后来他喝酒喝死了,大家都觉得晦气,一直空着没住人。”
梁源:“我可以去看看吗?”
苏大石不明所以,却也同意了:“豹子,你把火把给源哥儿。”
从苏豹手中接过火把,梁源朝荒废破败的茅草屋走去。
与梁源苏大石一道来的几个男人哈欠连天,对梁源此举表示十分费解。
“这脚印很明显是躲到山里了啊,那草屋有什么看头。”
“就是,听说那草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再傻也不会躲那里面吧。”
“还是年纪小,要我说啊,咱们就该直接往山上去找,早点把人找到,早点回去歇着,我都困死了。”
苏大石看一眼说话的几个大老爷们儿,没吭声。
那边,梁源推开柴门,灰尘扑簌簌落下,呛得他连打几个喷嚏。
里面只有一张由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以及一张桌一把椅,再无其他。
梁源退了出去,又绕到草屋后面。
屋后有个旱厕,也是由茅草搭出来的,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在夜色中显得阴森森的。
甫一靠近,就闻到一股异味。
梁源脚步忽然停住,朝苏大石那边晃了晃火把。
苏大石见状,警告地瞪一眼那几个男人,大步向梁源走去。
苏大石努了努嘴,无声询问:“有问题?”
梁源深吸一口气,火油特有的臭味涌入鼻腔,颔首示意。
苏大石脸上闪过一抹诧异的神色,还真让源哥儿找着了?
苏大石吸一口气,上前一把掀开旱厕的草帘子。
“啊——”
女子尖细的叫声响起,惊起一片栖息枝头的鸟雀。
旱厕里的黑影怪叫一声,撞倒了苏大石,直往外冲。
梁源一脚踹在黑影的腿弯,黑影腿一软,摔了个脸着地。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闻声赶来的几个男人给摁住了。
梁源之所以会注意到草屋,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上山的路有且只有一条,他可不认为纵火之人会跑进山里自投罗网。
那边废弃的茅草屋,就是很好的藏身之地。
幸好,他猜对了。
梁源返身扶起苏大石:“村长,您没事吧?”
苏大石扶着腰,苦笑道:“上了年纪,身体不中用喽。”
梁源面带歉意:“劳烦您大半夜的跟我跑这么远。”
苏大石摆摆手,招来苏虎,还有心情开玩笑:“这时候儿子就派上用场了。”
苏虎蹲下来,把他爹背起来。
梁源换了只手举火把:“您先回去吧,我和几位叔一块儿把人带回去。”
苏大石拍了拍苏虎的肩膀:“过去看看,她到底是人是鬼。”
苏虎迈开步子,梁源连忙跟上。
那黑影还在作无谓的挣扎,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桀桀笑。
听得人头皮发麻,下手更不留情,死死地钳制住她:“老实点,不许动!”
火把怼脸照过去,也让大家看清了黑影的脸。
空气寂静了片刻,苏大石眯着眼:“薛春英?”
女人倏而停止挣动,眼神凶戾:“小贱.种,怎么就让你逃了!”
梁源握着火把的手收紧,不欲多言:“村长,等天亮了送官吧。”
凶手是薛春英,梁源并不意外。
在福水村和梁源苏慧兰有怨的,只有苏老二一家。
梁源先后见到苏明坤和苏继宗,心中就有了提防,只是没想到薛春英会这么疯狂,想一把火除掉他们母子。
只能说,有些人是毫无下限可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苏大石:“这是自然,好了,既然人已经抓到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一群人押着薛春英回了村,这时候除了年纪小不容易惊醒的孩子,村民们都被动静闹醒了,站在梁源家门口议论纷纭。
火把散发出橙黄的光,照亮这一片天地。
老远看到梁源他们回来,苏慧兰忙站起来:“村长源哥儿你们回来了,人抓到了……薛春英?”
薛春英龇牙,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隐隐透着癫狂:“真可惜,没把你跟梁源那个小贱.种一把火烧死。”
苏慧兰身体晃了晃,狠狠给了薛春英一巴掌,怒目切齿:“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连这么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
薛春英已经破罐破摔了,也不怕别人知道她的目的,只可惜该死的人没死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梁源你为什么要好,要是你还是个傻子,读书的就是我儿子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家明坤的了。”
“梁源你该死!真该死啊!”
“我本来想着,多倒点火油,等火烧起来,你们都出不去了,梁源被活活烧死,苏慧兰也是,到时候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了……”
苏慧兰听不下去了,冲上去揪住薛春英的头发,把她踹到地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拉架。
有人看到躲在人群后的苏老二一家,挪到他跟前,促狭道:“继宗啊,你婆娘可是为了你家明坤才这么做的,你就没个表示?”
苏继宗脸皮抽动两下,不知是哭是笑:“薛春英已经被我休了,跟我老苏家啥关系都没有,她放火更和我们没有半文钱关系,我要啥表示?”
村民们齐齐默声,不知该感叹苏继宗冷血无情,还是薛春英可怜又可恨。
梁源惦记着苏慧兰的身体,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上去把人拉开:“娘,先把人关起来,明日由村长送去县衙。”
苏大石坐在石墩子上,揉着扭伤的老腰:“源哥儿说得不错,你们娘俩儿今晚就歇在我家,挤一挤还是可以的。”
他向苏慧兰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包括薛春英娘家那边,我也让苏虎通知到。”
苏慧兰扭头看了眼烧得看不出原样的青砖瓦房,这是她爹在世时盖的房子,今天就这么没了。
她深吸一口气:“麻烦大石叔了。”
薛春英被关进了祠堂里,人群逐渐散去,苏慧兰和梁源也来到了苏大石家。
韩氏从厨房出来,端着两碗生姜水:“赶紧喝一碗,尤其是源哥儿,这么冷的天,可别生病了。”
梁源捧着茶碗几口喝完,胃里火烧火燎,身上开始冒汗。
再加上原本身上湿透了,冷热交替,梁源打了个寒颤。
韩氏看在眼里,急忙道:“源哥儿今晚和青云一块儿睡,慧兰和我一起。”
梁源道了谢,随苏青云进了他的屋。
苏青云指了指床上的衣服,颜色略显陈旧,也有几处补丁:“这是我以前的衣裳,你将就着穿。”
梁源吸了下鼻子,扯开衣裳,抬手时后背一阵剧痛:“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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