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雪色道袍,此时已被勒出许多黑色鬼痕,那些鬼影在他身上、面上攀爬,不断侵蚀。每侵蚀一道,他的气息就弱一分。
但他所坐之处,不只有鬼影重重,还有精妙浩瀚的道法之光,泛着金光。
不只如此,以缇婴为中心,四面八方,皆金光浩荡,灵气飞涌,共同维持着这个阵法的运行。
缇婴惊怒:“师兄!这是‘涤灵阵’!”
世间没什么能快速帮一人治好神魂重伤的神药,要真说有什么秘法,只能是“涤灵阵”。
将一人身上的所有伤,渡到另一人身上,由另一人替她受了,换她安好如初。
转瞬间,缇婴什么都明白了。
她喃喃自语:“你哄我的刺激,原来是指这个……”
她气恼:“我不要这个!”
她起身便要挣脱。
江雪禾厉声:“阵法已经开始,你要我的辛苦,半途而废吗?”
缇婴半跪起身的动作停住,她抬头,呆呆看那角落里被鬼魂困住的少年师兄。
曾几何时,他身上驮满了鬼怪,她看都不敢看一眼,开一次天眼就要做噩梦一次。而今,她目不转睛地望去,清水眸子穿过那些鬼影,落到江雪禾面上。
她眸中清波流动。
江雪禾声音转柔:“我灵力远比你强,你难以自愈的伤,我只要花些时间,便能好转。你不相信我吗?”
缇婴骂道:“对,我不相信你!你这个坏蛋,总是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总在哄骗我吗?”
她这样说着,语气却有些哽咽。
江雪禾面上神色更加温和,哄她:“乖,好好坐回去。怕的话,蒙上眼睛,不要看。很快就好了。”
他见她趴跪着不动,便勉强运法,将扔在地方的白布条蒙向她眼睛。
缇婴却忽然回神。
她抓过飘来的布条,低头看一眼,再抬头看不远处的江雪禾。
缇婴喃喃自语:“师兄,我陪你。”
江雪禾一怔。
他见缇婴面上浮起一丝有些恍惚的笑,然后她下定决心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扔了那蒙眼布条,向他走来。
江雪禾立即制止她:“小婴,不要!”
她看过来。
缇婴:“涤灵阵是护主阵,你早早布下阵,我既是阵主,那么即使我不在主位坐着,也不影响阵法。”
她看着他清淡声音快被黑雾吞没,心中浮起难以言说的恐慌与燥意。
她鼓起勇气,目光越过那些吓人的鬼影,定定落到江雪禾身上,再次重复:“师兄,你一定很疼吧?我不打断你的阵法,我陪你好不好?”
她再往前一步。
江雪禾声音放轻,气力消散带来喉间咳意,他勉强忍了,开口时声音只更哑:“你不是怕鬼吗?我这里全都是……你不要过来。”
缇婴摇头。
江雪禾闭目:“我控制不住……我此时运法,灵力调用过度,控制不住我的神魂,黥人咒我也控制不住……你若是靠近,他们会伤害你。”
缇婴:“我不怕。”
她喃喃自语:“我会大梦术,我会御鬼,我可以降服他们。我不怕他们。”
她一步步走向江雪禾。
江雪禾睫毛颤抖。
忽然,少女的气息跌跌撞撞撞了过来。
她竟真的克服她的害怕,朝他奔了过来,并弯身跪下,扑入他怀中,抱住了他。
那些鬼影呼啸着便向地上这对少年少女扑去,江雪禾眼中蓦地一寒,强力驱动藤蔓,用木系法术绞杀这些嚣张的鬼怪。
但这些鬼怪是杀不死的。
他们被黥人咒所召,满是罪孽。江雪禾若无法消除这些罪孽,他永远杀不死那些鬼怪,并总有一日会被吞噬。
但是无妨,至少眼下,他还能对付他们。
缇婴抓住江雪禾的衣袖,抱住师兄,闻到师兄沾着血的气息,便心中放下一半大石。
她确实很怕。
但她又确实在被他疗伤,神魂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她享受着他的好处,连吓得晕倒这种柔弱事,都做不到。
缇婴抬起泛红的眼睛凝望他。
她刚想与他抱怨他的自作主张,忽然,她摸索到了铁索……
缇婴一怔,低头,看到了江雪禾的手脚,被用铁链困住。
她起初听到的铁索声,就是这个声音。
她忿忿看他:他不让她靠近,不是怕她被鬼怪吓到,而是不想她发现他那被鬼怪掩住的秘密?
缇婴一把抓住他手腕。
师兄手腕极瘦骨形极雅,她不只看到他手上的伤痕,还看到了腕上的锁链清晰地箍着他。
她叫道:“这是什么?你为什么把自己捆住?”
江雪禾睫毛一颤,撇过脸,不回答。
缇婴冷笑:“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发现不了吗?江雪禾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有你修为高,但我对阵法的了解,说不定比你还厉害!”
她第一次叫他“江雪禾”。
江雪禾抬目看她。
缇婴四顾,向四方看去。
她初来洞天发觉的所有细微奇怪处,曾被江雪禾打断,此时全都看清了——
四方阵脚,江雪禾占一处,其余三处,被灵石所堆。
此时此刻,灵石快速消耗,化为最原始的灵力,哺给阵法。
原来江雪禾之前借那么多灵石,根本不是他用,而是这个阵法要用,是缇婴要用……
不对,涤灵阵需要这么多灵力来维持吗?
缇婴怔怔地想着。
她知道江雪禾是万通灵根,之后她不情愿地查过一些书,隐约明白万通灵根对灵力的掌控与调用之强,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江雪禾从不缺灵力,他此时还要借灵石这些灵力做什么?
唔,是了,灵力若是调动太多,引起天地异象,就会被察觉。江雪禾借用灵石,是为了将灵力调控留在一个范围内,不被外界的人感知。
可是依然是那个问题——涤灵阵不需要这么多灵力啊。
难道是她修为不到家,她记错了?
缇婴快速思索,而在这时,她发现体内神魂的伤,已经完全治好。她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感动时,发现体内的这股力量没有停,仍在接着运转,仍在修复她的神魂……
“汩汩”之声涌动。
缇婴看到自己枯竭灵池中,开始渗出流水,开始留住那些飞散缥缈的灵气……
水光越来越亮,水流越来越多。
她体内的修复,仍在继续。
缇婴登时凛然。
她脱口而出:“这不是‘涤灵阵’。”
她握住江雪禾的手,呆呆地仰望他:“师兄,这是‘涤灵精忠阵’。
“这才是你想瞒我、真正的阵法!”
涤灵精忠阵,只比涤灵阵多了两个字,但是涤灵阵是可用的护主阵,涤灵精忠阵,则是一个邪阵。
这又是一个被道门禁用的禁阵。
因为,涤灵精忠阵,不只将阵主的所有旧伤修复,还会提前征用日后的所有伤势。
涤灵精忠阵一开,阵主此后再不用担心任何受伤之事。阵主所有的伤,都会出现在开阵之人身上。开阵之人,从此后会承受阵主修行上所有的劣势、重伤。
此阵最玄妙的是,此阵认主。
此阵为谁而开,便只会护谁。
而从阵法起效之时起,开阵之人魂魄都将为阵主征用。即使开阵之人死去,他的魂魄也会被阵法困住,捍卫阵中重要之人。
这才是“精忠”二字的缘故。
生死皆为一人。
之所以成为邪阵,被道门禁用,也是这“精忠”二字被人利用——若是有人怕自己修行出岔,抓另一人,逼迫那人为自己开精忠阵,那便会将那人的魂魄一同榨用干净。
此阵过忠,也过邪。
修行之人,不当开此阵。
但是,江雪禾开了。
此阵为缇婴,只护缇婴。
即使身死,亦护缇婴。
缇婴震惊地跪在蒲团前,仰望着面容枯白的少年师兄。
她喃喃自语:“你连你的魂魄都不放过……
“你为我开阵……”
她心中忍不住自问:值得吗?
她与师兄,情谊有深厚到这个地步吗?
师兄为什么要为她牺牲到这个地步?
“莫哭,”江雪禾伸手,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湿润,他气力消散,声音也更弱,却依然温润非常,“你不是总是因为灵根资质差,气恼自己修行比不过别人吗?
“你不是总是受伤吗?
“灵根是一人独有的,我没办法剖了别人的灵根给你……即使我肯这样做,旁人的灵根因不是你自己的,无法与你配用,只是初初好用,后期一定会成你大道之上的心魔,让你修行停滞,无法再往上一步。
“你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你这般好强,又喜爱修行,其实很为此苦恼。我只好迂回一些,帮你疗好你所有的伤,且让你日后不会再受伤……
“我因为黥人咒的事,这一生陪你的时间,恐怕远远不足。我长期在外,总担心你受伤。此阵开后,我再不会有这种担心了。
“这个阵,也能让我知道你有没有遇到危险……我从自己的伤势观你安危,你若有难,我第一时间知道,也来得及去救你。如此不好吗?”
他手指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血开始流出来了。
那些鬼影呼啸着,要咬向缇婴。
缇婴怒道:“都滚开!”
她张手结印,一击之下震开那些想趁机欺负她与师兄的鬼怪。她发现自己的力量真的恢复了,虽然灵力依然很难调用,但是她运法时,神魂真的不再痛了……
先前她痛得,对施法害怕,对修行害怕。无论是跟着沈玉舒学习还是跟着叶穿林学习,她都只敢学习个轮廓,不敢真的运用……只怕受伤。
而今,她不怕了。
可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缇婴哇地大哭。
江雪禾忍俊不禁,将她搂入怀中,不断给她擦眼泪:“好了,不要哭了。这是我的私心,我总是牵挂你,怕你出事,你就不要抗拒这个阵法,让我把这个阵法走完,就当全我的私心,可好?”
他面容白净又妖冶,神色近乎朝圣,专注地凝视她:“我说过,要让你度过完美的一生。”
她心头巨震,万般情绪拂来,千言万语,竟不能言。
她泪眼濛濛地看他。
她趴伏在他膝间,望着他这一身伤痕累累,忍不住恸哭起来。
何其伤心,又何其喜爱他。
缇婴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她幼时也曾善良宽厚。
但是她被爹娘送去给鬼姑,她为了一整个城的命运,被献祭。她那时对献祭并无抵抗,她靠着机灵,没有在鬼姑手里死掉,还活了下来。
她偷偷从鬼姑那里学了许多本事,也做了很多坏事。
鬼姑欣赏她,最后已将她当女儿一样看待。但是鬼姑到底是坏蛋,缇婴在鬼姑彻底不提防时,杀了鬼姑。
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古城,回到村落,回到家中,发现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但是无妨,她已经学了一身本事,她是历代唯一一个从鬼姑手里逃出来的小巫女,她拥有灵力和法术,她可以保护古城。
世人却太怕她了。
他们在她十岁时,再次献祭她——这一次,是十方俱灭黥人咒。
是不给她活路的黥人咒。
缇婴被林青阳救后,曾问师父,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师父说她命大,师父说也许是阵法中途打断,她病了一段时间,就慢慢好起来了。
除了灵根再无法恢复,黥人咒对她的所有影响,她都没有感受过。
但她懵懵中,依然害怕。
她懵懵中,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怀,相信任何人,帮助任何人。
她谁也不在乎了,她只想修得大道,变厉害,可以保护师父、二师兄……后来再加上了师兄。
她不要再对任何人剖出真心了。
可是江雪禾、江雪禾……
缇婴大哭。
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哽咽难住。
她又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用通红的眼睛看着已经动不了的江雪禾。
湿黑的眼睛,对上清润的眸子。
他依然用眼神在安慰她:别怕,也别伤心。
缇婴自语:“我不怕。”
……可是伤心不伤心,他就管不了了。
她慢慢靠过去,抱住师兄单薄受伤的身子,轻轻道:“哥哥,我不打断你的阵法,我不能让你的辛苦白费。
“哥哥,你别怕,你放心吧,黥人咒下那些鬼怪,我会杀他们,努力不让他们控制你。
“你放心。”
少年眸中轻轻浮起光,她这般懂事又勇敢,让他心中生慰。
他缓缓地低头,将额头抵在她肩上,轻轻发抖。
同时,缇婴手中捏诀,又将沈玉舒送给她练剑的剑拿出,迎向半空中那些嚣张的鬼怪。
缇婴轻声:“师兄在帮我,我不会让你们趁机害了他。”
“咚、咚、咚——”
白鹿野敲着门。
他被洞天的禁制拦住,但他听到了里头师妹哽咽的哭声,以及不寻常的微弱喘息。
白鹿野沉着脸:“师兄——江雪禾,打开禁制!你把缇婴带去做什么了?你此为,绝不是师兄所为!师兄不是你这么做的,你打开禁止!”
洞天内,缇婴满头冷汗之际,听到了白鹿野的声音。
她一时惊喜:“是二师兄……”
她张口要呼唤 ,江雪禾忽然抬臂,一手搂住她腰身,一手捂住她唇。
他面上冷汗淋淋,白如枯鬼,已被重重鬼影折磨得不成人样。
但他俯着眼,睫毛轻轻刷过她的颊畔,轻语:“别理他。”
缇婴惊喜:“你还清醒着?你再坚持坚持,快结束啦。”
她怕他神识消散,不敢再分心。
门外白鹿野又道:“小婴,我听到你声音了。是他不让你开禁制吗?他在对你做什么?”
缇婴抿着唇。
她与江雪禾低垂的视野对上。
他的眼睛已经全是黑,一点白没有,显然已经被折磨至深,说不定神智都要被夺了。
这种时候,缇婴只顾着握紧江雪禾的手,不断在他耳边唤他:“师兄。”
她希望她的唤声能让他保持清醒,哪里有心思理会外面的白鹿野?
门外的白鹿野,心沉一片,不再指望洞天内的人。他凝神一息,直接运法,开始强行轰开这门,解这禁制。
精忠阵运行到了最后一刻。
洞天禁制轰炸不觉,黥人咒的鬼影又不断偷袭。
缇婴紧张连连。
江雪禾忽然道:“别担心,我禁制不放开,他就进不来,不会发现我们做的事。”
缇婴点头:“是的,不能让二师兄发现……”
精忠阵是邪阵,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日后成为攻击师兄的借口为好。
江雪禾听着外头禁制的轰然声音,唇角轻轻翘一下。
精忠阵到了最后关头,他渐渐拼出一口气,要为这阵法加上最后一道锁。
他的手脚再次被勒出血痕,缇婴看他施法,心惊之下,不敢打断,可她隐隐看到师兄腕上已经没了血肉,只见森森白骨……
黥人咒和精忠阵的双重作用,实在太厉害了。
江雪禾颤抖着,伸手来摸她腕骨。他手指搭在她细薄的腕间,然而他手上全是血,又没了血肉,一时间难以摸出她的灵脉在哪里……
缇婴很是着急。
缇婴:“师兄,我帮你。”
她干脆一仰头,贴上他额头,主动打开识海,让他进来。
且她实在着急,初初完好的神魂之力强悍,江雪禾被抽干了的神魂又虚弱十分,她这样强行迫他进来,二人神魂在靠近时,忍不住勾在一起,绞了一下。
一瞬间,极为刺激、酸爽发涩的触感,袭向二人,二人如同一道被扔到碧涛万浪间,被卷入其中。
神魂绞住,还要继续……
江雪禾猛地抽回。
他收得过急,咳嗽连连,趴在她肩上,只余喘息微微。
缇婴身子半软。
她咬牙,努力忽视那种感觉,想自己估计又搞错了什么,但那不重要。她引着江雪禾的神魂,小心翼翼进入自己的识海,将二人的力气区分开,结咒、画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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