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他不认我们的情谊,不肯与我成亲,不肯接受双修,不肯为柳叶城做事……他变得不像他了,我十分难过。”
柳轻眉朝前走。
她身后,跟着一些人。
那几人是柳家从巫神宫请来的神女与天官,他们戴着帷帽,却将缇婴的根底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告诉柳轻眉:“她不是妖。但是她留在夜小将军身边,是个变数,会改变一切。”
柳轻眉垂着眼。
她向神女与天官行礼,柔声:“请天官与神女为了我柳叶城,为了秽鬼潮,杀了此女吧。”
缇婴步步后退。
冰天雪地,她看着这些夜杀信赖的人,想要杀她。
缇婴:“你们不能这样……”
……师兄会伤心的。
师兄一定会很难过的。
现实中发生过的背叛,为什么幻境中也要有?
为什么要让夜杀面对这种选择?
缇婴惶然看着他们。
她不愿与夜父夜母为敌,不愿与柳叶城为敌,不愿与柳轻眉为敌,不愿杀害夜杀珍惜的所有人……巫神宫的天官与神女逼向她,惶惑间,缇婴劝不动他们,她起身跃至屋顶,想逃离此处。
天官与神女们:“追!”
此一夜,夜杀在战场浴血而战,缇婴被逼至城外,退无可退。
夜父夜母与柳轻眉一路跟到此。
他们见此女竟与巫神宫的天官神女为战,便更觉惊恐,觉得是她诱惑了夜杀。
夜父夜母眼中浮现惊惧与厌恶:“柳姑娘,快让巫神宫的大人们杀掉她!杀掉她,我们的夜杀才能回来……”
冰雪落在缇婴面上。
她没有退路。
她仰头看着子夜,看着漫雪。
后路被封,她修为本就被幻境压制,两个时辰很快就到了,变回猫身后,她只能等死。
她不能死。
她是死不了的。
她身上有精忠阵。
她若险至死局,师兄一定可以感知到,并且师兄会为她挡一死……可是这个幻境中,师兄只是凡人,若为她挡灾,夜杀哥哥会死的。
几人道:“妖女,你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夜,柳叶城与其他城的战斗大获全胜。
战胜后,夜杀心中生起一种不安,他告别战场,快速纵马返回城中,既想第一时间将战胜的喜悦分享家人,又想找到缇婴,想见她……
马声长嘶。
他跳下马,飞奔入院。
少年飞奔,声音高昂:“小婴!小婴——”
一院冷寂。
子夜森寒。
忽来一阵心悸,他手扶着心脏,脸色苍白,弯下腰。
城外逼迫间,缇婴被巫神宫的人封入冰下。
她自愿被封。
只有她不死,他才不会感知,不会受伤。
只是在被封印前,缇婴哀求他们:“让我给夜杀哥哥写一封信,不然他一定会找我的。”
她难得懂事一次,在雪地间,她抖着手,擦掉血迹,给他写下几个字,算作告别:“我去找我师兄了。”
冰雪将鲜活的少女掩埋。
最后一刻,缇婴眼睛看着子夜间雪,她想着幸好这只是一个幻境。
夜杀很快会忘记她的。
梦醒就好了。
真是的。
来不及看到夜杀哥哥长大,变成江雪禾了。
也来不及等到上元节,和夜杀哥哥出去玩,听他的问题了。
循序渐进半道夭折,真是的。
她是有修为之人,可确保自己被封印后,无人杀得了自己。
而且, 她在进幻境前, 修为高涨却没时间将其贯通,进幻境后一直在与梦貘珠的封印对抗, 让她的修为始终徘徊在一个危险崩塌的边缘。
此时被巫神宫封印也好——
她不用再和梦貘珠对抗,神识留在识海中,慢慢梳理自己的修为,好好融会自己那快乱得拧成麻花的法力。
作为师兄入梦的附属者,她只会跟随师兄。
若是夜杀在这个幻境中长命百岁, 一直不醒,那她也
第85章 就有百年的时间来梳理自己的修为 了。
若真如此, 她的修为若有一日能压制住那巫神宫对自己的封印,缇婴便可以破开此冰, 重新睁眼, 返回夜杀身边。
不过到那时候,夜杀哥哥恐怕就要变成夜杀爷爷了。
缇婴想起来那滑稽一幕,便觉得好玩。
但她又想, 若真有那一日, 她出了这封印,其实也并不想去见夜杀——凡人的生死太短暂了,她既不想看到夜杀哥哥垂垂老矣的模样, 也不想看到夜杀哥哥娶妻生子、孙儿环膝的惬意。
就让夜杀哥哥,留在她的记忆中吧。
她要在冰下好好修行, 不再参与此幻境的变化了。
冰下沉睡的缇婴,自然不知, 夜杀找她找了一夜。
他没有找到她,也没有找到爹娘与侍从。偶尔遇到的小厮,要么目光躲闪,要么一问三不知。
夜家府邸很大,深夜的街巷幽长,飞雪漫天,足以淹没夜杀。
夜杀从没有如此时这样的空茫、慌乱过。
他谁也找不到,但他依然是柳叶城的少将军。
天亮时,他依然要穿上铠甲回去军营。
好在战事已经结束,傍晚时,夜杀被城主放行,回到家中。
近乡情怯,他徘徊在夜家府邸门外,想起昨夜空荡荡的院子,生怕那是梦,又怕那是现实,他迟迟不敢进入家门。
夜杀却到底要进去的。
夜父夜母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城主可与他聊过什么,他是否还要回到战场……这都是父母对他的关怀,在今日却让夜杀不安。
夜杀问:“昨夜我回来过,你们在哪里?”
夜父夜母面面相觑,夜父代答:“柳姑娘约你娘吃茶,我陪你娘一道去。柳姑娘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除了身子弱点……但是听说,若有什么功法,她也能好起来……”
夜杀面色肃冷,如同听不懂父亲的暗示。
他眼睛看到娘轻轻地拽了拽爹的衣袖,爹便讪讪闭嘴。
二老冲他一笑。
夜杀别过眼。
他没再追问什么,他回到自己的寝舍,发现了缇婴留给了他一封信,信中只写了几个字——
“我去找我师兄了。
“有缘再见。”
夜杀脸色霎时苍白。
他冲出屋子,手颤抖地捏着这封信,面容僵硬,眼神凶戾,质问院中打扫的一小厮:“谁留下的?这是谁写给我的?”
小厮瑟瑟发抖。
他回答不出来,便见小将军煞白着一张脸,拿着信,又去质问旁的人。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夜小将军发什么疯,只看到寒风猎猎,少年起初冰冷的问话,越到后面,越是且怒且哀——
“没看到有人离开过我的屋子吗?没看到人,也没看到一只猫吗?
“我养的猫,你们都没见过吗?
“不是让你们每天帮我喂食吗,你们都没发现它在不在吗?
“门窗上的锁呢?怎么全都不见了!”
终有一侍卫,鼓起勇气道:“小公子,是你要我们拆了锁的……”
夜杀扭头看他。
那侍卫僵硬。
深夜间,瘦削的夜小将军手指攒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眼睛冷而微红,布满血丝,幽黑深邃,什么也看不清。
众人却从少年身上,捕捉到一分悲凉。
可夜杀什么也没说。
夜杀反覆看那封信。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品呷信中内容。
他有时气得想烧了信,有时清醒后扑火,把信从火堆中救出来。他反反覆覆地折腾,反反覆覆地思考她的所为。
她去找她师兄了。
她终于发现他不是她师兄,她终于找到了她师兄真正的踪迹?
她对他的所有忍让,都建立在她将他看作她师兄的份上。一旦她发现他不是,她便离开了。
是这样的吧?
可有时夜深人静,夜杀翻来覆去,又想:难道她对我的笑全是假的?难道她让我抱让我亲,不代表一点喜欢?难道是我约她一同去上元节,吓到了她,她才逃得飞快?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的师兄,对她就那么重要,他对她如何好,都挽留不了她吗?
不过是一封信,不过是三言两语,夜杀想来想去,想了各种可能,想得何其心焦。
许是因他到底年少,因他始终不服气,他不愿承认自己输给她师兄,他想找她问个清楚,问在她心中,他到底算什么。
是陪她解闷的伙伴?
是她来凡间玩一遭,她用来打发时间的工具?
他哪里不如她的意,她为什么要走?
于是,偷偷观察着夜杀动静的诸人,便见夜杀很快冷静下来。却也称不上真正的冷静,他开始四处找他那只猫。
他与城主交了底,说等新的秽鬼潮结束后,他想离开柳叶城,寻仙问道,寄情于四海。
众人都知道他想要找谁。
夜父夜母犹犹豫豫地劝:“我听说,猫是养不熟的冷血畜生。既然它走了,就必然再找不到了。若是它后悔了,必然会找回来……那才是真正的缘分。”
实则他们都明白小猫妖被巫神宫的天官神女联手封印。
巫神宫的神仙们封印了猫妖,就急匆匆离开,要重新回去问天命,来卜算应对秽鬼潮之事。在神仙们离开前,他们都问过,小猫妖不会出来吧。神仙们说,小猫妖是自愿被封印的,自然不会出来,柳叶城的人不必担心。
夜父夜母知道小猫妖不会回来,便劝夜杀放下。
可是夜杀说:“就算她不要我,我也要问个清楚。我也要她亲口说。”
他的眼神空下去,想到自己做的噩梦,面容便因僵硬而几分扭曲阴鸷。
夜杀梦到过很多次,他去找小婴。
千山万水,山水路迢,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她总是与她师兄在一起。
清脆的笑声是她师兄的,拥抱与亲吻都是她师兄的。
他鸠占鹊巢那般久,在梦中气势汹汹地追上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走。
她那师兄背对着他们,只留给夜杀一个朦胧却熟悉的背影,从不回头。而那小姑娘骄矜地搂着她师兄手臂,回头冲那找来的夜杀发脾气:
“你已经占了我这么久时间,还不够吗?
“你哪点比我师兄好,哪点比得上我师兄?
“我本就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谁,你不知道吗?”
午夜梦回,噩梦连连。
夜小将军总是冷汗淋淋地醒在寒夜中,挑开帘帐,去判断她那封信。
他在静夜中枯坐,慢慢握紧拳头:
怎么会够呢?
当然不够,当然远远不够的。
他不服气,不甘心,不情愿。
少年那未说出口的爱意,如藤蔓般困住他。他每日都在寻找,每日都寝食难安,每日都又恨又怒。
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他不知道。
对缇婴来说,凡人的情感如花落水。
也许美好,到底有别。
她不将幻境当真,她心平气和地等着故事终结的一日。凡人的遗忘与情感的短暂,都是她经历过的。
大家都是这样。
夜杀必然也是这样。
但是对夜杀来说,却不仅仅如此。
有一日坐在战场的残垣断壁间,他枯坐着看着这些生生死死,忽而发现自己记忆中的小姑娘,已经连天真的笑容都看不到了。
凡人寿命的短暂,与修士漫长的生命相比,不值一提。
她很容易忘掉他。
见过缇婴面上的笑容,他便不能忍受记忆中的她不再没有笑容。
他要找到她。
他要见到她。
夜杀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是生是死,死局活局,他都想弄个明白。
封在冰下的岁月不知几何,忽有一日,缇婴突然感觉到了夜杀的气息。
待在神识中的少女神魂一荡,她茫然喃喃:“师兄?”
她一喜之间,便想冲出去。冰下封印牢固,她被撞回原地,揉着额头,愣了一会儿。
缇婴想半晌,尝试着将所有的神识凝成一根细线,用所有的灵力供着这一神识,缓缓地朝封印外探出——
她感觉到了夜杀的气息。
如果夜杀就在附近的话,这一缕神识,说不定可以感知到。
“砰——”
冰面被砸,裂缝如蛛网,一点点铺陈开。
专心操纵神识的缇婴感觉不到那些变化,她一心一意地运着这根线,寻找封印的缝隙,耐心地绕开那些困住自己的符字,一点点探出光亮——
成功了!
她看到了光。
下一瞬,神识从缝隙间飘出一缕,识海中的少女睁开眼,看到了少年的面容。
她惊喜:“夜杀……哥哥……”
神识是无法被凡人看到、感知到的。缇婴飘在半空中,向下俯望,怔怔地飘至冰面上。夜杀看不到她,夜杀却低头跪在寒冰间,用剑一点点砸那厚坚冰面。
他双目赤红,发丝凌乱,看着冰面的眼神,灼灼如烧。
坚冰被砸开,重重裂缝下,夜杀终于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少女面容——
粉衫少女安静地睡在下方,乌发雪肤,唇如丹朱。
她娇小柔弱,在这重重坚冰下,如此渺小。
隔着一层冰,他趴在地上,和她对望。
夜杀手撑在冰上,眼神刹那乱而静,他俯看着她,目中一点点泛红:
“小婴……小婴!”
他一直在找她,他寻找所有她有可能的踪迹。他终于从一个目光躲闪又心虚的侍从那里得到了一点线索,他不敢相信,却又迫不及待地驱马出城——
三万寒冰,冰冻三尺,封印着他喜欢的小姑娘。
白马拴在树下,空寂黄昏,夜杀砸开冰,将缇婴的身体抱入怀中。
他手与脸都冻得青紫。
但他怀里的少女依然冰雪一般美丽,唇红齿白,宛如只是沉睡。
夜杀眼中刹那间浮起了泪意。
他颤抖着:“小婴,别怕,我找到你了……我再不会让人伤害你了。”
他不敢碰她面颊,他手指伸到她鼻下,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黄昏下,跪在冰面上的少年何其绝望。
他的眼神格外空。
但他抱紧她,不断地重复:“我找到你了,我带你走……你不是说你是修士么?修士怎么会被凡人杀死?你不会死的……”
水渍落在少女面颊上。
他不断轻喃,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缇婴的神识漂浮在半空中,困顿而怔忡地看着下方的夜杀。
她并没有死。
她只是被封印。
但是凡人理解不了这些仙家术法,在夜杀看来,她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如同死人。
他痛恨万分,伤心万分。
缇婴从没见过夜杀这样寂冷而空洞的眼神,没看到过他语气哽咽、抱着她不撒手。
她茫茫然。
他没看到她的信吗?
难道没有人拦他吗?
他这样伤心吗……这对缇婴来说的幻境,对夜杀来说,又是什么呢?
“嘶——”
马声长啸。
漂浮在夜杀身边的缇婴神识回头,看到一个纤纤的斗篷少女下马,向此间跑来。
那是柳轻眉。
缇婴神色刹那冷下。
柳轻眉一身绯红斗篷,在侍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跑向这里:“夜杀!夜杀——”
跪在地上的少年抬头,柳轻眉怔忡。
他双目泛红,眼含恨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柳轻眉:“听我解释……”
夜杀:“你们联手杀了她,是么?你们怎么忍心如此?她可曾伤过你们一点?”
他的泪沾在长睫上,质问她。
空荡荡的天地间,柳轻眉煞白着脸,说不出话。
紧接着,又是马蹄声奔来,夜父夜母赶到。
二老看到夜杀抱着那从冰中出来的少女不撒手,便惶然恐怖,想唤醒夜杀:“快、快回来!她是妖,一直蛊惑你,你听信了她的话,才不听我们的话……”
“听你们的话?”夜杀露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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