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他眼睛看缇婴:“你不会失去意识?”
缇婴疑惑摇头。
江雪禾便拄下巴,思考起来。
片刻之后,江雪禾说:“看来你没有中那种咒术吧。”
缇婴:“咒术?”
江雪禾:“若我所料无差,陈长老一直在通过‘天目通’,还有平时的言行,影响玉京门的弟子,在弟子身上中了一重非常浅的咒术。
“这种咒应该平时不会影响什么,但在‘黄泉峰’中,这种咒术会加强,让进来的弟子对陈长老唯命是从。”
缇婴惊。
陈长老?
外面那个坐在阵眼中镇压什么的陈长老?
拿出珍贵的“天目通”给弟子们试炼的陈长老?
总是对新弟子们和颜悦色,经常来给他们讲课,送吃送喝送关怀的陈长老?
江雪禾沉静地给出十分恶意的猜测:“白掌教仙逝,玉京门掌教未决,新的弟子入山,又有其他门派想插手玉京门的掌教之位。陈长老在玉京门中根基深,却也比不过花长老;一心炼器,朋友比不过其他长老;身上的法器多了,修为便多少受些影响,不是沈长老的对手。
“但陈长老毕竟是五大长老之一,他亦有自己的法子。对玉京门弟子们的控制,应该就是他的手段之一。”
缇婴听得眨眼。
江雪禾:“但他的手段应该不止于此。单单只靠弟子们的拥护,陈长老是登不上掌教之位的。其余四位长老,其他三大门派,都不好打发。
“陈长老必有后手。”
他思及此,便意识到自己卷进陈长老的谋划中了。
江雪禾的神魂不谓不强大,这也应该是他不会完全被控制的原因……而缇婴……
缇婴脸色几变。
她一下子沉下脸:“你是说,陈长老控制你们,会种下不知名的咒术影响你们,却没有管我?”
江雪禾一看她脸色,便知道不妥。
在缇婴炸起来前,他猛地伸手,一重清心咒落到她身上。
江雪禾扣住她肩,不停顿地给她下了好几次清心咒。缇婴一言不发,甩开他的手就要出去。
江雪禾蓦地上前一步,将她抱入怀中,同时伸手,捂住她口鼻。
温热体温相贴,他俯下身,在她耳边柔声:“我可以解释。”
师兄所扮作的陌生人,离得远些了,确实闻不到一点气息。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他俯身抱她,气息贴她面颊,清雪一样的气息沿着他的发丝与面颊擦过来……
清清凉凉,柔柔润润。
缇婴暴躁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她仰头看他,明媚的眼睛在说话——你如何解释?
难道不是陈长老看不起我?
江雪禾镇定:“你是否从来不给陈长老好脸色?”
缇婴怔一下。
她目光闪烁。
她才不是不给人好脸色……她是目中无人,只给自己眼睛看到的人好脸色。
缇婴拉下他的手,埋在他怀中,小声辩解:“我没有啊。都怪他长得老,总是很呆的样子。我不喜欢看丑人嘛。”
江雪禾:“……”
他心中有了数。
他道:“你从来不碰陈长老送给弟子们的衣物、食物?”
缇婴茫然:“没有啊……我只是不穿丑丑的衣服,不吃丑丑的食物。”
江雪禾:“……”
他思量着那位师兄送来的衣服,确实称不上光鲜。可那是用昂贵的滴露丝织的……算了,缇婴也不在乎这些。
缇婴:“坏师兄,你笑什么?”
江雪禾板着脸,低头瞥她一眼:“没有。”
江雪禾:“如此,你还不明白为什么陈长老没有在你身上下咒吗?”
江雪禾叹息:“他想下……只是没想到你这般……我行我素。”
缇婴滴玉一样的眼珠转动,她心情好了起来,弯起眼睛。
少女仰着脸,发乌睫浓,笑起来像山间花,蓬勃又娇憨。她埋在他怀中,抓着他衣袖……江雪禾心口一跳,慢慢松开她,向后退开安全的位置。
缇婴发现他的冷淡。
她失落又不解:“你又被控制了吗?”
江雪禾垂下眼不看她:“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被控制。但是此地不是你我该待的地方,这里的秘密也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你我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去陈长老跟前装个模样,像其他弟子一样被送出去就好。”
缇婴害怕:“可我没有被控制……陈长老会发现吧?”
江雪禾:“放心。”
缇婴才不放心。
但是她偷偷看师兄,倏而觉得这幅冷面冷情的师兄,和平时不一样,也十分有意思。她没心没肺起来,便往前跳去。
江雪禾在思量事情,被她扑了满怀。
江雪禾俯眼。
他喉结动了动。
缇婴:“什么?”
江雪禾:“……你对男子,都是如此自来熟吗?”
缇婴眨眨眼。
她一本正经:“是的,我见男子就认哥哥,见女子就认姐姐。我看你面善,觉得我和你十分有缘,我打算带你一同出去,和你同生共死。”
她笑嘻嘻,又故意:“……但是你叫什么啊?”
江雪禾无言。
缇婴并非完全托大。
她想着外面起码有个二师兄白鹿野。
但是她不知道黄泉峰与外界的时间流动不同。
黄泉峰中仍是深夜,外界已过了两日。
弟子比试开始的那日,众弟子到处找不到缇婴和江雪禾,而白鹿野才发现师妹留给自己的讯息。
白鹿野面色古怪。
……这是遇到危险了,还是私奔了?
他不是告诉缇婴,远离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人吗?!
缇婴留的消息藏在一片树叶中, 只有一句话:“我和大师兄在一起。”
白鹿野琢磨半晌,不懂这个“在一起”是怎么个在一起。
他捏着一片树叶沉吟时,听到响彻天地的钟声。抬头一看, 烟云浩渺, 红霞万丈,各处弟子与掌事、长老纷御风御器, 向“沉英台”赶去。
四大仙门的弟子比试,在沉英台上召开。
白鹿野抬头观望时,已经在浮云间,看到了好几个门派弟子的踪迹。
白鹿野将树叶收回袖中,打算先去沉英台参与比试。
大师兄与小师妹都不在, 眼看是赶不上这比试了。不能相助师兄师妹的话,在沉英台闹出些乱子, 看些热闹,也算不枉此行。
白鹿野当下运气, 与弟子们一同赶向沉英台。其中行路时, 他看到长云观的叶穿林,带着他那个紧张兮兮的小胖子师弟一同赶路。
叶穿林道袍飘飞,虽两袖清风, 却十分有仙人风范。他的目光与白鹿野对视一瞬, 心照不宣后,各自挪开目光。
在山下相遇的时候,叶穿林与白鹿野曾浅浅互相试探一二。
玉京门的仙家气派, 让多少人折腰。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看着玉京门一路风光无限。
黄泉峰中, 钟声鸣响。
那在阵眼中的陈长老蓦地睁开眼。
外界的弟子比试开始了,他要离开此地前往沉英台了。
而他尚未做完的事……
他看向禁制阵四周的丛丛鬼气, 鬼气最中心,有一张脸若隐若现。那困于此地的怪物在阵法下,张狂嘶叫:
“待我出去,你们全都要赔命!”
陈长老冷声斥:“老鬼也敢猖狂。”
他掌中运气,朝着阵法中心再压一重力。之后,他擦擦额上汗,算算时间,急匆匆离开。
陈长老匆忙离开时,那排队的弟子们尚未走完。但是无妨,他们走上阵台,发现不见了长老,发呆一会儿,便兀自往台下走。
出了台,他们的气息消失。分明是随着陈长老的离开,这些弟子不必再被问话,也能离开此地了。
与师兄一同躲在墙角观察的缇婴精神一振:“机会来了!”
她当即从地上爬起,精神矍铄,要猫过去排队,混在人流中离开此地,返回肉眼凡胎应该待着的那个玉京门。
江雪禾扣住她手腕,将那如同一尾鱼般想要溜走的少女提回来一点。
缇婴不悦回头。
她装乖巧装了几个时辰,已经很不耐烦了。师兄再刺激她一会儿,她说不定会本性暴露,冲他张牙舞爪,折磨他。
浑然不知道师妹已经在装乖的江雪禾观察着阵眼,道:“那不是鬼气,是秽息。”
缇婴一怔。
她之前一直不太敢仔细观察阵眼,唯恐与可以化形的鬼物四目相对。而江雪禾一直在观察阵眼,此时在陈长老离去后,他才说出结论。
江雪禾垂下眉,声音从容,却说出让人生惧的话:“那阵法,看着像一个禁制阵。秽息在此,说不好阵法的禁制,对的正是秽息。
“一整座玉京台有了阴面‘黄泉峰’,整个黄泉峰用来压制的东西,必然十分重要。说不好这下面有一头十分凶悍的无支秽,正时刻想要逃出禁制阵。”
无支秽!
缇婴一骇。
五毒林中的酸与只被封了几年,就很有本事,骗得她和师兄团团转。而玉京门主山阴面黄泉峰亲自封着的无支秽,岂不是更厉害?
缇婴此时方觉得自己和师兄,碰到了玉京门的秘密。
……被发现了,搞不好会被灭口。
缇婴立即拽住他手腕:“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我们这就走。你不会想要多管闲事,连累可爱的我吧?”
江雪禾一怔,莞尔,顺从。
其实他根本不想知道玉京门的秘密,知道的越多,恐怕越难以脱身。只是之前跟踪那个师兄时,鬼迷心窍,总觉得前方有什么吸引着自己,十分亲近。
正是那不知名的吸引,才让江雪禾着了道,几次被控制。
而他发现问题后,几次看神魂中的烙印,只看到隔一个时辰,印记便加深一分。不知是否和此地秽息有关,只是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出事。
他已经在这几个时辰中,不断尝试,试着解开这个咒。只是这天下可以控制人心的咒术太多了,江雪禾试了几个,反而让印记更深。
怕连累缇婴,他不好再试了。
但是……确实该离开了。
江雪禾被缇婴牵着手去排队,他想起一事,再次叫住她。
缇婴忍怒:“怎么……啦。”
她回头,一重火气还没发出去,一道清光罩下。她识海倏忽一震,清凉万分,又晕然十分,酥酥软软,骨血激灵之下,让她身子晃了一晃。
她握着江雪禾的手,双目迷离。
江雪禾冷淡地扮着陌生人:“你没有受到控制,恐怕会在登台时被人发现。我将一缕神魂寄于你身上……并没有进入识海,只是帮你掩饰气息。”
缇婴似懂非懂,故作懂了,认真点头。
江雪禾侧过脸,轻轻缓口气。
方才神魂碰触时,多亏他一直警惕非常,一碰就走。但那一瞬的激荡刺激,仍让他手臂半麻,被缇婴牵着的手无意识松了又紧。
幸好她不懂。
……可惜她不懂。
为了防止意外,江雪禾让缇婴走在他面前。
缇婴登上台,学着其他那些被控制的师兄们的样子,默默跟在队伍中,又在靠近阵眼前停一下。需要停两个呼吸时间,便可继续走,跟着其他弟子走出这里。
她唯一忧心的是,其他弟子虽然被控制了,但是他们眉心的那道朱点,正好用来充作“引魂香”的作用,带他们离开这个群阳阵。
可缇婴没有被控制。
她身上自然没有引魂香。
那师兄的一缕神识相寄,真的能带她离开吗?
他不会是……
站在阵眼旁,缇婴猛地一惊,她克制着回头的冲动,却忍不住用眼睛瞄了一下身后的江雪禾。
他难道是要全力帮她出去,自己一个人被困在此吗?
那怎么好——缇婴进来,本就是要带师兄平安出去的。
缇婴在一刹那心神失守,努力搅着混沌的大脑,快速思量着对策。
而正是这般心神不宁时,她眼睛在瞟身后江雪禾的脸时,不小心瞟到了阵眼下的丛丛秽息。
她在那些秽息中,看到了一张渐渐成型的脸。
那张脸被秽息包裹,皱纹丛生,胡须拉长。在缇婴看到的时候,那张脸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向缇婴看来。
恶意满满的没有实形的眼睛,捕捉到了缇婴。
那张脸,露出阴沉的笑。
……陈长老!
陈长老的脸,长在阵眼的怪物身上!
缇婴一慌,被吓得后退一步。
骤然间,狂风大作,那张脸倏地从阵眼下冲出,向缇婴袭来。无数阴森的、呓语的呢喃化成一漆黑无比的漩涡,在阵眼中扩大,接着吞没阵眼。
它们狂奔而来,幽声:“看到我了。”
“放我出去!”
缇婴惨叫一声,心神还在震惊这怪物是不是无支秽,无支秽长着和陈长老一样的脸……她挥出怀中的符纸,想拦住怪物一二瞬息,但这怪物不是五毒林中的酸与可比的。
符纸挥出即变暗,根本没有拦住怪物一息,秽息漩涡便吞没了缇婴。
电光火石之际,江雪禾只来得及抓住小师妹的手腕。
连他也对抗不了那阵眼中冲出的怪物,与缇婴一道被吸了进去。
当二人一同被长着陈长老脸的怪物吞噬时,整个天地剧烈一震。
大地震动,山石扑簌,黄泉峰中失神的弟子们心神短暂恢复一瞬。
他们茫然片刻,不认识此地,然后还不等做什么,他们便看到光亮处。一个个年轻人在引魂香不着痕迹的牵引下,被带出黄泉峰。
这一切宛然如梦。
即使回到现实,恐怕也只偶尔会想起梦过一片昏昏之地。
而回到现实中的弟子们,一个个爬起来,便懊恼自己贪睡,误了弟子比试的时间,急匆匆向沉英台跑去。
天地震动的一刹那时,沉英台上正鏖战不休。
两个不同门派的弟子各展神威,斗得你来我往。而台上观战的五大长老,各自心神一惊。
他们对视,然后目光看向陈长老。
他们惊疑不定,怕其他门派的人发觉,便用传音入密问陈长老:“封印松了?最近不是你在加持封印吗?”
陈长老心里笑意不断,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但此时还不到时间。
他便一脸疲惫地看着几个同门,道:“这几日,我被‘天目通’所累,精力不济。恐怕加持封印时力量不够,待此间比试结束,我再回黄泉峰,继续加持封印。”
几人看他苍老神色,不好再多苛责,只好点头。
但他们心神不宁,忍不住在继续观战时,一心两用,默默推算起来。
沈行川收到沈玉舒的传音入密:“哥哥。”
沈行川眉目不动。
沈玉舒却知道他一定听到了:“情况有些不对。陈长老看守禁制阵之前,是我在看守。我确定我离开时,禁制不至于松开。会不会有别的东西……”
她压抑着恐惧:“我是说,无支秽。”
沈行川淡淡道:“不会。持月剑还没有变化。”
沈玉舒忧心道:“你有没有发现,今日的弟子席中,少了不少人?”
今年新入门了不少弟子,长老们未曾将人认全。今日的比试,更多是内门弟子之间的较量。若有弟子不愿前来观看,玉京门也不会逼迫。
再加上其他门派所收的新弟子也混迹人群,坐在高台上的五大长老,一时间,未曾发现弟子少了很多。
沈行川抬起眼,向高台下看去。
他看到了仓促赶往这里的弟子们,他又随意一扫内门弟子,心神不禁停顿一瞬。
内门弟子中至少少了两人——江雪禾,缇婴。
沈行川用传音入密告诉沈玉舒:“我让月奴去查探一下。”
沈玉舒放下心,再次看向下方的弟子们,观察他们是否有异。
而内门弟子中,也正在吵——
掌事焦躁:“江雪禾呢?缇婴呢?这比试只有内门弟子重要,不提黎步受伤昏迷不醒,我方又少了两个弟子,这怎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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