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眸雾濛濛,湿润无比,江雪禾怕她一个害怕哭出来,只好先含糊应下。
他继续和师妹一起应对怪物,但他心里已经十分乱,反覆忍不住看自己识海中被标记的那个印子。
原本这个印子颜色并不深,但秽鬼每多攻击一次,印子颜色就深一分,可见这种咒术,会受到秽息影响。
江雪禾快速筛选着那些会受到秽息影响的咒术——他不能失控,不能将缇婴独自抛在此处,更不能沦为怪物,成为缇婴的敌人。
为此,他忍不住放纵了神魂上束缚自己的黥人咒枷锁。
那枷锁困住他,鬼气浓郁,霸道非常,绝不允许自己的食物,被他人觊觎。
双重交战,让江雪禾承受着千万倍痛苦。
一旦放纵黥人咒,他脸色霎时苍白万分,全身骤痛,现实中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一点儿不敢松懈,全力控制着体内的交战。
而在此关头,江雪禾再一次朝那印子瞥了一眼。
这一次,他眸子一缩:印子贴在识海的元神中,在与枷锁碰触后,慢慢被霸道十足的十方俱灭黥人咒,烧出了黝黑的原型。
一片影影绰绰的枯萎的叶子,粘在元神上。
这是……“枯叶咒”!
枯叶咒回被秽息激活,越来越强。但若长时间不接触秽息,枯叶咒自动可解。这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咒术,所以陈长老才敢给弟子们下,而不担心被发现。
毕竟,玉京门的弟子,轻易也不会接触到秽息……
江雪禾双眸闪烁:认出枯叶咒,他便知道怎么解了。
缇婴暴跳如雷。
妖兽攻击她,秽鬼也攻击她。她分明没有拦着他们做坏事,他们偏偏觉得她拦了。
她还要挡在师兄身前,给师兄解咒的时间。可她不知道笨蛋师兄什么时候能解开咒,也怕师兄被控制住,再一次从背后给自己一刀……
乱七八糟中,江雪禾忽然伸手拽住缇婴,将她拽离原来位置。一步之下,二人移行换位,移到了半空中。
江雪禾在原地留下的藤蔓,与扑来的怪物们绞杀,留给了缇婴些许喘息的时间。
缇婴松口气。
她被江雪禾抓着手腕,听他说:“小婴,烧我。”
缇婴慌地抬眼,以为他失去神智了。
江雪禾一边与周围再次扑来的怪物们交战,一边快速道:“我被种下的咒,是枯叶咒。
“你前师父教过你怎么解枯叶咒吗?御火,烧!”
枯叶咒。
缇婴回想:枯叶咒,遇气生之,遇沸化之。
这种并不强的咒,只要遇到空气,便会化出形,比如那些被控制的弟子额心偶尔闪现出来的朱点;只要遇到高于体温的温度,便会被烧掉。
唯一的条件是,施法之人,不能是自己。
陈长老没打算用这种咒害人,这种咒不难解。
但是用火烧江雪禾……
缇婴首次感受到心中有些挣扎。
不过缇婴本就是一个十分心狠的人,她快速说服自己后,便要御火。但此时此刻,她的灵力已快枯竭,想从灵池中调用,也调用不了多少。
她掐指念诀想御火,寻常人只要多练几遍就能学会的御火术,在她这里,念诀都要费劲很多。每念一字,都如同有重锤敲击脑子,阻止着她。
天不让她修行。
她一直逆天而为。
黑气纵奔,妖兽狂啸,天地间笼罩此地的丝线碎得更加多。秽鬼的不断撞击,让禁制阵摇摇裂开,妖兽们想钻出禁制阵,外面的秽鬼们想钻入禁制阵。
一派混乱。
在这片黯然天地,半空中,缇婴煞白着脸,一次次掐诀。她分明已经努力,但是小小火苗只在指尖燃了一下,就迅速消失。
她那总在拖后腿的天资,再一次暴露了天意对她的残酷。
缇婴趔趄后退数步,终于接受现实,颓然地垂下了手:“我、我做不到。”
她的努力,被江雪禾看在眼中。江雪禾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脸,看到她眼中噙着不落的水雾、紧抿的唇,他便生了后悔。
他安慰她:“我另想法子……”
缇婴向他看来:“遇气生之,遇沸化之。
“我用不出御火术。师兄,我用其他法子来帮你解咒。”
江雪禾仍在对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来不及说什么,缇婴化作一团雾,向他扑纵而来,投入他怀中。
她同时将怀中剩下的那些符纸都向外抛出,阻拦那些对他们恨之入骨的怪物。
短暂的迷乱法术生效,秽鬼和妖兽短暂地看不见二人,开始互相攻击。在秽鬼和妖兽们的攻击下,金色的禁制阵皲裂加深,天摇地晃,地面都开始裂。
这个禁制阵要破了。
江雪禾被缇婴抱住,被她从半空中扑来。
她搂住他腰身,在她自己的主意下,趁着怪物厮杀时,她抬起了脸。
缇婴气息拂到江雪禾面上。
她一手按他脖颈,让他低头,她仰起脸。
缇婴的唇,抵在他额心:
“……天清地明,日月追身。五方精灵,于吾通鉴,沸火燃之,应化无停——解!”
少女轻而软的唇,代替沸火,抵在他额心,帮他解咒。
心间万马奔腾兵荒马乱,剧烈至极的陌生情感,袭向江雪禾。
江雪禾忘记了识海中的交战,眼睁睁看着识海中的印子慢慢消散。灵池中充沛的灵力骤停,如一潭死水。
施法中,二人从半空中掉落。
乌发缠袖,面颊相贴,唇与额抵。二人如飘飞的枯叶蝶,在炸裂开的禁制阵中不断下坠。
下方的江雪禾,心中情绪如潮纷涌,溃不成军。他无法左右心跳,只好勉强张开袍袖,搂住与自己一同向下掉的缇婴。
他仰头看她粉白面颊,乌黑眼瞳。
他在看着她的一息间,身形控制不住地开始变化。
陌生的眉眼渐退,秀致清雅的眉目如山水流动。
有些塌的鼻梁向上蜿蜒,瘦而挺的鼻梁,抵着缇婴冰凉的颊面。
眼尾处若有若无的伤痕出现,玉白的脖颈迅速爬满了勒痕一样的伤口,一身骨肉迅速凋零,抱住她的手指,瘦白如枯。
被他抱着的缇婴,自然感觉到紧贴着的师兄骨头在拉长、变化。清洌的幽静的雪香,与他柔润的惑人的望来一眼的眼睛,笼住她。
优雅艳丽的、从容温柔的、不戴风帽露出脸的、真正的师兄,回来了。
月奴进入已经裂开的禁制阵,还未找到无支秽,便看到二人这副模样。
月奴浮在半空中,困惑一分。
在对敌之前,她抓紧时间,在自己那试图了解人类情感的心中小本本上果断记下:
缇婴估计要成亲了。
沉英台上的比试, 轮到了花时与南鸢对敌。
同门弟子,让花时皱了皱眉。但她看到南鸢的模样,便重新精神振奋起来:“天目通”毁坏前, 她还没和南鸢遇上过。听说南鸢很厉害, 而且南鸢说不定在此次比试后就会被巫神宫带走,若想试试南鸢的实力, 这恐怕是唯一机会。
花时与南鸢在台上过近百招。
天地再次摇晃时,比试场的两个少女仍没分出胜负。但已经快了——花时越战越酣,南鸢节节败退。
看台上,花长老心神不宁之下,多望了比试中的女儿一眼。他看花时这般英勇, 不禁自豪万分。
而正是花长老为女儿满意时,一直闭着目打坐的陈长老忽然站起来。
在众人诧异中, 陈长老直指台上比试,厉声冷笑:“次次比试, 次次都是花时赢。纵然她是大长老的女儿, 却也不必次次如此偏心。
“南鸢若不是大天官的女儿,恐怕花时作弊会更嚣张些吧?老夫看不得有人如此赖皮!”
此话一出,众人皆懵。
连心事重重的巫神宫大天官南鸿, 都向陈长老看来。
不等南鸿看出这老头子要耍什么花招, 这位力持公正的长老蓦地伸出一指。
陈长老只是在五大长老中不甚厉害,对比其他人,却已是大能。他的一指直接破开比试结界, 向浑然没发觉外界动静的花时刺去。
南鸢眼蒙白布,目不能视, 却在寒光定住二人时,迅速上前, 雪白长带飞出,扣住花时腰身,将花时拉离原先位置。
花时原先所在的位置,地面被劈得裂开。若是人在此处,必然重伤。
陈长老一击不成,再次发招。
花长老坐不住了,瞬间起身来拦:“陈星术你发什么癫?!”
陈长老转身,就与花长老战了起来。
大天官南鸿一怔之时,瞬间入场,来帮花长老对敌陈长老:“陈老头,你莫不是神志不清?不如我帮你洗洗脑子。”
南鸿下场,长云观的方向,叶穿林投来一长桥,拦住南鸿。
众人听到叶穿林正经的声音:“大天官,二对一,不太好吧?”
叶穿林一出手,无奈看着他们打起来的杭古秋,便听到一声冷冽唤声:“老友!”
杭古秋自然想起沈行川之前拜托自己阻拦叶穿林的事。
他苦笑一声,叹口气,运剑入场,拦在叶穿林身前:“小友,先与我过几招吧。”
叶穿林含笑,太极图徐徐从他头顶升空,他的长桥看似是去与杭古秋作战,但他的太极图,则向看台上还没下场的沈氏兄妹压去。
沈玉舒手向外一张,拂尘入手,身如仙子,纵入半空中的打斗。
她的兄长沈行川出现在她身后,剑如飞鸿,帮她抵住葛长老偷偷摸摸的袭击。
陈长老:“你们各个狼子野心,以为谁不清楚?你们想操纵玉京门的掌教之位,而老夫在此,绝不允许你们越俎代庖!”
葛长老冷笑:“陈老头,你以什么资格允许不允许?我等同为大长老,这掌教位,难道是白掌教仙逝前许给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陈长老:“我家与白掌教……”
沈行川淡渺声音打断:“掌教之位,自然是能者居之。”
其他几位长老则纷纷:“看来这剑中第一人,也不能免俗,要在红尘权势中浸染一番。”
上方长老们的突然打斗,让比试台上的弟子们怔忡。但紧接着,他们想起各自身份,立刻退后,代表本门派,阻拦其他门派的弟子试图支援长老。
玉京门中,内门弟子懵然中,外门弟子已经乱了。
陈子春茫茫然看着这番变故,他前后左右的很多弟子,如同突然发狂般,向正中的沉英台涌去:“我等支持陈长老当掌教!”
“不服者杀之!”
陈子春蓦地回头,看向这些突然狂热的同门们。他们的症状让他看不懂,很像被人控制。陈子春:“你们怎么了?你们……”
花时与南鸢并肩立在比试台上,此时,她已完全看呆。
手持长剑,花时却不知道剑该对向谁。
而正在这时,一重阴影自高空中盘旋,向她们飞来。
白鹿野及时援助她们:“当心。”
妖气冲天,乌云密布。
玉京门主峰如地龙苏醒般震动,一重剧烈的光自最中央发散,众人都听到剧烈的一声轰鸣,宛如雷鸣。
但那不是雷声。
几位长老齐齐色变,看向震动发出的最中心——
禁制阵破了。
禁制阵禁着玉京门收服的所有妖物,玉京门看护的乡野人间中布置的各处阵法,都与这个禁制阵相连。
这个禁制阵曾被陈长老用来与“天目通”相连,演变出一个个秘境,投入其中的妖物们,本就是玉京门封印的那些妖兽。
此时,四方如蝗虫般,整片天开始黑漆漆,妖兽的嘶吼与庞大的妖气,向玉京门袭来。他们撞在玉京门的护山大阵上,因数量过多,护山大阵很快有了裂缝,妖物们张狂飞下。
众长老厉声:“陈星术!”
弟子们纷纷:“布阵,挡住妖!”
其他门派的弟子们:“你们玉京门这是做什么?要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玉京门苦不堪言,人人有私心中,听陈长老冷酷道:“掌教之位,我势在必得。”
黄泉峰中,所有被封的妖物向外飞去,秽鬼们则更疯狂地向里面袭来。
江雪禾与缇婴二人,宛如沙海中的一粒尘埃,随波逐流。
月奴及时落下。
她用剑张开了一张结界,短暂阻止了秽鬼们的袭击,将自己和那兄妹二人一同罩在了结界中。
结界外,无支秽的那张脸,开始若有若无地现出。
缇婴脸白如纸,拽着江雪禾衣袖,往师兄身后躲。
月奴落地后,一贯的木然,言简意赅说明此时情形:“黄泉峰压着玉京门最厉害的无支秽,除此之外,封印附近百里所有妖物的阵法,都与此地的禁制阵相连。
“陈长老为了不引起其他长老的注意,不敢自己破阵,便将无支秽的力量引到这里,借助无支秽的力量破开禁制阵,放出所有妖物,实现他的目的。
“你二人进入这里是意外。但你们的进来,那些妖与秽鬼都攻击你们,两重力量下,你们让禁制阵的破开时间变得更短。
“主峰中的弟子比试,这时已经乱了套,所有妖物袭击玉京门,玉京门的长老们能撑,弟子们撑不住。为今之计,应当召唤主峰下的师祖气息——
“传闻中,师祖仙逝前,留了一道剑气用来护山。到了玉京门存亡的危急时分,玉京门的人可以开阵施法,召来那剑气,护玉京门一次。
“我们开始吧。”
月奴说完,就要把法术教给他们。
缇婴赶紧举手:“我有话说。”
月奴一板一眼:“什么?”
缇婴:“你怎么不自己开阵施法?”
月奴:“只有玉京门的弟子可以这么做。你们身上有玉京门弟子腰牌,你们会得到师祖的承认。但我不行,我只是一把剑——一把在师祖仙逝很久后才出现的剑,我是用来对付无支秽的,不是用来守护玉京门的。”
缇婴半懂不懂。
但是,她抓紧时间,提出第二个问题:“我和师兄,为什么要帮你啊?”
月奴愣住:“你们不是玉京门弟子?”
缇婴眨眼:“对啊。但是我才刚进门,我都没有拜师呢,玉京门完不完,和我们关系不大吧……我和师兄活着,不就好了。”
被她抓着衣袖的江雪禾扭头,温润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缇婴。
方经变故,他尚未定下神,却在此时,望向小缇婴时,他眼中忍不住浮起一丝笑。
如他所料,小师妹又要使坏了。
果然月奴不懂缇婴,月奴呆呆的:“你们不帮忙?”
缇婴弯眸。
她好恶劣,甜美的声音吐出非常没有感情的话:“我和师兄被连累,不知道怎么被关到这个禁制阵中。如今虽然还有一些细节没懂,但我大概听明白了,这都是你们几位大长老之间争掌教争出来的意外。
“我师兄差点死在这里呢,还没有人来找我们。好伤人……是吧师兄?”
江雪禾果然顺着她:“是的。”
缇婴挑衅地看月奴。
月奴彻底宕机了。
她只是一把剑,她不会处理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她只知道,再不开始布阵召唤,主人的谋算会失败,玉京门的声望与山门,都会毁在妖兽和陈长老手中。
主人会得不到玉京门。
月奴傻傻道:“那你要如何?”
危急关头,缇婴也不和月奴多绕。她快速图穷匕见:“我和师兄可以答应帮忙,但是,沈长老无论输赢,都要在我们出去后——收我当亲传弟子……还有师兄。”
江雪禾挑眉。
唔,她还记得他呢?
月奴许久没说话。
缇婴催促:“不要以为我好骗。你是沈长老的剑,你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沈长老的授意。我还是很厉害的,收我当弟子……”
月奴:“可以。”
缇婴:“啊?”
月奴解释:“我与主人心神相通,我已经将你的要求告诉主人了,主人说‘可以’。”
缇婴一愣,脸颊登时通红。
沈、沈、沈长老知道她的坏了……
月奴:“我们开始吧。”
黄泉峰用来镇压无支秽,而祖师仙逝前的那道剑气,就藏在黄泉峰最深处。要召唤剑意,无支秽必然千百倍来阻拦。
月奴:“我可以来拦无支秽,给你们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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