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哀求他:“我有东西落在他身上呢,他是很好的师兄,我有求于他,不好出尔反尔。”
沈二看她半晌,目如冰雪。
缇婴心间忐忑。
沈二慢吞吞地“嗯”一声,站直身子:“那就以后再说吧。”
缇婴惊喜仰头,又失神,微有怨怼:……他对她,怎么还是如此有求必应啊?
他真的没有脾气吗?
万一 、万一……她再说错了话,让他丢性命、伤神魂,他也仍会顺着她的意吗?
他会再一次去死吗?
无支秽若是死了……恐怕就真的死了,再也没未来了吧。
不过,他不一样……他是真正长存的仙人,永生永世都不会灭。最差的结果,应该也不过是回归最原本的形态……可是缇婴喜欢的是江雪禾,是这一世的江雪禾,她不想他消失。
不不不。
她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不会再说错话的,不会再害死他的……她谨言慎行,乖巧懂事,一定会是世间最好的小师妹。
缇婴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她被沈二牵着手,离开城隍庙。
她心中有事,心不在焉,竟一路走路。照这般走下去,等回到沈家,天都要亮了。
幸好沈二不是那样不靠谱的人。
他询问她,能不能背她,带她回家。
缇婴愣一愣后,害羞点头,非常熟练地爬上他后背,张手臂搂住他脖颈。她嫌他长发弄得她脸痒,非常直接地伸手挥开,将脸埋到他后颈处,深深吸了口气。
沈二眸中忍笑。
……他再一次看出她的乖巧后隐藏的任性。
他想他昔日应该经常背她,经常这样逗她,才让她这般习惯。
沈二轻轻扣住她膝盖。
他亦会对她很好的。
……他不在乎她隐藏的过去是什么,他只是希望她开心些。
她若开心些,他心情好像会跟着变得好起来。
过去如何都不重要,只要沈三愿意选择他这样的怪物,他怎样都能接受。
缇婴被沈二背着回家,到了沈家,沈家门口已经有许多人伸长脖颈,焦急等待。
夜里沈家秽鬼们的动静,让所有人惊恐。
后半夜叶家来了消息,询问沈二和沈三是否归家。
沈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所有长辈都出来等候——沈三的死活不重要,沈二是仙门弟子,前程无限,不能死。
众人看到兄妹二人出现在路尽头,齐齐松口气。
但是看到沈二背着沈三——
沈家主人与夫人当即沉了脸,觉得沈三不孝。
沈家大小姐花时与庶弟陈子春在今夜爬完山,又从神姑庙中赶回来,见到家中灯火通明,二人心中惴惴不安,起初以为自己露馅。他们陪众人等了半宿,等到沈二和沈三回来,不禁瞪大眼睛。
花时和陈子春面面相觑,微有迟疑。
……如果他们没弄错的话,沈三应该就是缇婴。
缇婴那样的脾气,居然会愿意被陌生人背着?
这个沈二……
二人的目光落到沈二身上。
月奴冲上前:“三小姐!”
众目睽睽,缇婴镇定地从沈二背上跳下来,冲月奴一笑。
月奴怔愣于她的心情好,缇婴就跑过来,拉住她手腕要走,口上大咧咧道:“哥哥,我困了,我要去睡觉了。”
缇婴听到身后沈家父母的震怒:“谁让你跑了?沈三你这个混账……”
沈二温润而疲惫的声音打断他们怒火:“爹娘,我也累了。”
缇婴在心中扮个鬼脸。
她拉着月奴,边跑边回头,偷看沈二。
进了院子,月奴一肚子问题:“到底怎么了?你和你二哥,怎么一起回来了?你们去了哪里?你不是很讨厌他吗,怎么还让他背?”
缇婴口上叫嚷:“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她跳到床上,用被褥裹住自己,不肯回答月奴。
她心中是十分警惕的。
月奴天生就要斩杀无支秽,而缇婴已经确认江雪禾变成了无支秽。她不想让月奴和师兄之间生龃龉,她要努力调和……缇婴天真地想到:只要师兄不作恶,月奴就可以不斩杀无支秽吧?
对,她要看住师兄,不能让师兄披着无支秽的身份害人。
那背后藏匿的无情天道,必然是要眼睁睁看着师兄堕落,引诱师兄变得一身污秽,引诱师兄失去本我,与他们融为一体……她要帮师兄守住心,她要帮师兄赢得这场战争。
千年前,魔女伤心欲绝,心如死灰,却仍凭着一腔爱意,以棋子入局;
千年后,缇婴也想以棋子的身份,与天下棋,赢天半子,助师兄修炼有成。
这一夜,缇婴心中大石放下,睡了一个好觉。
她做了不错的梦。
梦中大约很好,她对未来充满希冀,在睡梦中也露出浅浅笑意。
她不知,在她睡着后,一重月光照在帷帐外,一道模糊的身影化出形体。
沈二掀开帘子,俯眼看她。
她院中的禁制其实从来都拦不住他。
他对她有难以言说的好感。
他一直想打破隔阂,让妹妹心中有他。往日他总不知该如何做,而今夜——
沈二手指轻轻擦过褥间少女柔软面颊,擦过她唇角的笑。
她神魂中,有剑意凛凛,要冲出来打断沈二的唐突。
沈二手指抵在唇角,轻语:“嘘,别打扰她。
“我只是回头看一看……我这就走。”
月奴警惕,对无支秽不存有一丝一毫的好感,只怕这怪物伤人。但这怪物竟然真的只是看了一眼,就化为烟雾消失了。
月奴不禁茫然。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不是来杀小婴的吗?
沈二回到自己的院落屋中。
他不入睡。
他盘腿静坐,盘算着一切。
他要徐徐图之,循循善诱。
无论昔日的小师妹有没有喜欢过他这个不知真假的“师兄”,他都要让假的变真,真的更真。
他不相信缇婴的诸多鬼话。
但他心里有她,他渐渐确信,并要她回应。
他不在乎自己叫什么,但他一定要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他们都有法术,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修炼,都知道天谴天道天意等诸多限制。若两人要心意相通,当以姓名作誓。
总不能叩拜天地喜结连理时,他都无法起誓求证吧?
……唔,他似乎想得远了些。
今夜小姑娘趴在他背上抱着他脖颈,大约还没有到成婚那一步。
靠着这些念头, 缇婴一点点清醒过来。
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月奴,掀开几次帷帐, 便见缇婴的眼神由起初的迷乱,变得渐渐清明。
最后一次,少女浓黑长发包裹着脚丫子,就那样托着腮抱着被子,甜甜笑了起来。
娇俏可亲, 笑得一整个帐子都沾了糖水般,充满黏腻清甜之味。
月奴便知道缇婴彻底睡醒了。
月奴无所谓道:“你二哥来看你了。”
缇婴:“啊……啊?!”
她还说早上起来就去找师兄, 没想到师兄先来找她了。
师兄宛如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总能知道她的想法, 先于她的想法。
缇婴心中欢喜, 只想立刻看到他,确定他果真活着,不是她的幻想她的一场梦, 她才能真正放心。
缇婴跳下床, 急急捏诀要净身洗漱,忽而,她眼睛眨了一眨, 偏头想一想,便仅仅只是用了驱尘咒, 漱了口净了身,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动。
月奴诧异地看着缇婴衣衫不整、长发凌乱、赤足跑出屋子。
她听到缇婴掐着嗓子:“哥哥、哥哥……”
月奴困惑:“……”
沈二挽袖坐于妹妹这里的主屋, 翻看着桌上洛满尘埃的书本,又端详这里过于简陋的布局。
简陋中透着敷衍、凌乱。
桌上堆了几本修行有关的功法,有人看得囫囵吞枣,一点儿饼屑掉进了书缝中。
这书,还是前几日沈二硬送过来的。
那时候她垮着脸冷着眼,不肯见他,他送出一两件她有可能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费尽心机……
沈二心中感慨。
他手指捏起书籍,抖落着帮人整理。
他正耐心做这些时,听到后方密密脚步声,啪嗒啪嗒的,伴随着少女腻甜急促的唤声:“哥哥、哥哥……”
以前不搭理他。
现在确认他是谁后,就改口“哥哥”了。
沈二放下书本起身,回过头,就看到缇婴急急忙忙冲进来。
她跑来时,被门槛绊了一下。
多亏她灵活,她提着裙子小小一跳,没有被绊倒。磕绊那么一下,缇婴忍不住回头,不高兴地看眼那绊住她的门槛。
她就这样马马虎虎地撞入了沈二怀里。
沈二弯身伸臂,将她抱住,稳住她身形。
他语气清淡:“好好走路。”
缇婴弯眸。
她仰起脸看他,脱口便是:“我怕你等急了嘛。”
撒娇话语,张口就来,可见习惯。
她明亮的眼睛映着日光,全心全意地仰望他,仿佛他多么的独一无二……他在她的眼神下,脸微微生热,心中有些燥意冲动。
但他一向冷静。
情势不明之下,他绝不轻易暴露自己。
他便只是和气地笑,不露痕迹地平息自己的情绪,端着她小脸看她。
他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进屋上茶的月奴脚步停顿一下,看眼沈二:……是谁昨夜偷偷来看妹妹,却不让她告诉缇婴的呢?
……这对兄妹,好得有点奇怪。
但是因为月奴不太懂人类的感情,她只欣慰兄妹重归于好,打探主人的秘密有了希望。月奴并不揭穿背后的小细节。
沈二正看着缇婴,道:“……你没有梳妆?”
缇婴天真仰望他:“我又不出门,只是见你,你是我哥哥,我不梳妆也没关系。”
沈二:“……”
他轻轻看她一眼。
他慢吞吞道:“你有些狼狈。”
缇婴:“……”
他不觉得她不施脂粉,也很漂亮,很打动人心吗?
缇婴眼神略有些向下沉。
但她很快控制住了。
她道:“那你帮我梳妆吗?”
沈二眸子微微一缩。
他心想,原来曾经二人亲昵到如此地步。
他随意道:“好啊。”
沈二到底没有喝这里的一口热茶,便被缇婴拉进了里间。
缇婴怕月奴那个不懂事的,进进出出打扰她与师兄,还特意设了一重简单禁制。
这自然十分必要。
万一……师兄意乱情迷,想亲亲她,被月奴打断了就不好了。
缇婴一径做着美梦,端坐在妆镜看,看沈二俯身端详片刻后,拿起眉笔,向她凝望而来。
缇婴眨着眼。
沈二手指把玩眉笔,温温和和:“我似乎不是很熟练。大约忘了些东西,提前向你道歉。”
其实师兄以前顶多为她套上衣服,偶尔帮她梳下头发,更亲密的梳妆,他是没做过的。
缇婴出于自己的隐秘私心,悄悄哄他,实则也有几分紧张。
她却睁大眼睛,毫不心虚:“你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直到沈二的眉笔在她长眉上勾得力道不对,重重划出一道,让她的秀美变成浓眉,缇婴额心直跳。
沈二见她一瞬间就想暴起。
他冷静旁观,她却仍是忍了下去,冲他露出勉强的笑。
沈二看出她的魂不守舍。
可她自怜坚强,倔强无比:“哥哥画得很好,我就要你。”
她勾住他袖口。
沈二垂下眼,望着她玉白手指。
他心中生起更多情绪,细品之下皆是浓烈又绵密,陌生又熟悉。
他初来乍到,以怪物之心,学人类之心,起初便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便难免失控多些,意外多些,情绪重些。
一身欲念缠身,偏要循循忍之。
沈二温和地擦干净画错的地方,说:“我重新来。”
缇婴眼中忧愁,若有水雾闪烁,对他十万分不放心。
但为了不打击师兄,她还是忍痛点头。
沈二眼中笑意更深。
……她实在可爱。
以前她见到他就沉着脸,哪能见到她这一面呢?
兄弟二人在里间坐于妆镜前,一紧张端坐,一俯身相就,细软的毛刷在少女脸颊上拨动。
沈二画得分外认真。
缇婴起初心猿意马,想趁机歪他身上,但她见他实在不熟练,怕他弄毁了她的脸,便十分局促,大气不敢出,只怕打断了他。
沈二则看得更仔细些。
他起初说,缇婴如此狼狈,并非他虚言。
她自然是秀美漂亮、让他一见钟情的小仙子,但细看之下,便能看出她的苍白、憔悴。
没有脂粉的掩饰后,她眼睛下两团乌黑,可见睡得不是很好;鼻尖长了一颗痘痘,可见平日心神焦虑烦躁,压力很大;润红的唇上有一点白,细白的颊上褪了一点皮……还有发尾微黄,发丝躁乱。
少女的美丽干净,是需要人精心呵护的。
若是没了,再天生丽质,也难免打些折扣。
而沈二见她这样,便知她平日过得拮据艰难,日子苦顿。
……可她竟然不说。
是他连累的她吗?
沈二心中猜测这些,他终于为她红唇涂上口脂。他听到她松口气的呼吸声,心中不禁生笑。
他问:“涂不涂丹蔻?”
缇婴犹豫后,在师兄水平粗劣与贪婪欲望间,仍是诚实选了后者:“要!”
沈二便托起她的手指。
想来涂个丹蔻,沈二不至于做不好。
缇婴有点儿放松下,晃着腿,说起一些事:“你昨日不是说,你变成这样子的过程有点复杂吗?你不要告诉我吗?”
沈二顿一顿。
他便讲起他如今的情况。
说起他起初的意识混沌,后期的一点点清醒:“……等我有念头时,便已是现在的样子了。我夺舍了沈二,借此离开秽鬼林。”
缇婴既心疼他的遭遇,又很迷惑:“……夺舍人,就能离开秽鬼林吗?”
沈二:“寻常情况下,应该是不行的。但是沈二体内有些异常……”
他沉默一下,说话悠缓:“我打听过,他出事前,去过秽鬼林猎杀秽鬼。应当是那时候,他身上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那些东西导致他的伤重昏厥,给了我可承机会……他身上那些不干净的气息,我分外熟悉,应当是来自秽鬼林的某个地方。
“我正在秽鬼林中找,看那到底是什么。
“对了,昨夜操控秽鬼想杀你的气息,与沈二身上的气息是一样的。”
沈二玩味:“我竟不知道,秽鬼林中藏着什么,能从我手中,夺取对秽鬼的控制。”
他说话慢条斯理,解释前因后果,也说清楚,昨夜控制秽鬼追杀缇婴的人,并不是他。
缇婴自然信他。
可缇婴同样茫然:“据我所知,无支秽已经是非常厉害的存在了。顶多、顶多……从你们中杀出一个秽鬼王,成为无支秽中最厉害的存在。难道你说的是,秽鬼林中已经诞生了一个秽鬼王?”
就好像……玉京门诞生的那一头?
万千无支秽中杀出来的秽鬼王……可比玉京门那头,可怕得多了。
沈二:“应当没有吧……应当是别的一些东西。我还在琢磨。”
他陷入沉思。
缇婴陪他想了想,没有想出来,便把这难题抛给他了。
沈二肩头一重。
他低头,看到躲懒的缇婴靠在他肩上。
她眼神躲闪,脸颊绯红,并不看他,而是低头胡言乱语地安抚他:“你不用太担心。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的。”
沈二:“这么相信我?”
缇婴:“对呀。因为你真的很……”
她眼神中浮起些戾气。
想到他的昔日所为,她不可能一点怨愤也没有。
她语调便古怪:“你真的很算无遗漏啊。你什么都算啊,什么都逃不出你的预料啊。
“你给自己设好了这个局,说明你早有准备……你以前和我说过,你不打无准备的仗。想来你早就安顿好了一切,眼下你做什么,以前的你应该都有预料,最终结果很大可能会变成你早就想好的那样。
“你相信你自己吧。”
缇婴想着江雪禾。
她心不在焉:“从死亡、到新生、到仇怨……你心中一向有数。
“你想得非常清楚,谁也没有你想得清楚。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想都不会太偏离你的预计。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你照着你自己的安排,正常地走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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