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供销社,裴行之就往肉联厂走。
因为答应孟晚秋今晚要包饺子,肉当然不能少。
“唔,要去买肉吗?”见裴行之往肉联厂走,姜沛然语气雀跃起来。
“多买一点呗。”姜沛然厚脸皮的请求道。
裴行之压根没搭理他,不过还是买了不少,他打算今晚请冯大爷和冯大娘一起过来。
来到七一五那么久,他跟孟晚秋遇到很多好人,比前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裴行之的性格也在一点一点改变。
现在的他,除了面对孟晚秋,在外人面前依旧寡言,但是气质却比以往柔和了许多,看人待物更真诚了。
卖完了肉,裴行之就打算回家了。
因为身边有个蹭吃蹭喝的,裴行之毫不客气地把肉丢给了姜沛然,让他拎着。
吃人嘴短,姜沛然明白这个道理,十分识趣地拎着肉跟在裴行之后面。
“对了,白师傅和庞工是不是去那边去了?”姜沛然突然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裴行之看了他一眼,“嗯,去了。”
那边,就是七一五所。
如果不是两位主事人都离开了,技术科的人是不可能放假的。
“进来那么久,感觉怎么样?”姜沛然饶有兴致地问。
裴行之沉吟了一会儿,“我们国家跟西方的差距太大了。”让他感到有些无力。
七一五所除了搞研究,还有专人专门去搜寻西方的各类科技成果,杂志、论文等等。
下乡这么多年,裴行之不仅与外界隔绝,还与国际脱节。
见识到了国际上那么多新型技术,再想想自己的国家,裴行之的心情很沉重。
姜沛然怔愣了一下,没想到裴行之会回答这个。
第五十九章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拍拍裴行之的肩膀,“四九年建国,□□年我们研制出了原子弹, 六七年研究出了□□, 七零年我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成功上天,七三年世界上第一株籼型水稻在我国培育成功。”
“行之啊,打起精神来, 我们国家一直在进步,你我、白师傅庞工和大批的科技工作者, 都在默默无闻、努力地为祖国擦拭她身上的耻辱①……”
“技术基础薄弱如何,工作条件艰苦又如何, 相信自己,相信伟大中华民族共和国,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在未来, 中国终将重新登顶,回到世界舞台的中心。”
说到后面,姜沛然胸膛剧烈起伏, 声音也隔着高昂起来,似乎变成一位瞬间为祖国冲锋陷阵的战士。
这样的他, 跟平时不着调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裴行之抿唇一笑, 这是他今天对姜沛然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多谢你的开导,前辈。”
胸腔中的赤红的心脏嘭嘭作响, 为姜沛然的这一席话, 也为无数默默无闻的科研技术工作者们。
我们匍匐在地, 一点一点擦净祖国身上的耻辱。
哪怕粉身碎骨,也孑然不惧。
看见裴行之眼底的敬意, 姜沛然突然就害羞起来,清了清嗓子,“嗯,嗯,你明白了就行,赶快走吧。”
说完,几个大步上前,走到裴行之前面。
裴行之笑出声来,摇摇头跟了上去。
“笑什么呢,赶快走——唉,不好不好意思!”
“哎呦——狗狗。”
“啊呜呜——”
姜沛然忽地扭头跟裴行之说话,没仔细看路,撞到了一个孩子。
“咦,是钧泽啊,没事吧,还有条狗。”
朱钧泽,高大姐跟朱师傅的儿子,今年10岁,镇上小学五年级在读。
此时朱钧泽背着军绿色的斜挎书包,手里还举着一只呜呜直叫的小狗崽,被撞到了也没忘把狗护住。
裴行之走过去,将人扶起来,细心地拍了拍朱钧泽身上的灰尘,“怎么样,没摔疼吧?”
“我没事,谢谢裴叔叔!”朱钧泽抿着嘴浅浅一笑,是个腼腆又很有教养的孩子,朱师傅他们把他教的很好。
“钧泽啊,你这是哪来儿的,我记得你妈不是不允许你养狗吗?”姜沛然指着朱钧泽手上的小狗说道。
高大姐跟姜沛然住同一栋家属楼,自然知道一些事情,比如说高大姐对狗毛过敏。
一听姜沛然说妈妈不允许他养狗的事,朱钧泽瞬间泫然欲泣起来。
“诶诶,你别哭啊,呐,给你桃子吃。”姜沛然连忙把之前买的桃子塞到朱钧泽嘴里。
话说,朱钧泽两只手抱着狗,姜沛然又把半个拳头大小的桃子塞到人家嘴里,这让朱钧泽彻底说不话了。
裴行之叹了一口气,接过朱钧泽手里的小狗崽。
“谢谢裴叔叔。”揉揉酸胀的腮帮子,朱钧泽向裴行之投来感激的视线。
“不用谢!”
“唉,我说这里可是有三个人,能不能别无视我。”姜沛然不满地说道。
不要无视你,你看看你干的事!
明明姜沛然在工作上那么专业,怎么到生活中那么不着调。
裴行之都心累了,不想搭理他。
不过,朱钧泽人还小,没有经历过姜沛然的蹉跎,保留着孩子的天真善意,他认真跟姜沛然道谢,“谢谢姜叔叔你的桃子。”
嗯,这就对了嘛。
姜沛然心里美滋滋地想。
后面,朱钧泽跟他们讲了小狗崽的来历。
下午放学后,朱钧泽就同学们出去玩,就去了七一五外面的那条河边玩,就是在岸边捡到了这只小狗崽。
“你们去河边玩了?”
朱钧泽正滔滔不绝地讲着,裴行之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朱钧泽:……脊背有点发凉。
姜沛然搓了搓手臂,啧啧,压迫感好强啊。
“额,我知道错了裴叔叔,下次不会了。”朱钧泽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这时候就应该直接认错,而不是狡辩。
裴行之点点头,语气淡淡,“聪明的人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地位。”
“嗯嗯,我知道了,裴叔叔。”
“嗯嗯,我也知道了,裴工。”
裴行之嘴角抽了抽,没忍住踹了姜沛然一脚,“滚蛋!”
最后还是归于一个问题,这只狗崽,打算怎么处理。
“我跟我的同学几个,他们家里都不允许养,我,我不想让它死了,就把它带走了。”朱钧泽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狗崽的脊背。
小灰狗躺在朱钧泽的臂弯处,瞬身的毛发还是湿的,身子一颤一颤的,嘴里呜呜呜直叫。
“然后呢?”裴行之瞥了一眼小狗崽。
“然后,然后……我想着给它找一个家庭领养它。”
“现在大家有时候饭都吃不饱,谁家会养一只狗啊?”姜沛然神来之笔,成功将朱钧泽惹得眼泪汪汪。
姜沛然:……额,我闭嘴。
姜沛然虽然不着调了点,但话说的很有道理。
朱钧泽低头看着小狗崽,额间碎发垂下,看不见眼睛,小嘴巴紧紧抿着,手一下一下摸着小狗。
只是,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落下,落在小狗的背部的毛发上。
姜沛然:“额……我不行的,我自己都养不活,养不了狗的。”
裴行之见状,叹了一口气,总感觉今天叹气的次数太多了,是因为晚晚不在吗?
“行了,先回家吧,钧泽你也过来,带上你的狗。”
朱钧泽抬头,眼睛里的泪水还在打转,看着裴行之的背影,“裴叔叔……”
姜沛然嘿嘿一笑,揉揉朱钧泽的脑袋,“看来你小子今天的运气不错。”
朱钧泽扭头看姜沛然,眼神有点不可置信。
“行了,走吧,今天你裴叔叔家包饺子,有口福喽!”
姜沛然揽着朱钧泽就走。
裴行之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就叫枣花巷,碰巧家里的院子里就有一颗枣树,如今已经结果,过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裴行之刚走进巷子,就看见李学志在他们家门口坐着。
李学志明显在愣神,没有注意到他们。
裴行之也不想跟他打交道,姜沛然也一样,直接从李学志旁边走过。
“呀,是裴工啊,提前下班了!”两个妇女出来,这是其他工人的家属,挑着桶看样是要去巷口打水。
“我家那口子呢,什么时候下班啊?”
裴行之礼貌地回答:“是的,应该快了。”
简单打完招呼,裴行之就离开了,那两个妇女也不敢多说。
裴行之本来是读书人,大伙儿都很尊敬他。平时看着很冷漠,虽然很有礼貌,但是在这些人眼里,仍很有距离感,让他们有些害怕,向来不敢与裴行之多说什么。
等到裴行之离开了,两个妇女才小声地说道:“唉,真羡慕孟会计,怀个孕家里一直都是裴工做饭,我家那个,油瓶在他面前倒了都不见扶一下的。”
“唉,我家也是,人家孟会计有工作,腰杆子就是硬。”
“诶,你说孟会计肚子里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不晓得嘞,孟会计天天穿着外套,看不见肚子是圆是尖?”
“是圆是尖?不是看吃酸还是吃辣吗?酸儿辣女,前几天冯婶还给她送酸枣呢,是个儿子吧。”
“不是吧,我们那边都是看肚子,还有看出门先出的腿,出左脚的是儿子,出右脚的是女儿,孟会计好像先出右脚,是个女儿吧。”
“不是,应该是儿子。”
“是女儿才对吧。”
“诶,那瞿淼嘞,她肚子看着挺大的,是个儿子吧?”
“管她儿子还是女儿,跟咱们有事关系?”显然,这位跟瞿淼发生过矛盾。
“诶,小声点!”
两人望过去,发现李学志正在看她们,顿时不敢做声了,挑着桶就从旁边走过。
李学志眼神阴郁,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两个长舌妇。
看了看裴家在的位置,想起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嘴唇紧紧抿起,总感觉对方不简单。
打开门,裴行之就进屋里换衣服去了,“你们自便,钧泽,桌子上有糖果,自己拿。”
“去吧去吧,不用管我们,喏,钧泽快点吃糖,哟,还是大白兔呢?你裴叔家的这小日子过得真不错。”
今天天气好,院子里石桌上摆放着一个竹编篮子,里面经常放着零嘴。
朱钧泽把怀里的小狗放到地上,这么一会儿,小狗身上的毛终于干了,看着一两个月大。眼睛已经睁开了,四肢颤巍巍地站起来,小鼻子嗅着周围的气息。
虽然姜沛然给了他一把,大概七八颗的样子,但是朱钧泽只拿了一颗,其余都放了回去。
打开大白兔奶糖外面的包装,浓浓的奶香味就溢了出来,朱钧泽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用力将长条形的奶糖揪成两半,一半丢到自己嘴里,然后蹲下,放到了小灰狗嘴边。
小狗崽先是嗅了嗅,然后立马伸出舌头舔了起来,两个短短可爱的前爪抱住,下半身趴在地上,就这样津津有味地舔了起来。
见小狗吃的开心,朱钧泽也乐滋滋地笑了出来。
姜沛然则是在参观裴行之的家里,上次他来这里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这里变化好大。
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水井旁边安装了压水井,石桌周围的凳子铺着垫子,旁边的大枣树上,结着密密麻麻的果子,翠绿翠绿的,个个都有鸡蛋大小,散发着独有的清香,看着十分吸引人。
姜沛然没忍住摘了一个,随手在衣服上蹭蹭,就丢进了嘴里。
“嘶——”
刺激地酸涩味让姜沛然的眼泪都出来了,脸扭曲成一团。
旁边的朱钧泽不解地歪歪脑袋,爸爸妈妈都说姜叔叔很聪明,为什么看上去不像啊。
与此同时,遥远的西北农场,一封历经千难万险的信件终于抵达。
“老裴,有你的信!”
第60章
贫瘠的西北土地上, 寒风肆意喧嚣,黄尘漫天,形成厚重的屏障挡住了阳光, 空气中都是干涸的燥意。
劳改农场建在xi安下面, 除了有持木仓的警卫,其余跟别的农场一般无二。
已入了深秋,田里的作物都已经收割完了, 只留下光秃秃的根茎,入眼望去都是了无生机的萎黄。
一排排窑洞建在山坡上, 一个穿着单薄棉布衣,浑身打着补丁的男人走出窑洞。他身材消瘦, 但脊背挺拔,就像一颗永远不会弯腰地白杨树。
寒风把满是缝补痕迹的衣裤吹得鼓起,让他原本枯瘦的身形显得更加单薄了, 好似一阵强风就能将带走。
男人大概五十多岁,气质儒雅和煦,哪怕脸瘦得脱了相, 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样貌。
裴仲渊背着手,仰头望天, 眼睛里映着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眸孔深处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老裴, 有你的信!”
一道洪亮地说话声在连接各个窑洞的蜿蜒小道上响起,打断了裴仲渊的沉思。
他笑了笑, 走到院子外边, 望着激动朝这边跑来的人, “我说老宗啊,你不是逗我玩吧, 还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别把别人的信给拿了?”
自从那一年事发,裴仲渊被限制行动,整整关了一年。出来后被辗转各地,最终停留在这处农场,到如今,在这里已呆了七年之久。
这八年来,裴仲渊没有收到任何跟他有关的信件。
不知道父母,行之的消息。至于妻子,他不担心,当初一出事对方就已经送来了离婚协议,裴仲渊并没有纠缠,干脆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始终放心不下的,是生养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孩子行之。
他离开时,行之还只是十岁的孩童,性格很成熟,比很多成年人都要靠谱稳重,不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和祖父母。
如果可以,裴仲渊不想把赡养父母的责任交给年幼的独子。只是时乖运拙,他没有办法,只能把一切往好的想。
窑洞里,裴仲渊与宗学海坐在桌前,西北恶劣的天气必须关着门,否则沙土就吹到室内。关严实的门窗,挡住了光线,里面十分昏暗。
没有油灯,黯淡微弱的光仍然照出了信封上的字迹。
收件人:裴仲渊
寄件人:裴行之
哪怕信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裴仲渊还是不敢相信,放在桌下的手正在颤抖。
“看吧,姓裴叫行之,不就是你经常念在嘴边的儿子吗?快点打开看看啊,你都多少年没有跟家人联系了,看看伯父伯母们怎么样?”宗学海催促着裴仲渊。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裴仲渊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他想看,怎么不想,想得都快疯了。
只是,他怕。
没有家里消息之前,他还能安慰自己,父母还有行之也许生活得好好的,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如今这封信像蜜糖又像□□,带给裴仲望希望,又打破他心中的构建的祈望。
不过,宗学海的话打消了裴仲渊的顾虑,迫切想得知家人消息的欲望压下了恐惧。
信封边缘已经被撕开了,裴仲渊没有感到意外,以他们这群人的身份,凡事外面送来的东西,都需要经过检查,才能送到他们手上。
【父亲,我是行之,这是我给您寄的第四十七封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送到您手上。
岁月匆匆,我们已经分别将近十年……】
望着信纸上行云流水、笔力劲挺隐隐透着风骨的字体,裴仲渊的嘴角微微上扬。当初握着行之的手一笔一划练字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如今行之的字已经初见风骨,拥有自己的风格了。
但看字体,裴仲渊就想象出一个清冷的俊秀青年,坐在桌前,挺直腰背,满脸认真地写信的样子。
“笑什么呢?有什么好消息?”宗学海环着手臂问。
裴仲渊把信纸给宗学海看了一眼,“看,行之今年才二十三,不,快二十四了,这字都快赶上我了,已经能看出风骨了,再过几年,在硬笔书法上面肯定会超过我。”
裴家是书香世家,祖辈还出过状元,裴祖父就是书法大家,裴仲渊在书法上的造诣很高,不过他却更喜欢硬笔书法,硬笔书法上成就比软笔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