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发上、衣上,都沾染了怪物的鲜血……
缇婴生出疲惫。
她正要再提精力而战时,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微。
那些盯着缇婴的秽鬼们,狰狞的面上开始浮动空白麻木之色。他们变得迷茫,呆呆看着缇婴,一时间竟没有攻击……
缇婴看到他们脸上两种神色在变化、挣扎。
一重神色阴狠,代表吞噬欲;另一重代表“静待”,原地候命。
缇婴一下子回头。
她气息急促,呼吸凌乱,掐诀的手心冷汗凛凛,一身灵气已然凌乱。
她看到从屏蔽阵中步出的沈二。
沈二悠然无比。
拂袖曳地,衣袂翩然。
他撩起眼皮,在密密麻麻的秽鬼间行走。他走过之地,秽鬼们便被定格,成为死物,一动不动,不再攻击凡人。
那样的睥睨、强大、优雅。
沈二眼中幽晦,万千鬼怪映于他眼中,受他控制。
隔着秽鬼流,沈二看向一身血污的缇婴。
缇婴脱口:“小心!”
她看到原本已经被控制的一个秽鬼冲破了沈二的控制,重新变得凶恶残暴,自后方向沈二袭杀而去。
沈二被一击就中。
缇婴心提到嗓子眼,一瞬间脸色惨白,但只瞬间,她看到沈二出现在了另一处,依然雪袍飞扬,惊涛拍岸之势。
沈二意外地看着那没被控制的秽鬼,他挥掌间,就灭杀了那秽鬼。但有更多秽鬼脱离他控制,喉咙翻滚着没有意义的浑浊字句,凶悍扑杀而来。
沈二心中一顿。
他感觉到一重强于自己的威力,在与自己争夺对这些秽鬼的控制。
这种威力,有点熟悉……
沈二微微一笑。
他低声:“你若亲自来,我也许会输。可一个藏头藏尾不敢露面的怪物,与我同出一脉,竟以为可以隔着距离,超乎我的控制?”
沈二直入秽鬼间。
且控且杀,宛如杀神临世,强大不可名。
月洞门口,叶穿林将那些凡人们送走,不放心缇婴,想回来看看情况。
叶穿林还没进来,隔着月洞门,便看到沈二在秽鬼间大开杀戒,雪白衣衫不断地溅上鲜血,被染出血色。
沈二控制了他们。
叶穿林瞳眸震缩:他第一次看到无支秽杀秽鬼……秽鬼不是受无支秽所控么,沈二不是他以为的无支秽吗?
沈二这是在做什么?
莫不是……
叶穿林的目光,落到被杀戮挤到边缘、靠着墙、神色怔忡的缇婴上。
他看到缇婴呆呆地看了片刻后,蹲了下去。
缇婴在画一个符。
她心乱如麻。
她知道沈二是无支秽,那些秽鬼们伤不到他,她知道沈二游刃有余,沈二也不需要她的帮助。
那么,她要最后确定一下。
她知道大天官对秘境中所有人都有身份面容上的隔绝屏蔽,而沈二是无支秽,无法通过与她交换身份牌,打破那重屏障,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但是如果沈二就是她心中那人的话,她便有法子打破大天官的禁制,让沈二恢复她心中那人的面容……
关乎他的事,她总是确认又确认,生怕闪失,生怕弄错,生怕错付。
她必须确定他是他!
缇婴蹲在地上画一个小型符。
她咬破自己手指,趁着血转移到沈二身上之前,快速画完这张符。
她口中轻轻念诀:“召魂如召人,画皮似画骨。一笔点金睛,心血唤三尸。金雀化灵身,灵身归见身。千里灵身至,急急请君来。
“请君听我召——”
符菉大亮。
金色光在她的鲜血书写下,一点点被激活。
罡风拂动,树叶飞扬。
夜间骤静,秽鬼骤乱。
沈二打斗间,抽空看了缇婴一眼。他隐约觉得自己博学,但博学如他,一时间都没看出她在画什么符。
这个样子的沈二,自然是看不出缇婴在画什么符。因为哪怕他博学多识,他一时间,也不会想到——
江雪禾与缇婴之间,除却精忠阵,还有神魂上的灵兽与主人签订的契约。
主人相召。
灵兽相应。
缇婴从来没用过。
师兄便是师兄,师兄爱她护她,她寻常时候,怎会用对灵兽的法子,来召唤师兄,让师兄听令。
可是此时、此时……
缇婴最后一笔,画完了符菉。
她捏着这张符,对着符菉,轻轻呼唤:“江雪禾。”
“轰——”
无声无息,心中却如同飓风过境。
秽鬼流中的沈二心神恍惚,似有迷雾重重,却有人自雾外唤他,要将他唤醒。
他不禁回头,朝缇婴看去。
明月下,秽鬼间,缇婴站在墙根处,捏着符菉,发带托着纤细腰身,带着乌黑发丝,同衣裙一样飞扬。
她紧紧捏着符菉。
她仰着脸看他。
她唤第二声:“江雪禾……”
沈二心神中的迷雾开始散,他定定看着她。
心神恍惚,隐约觉得她在呼唤一个名字,他听不清记不清,头痛欲裂,那些秽鬼趁机又袭来。
缇婴唤出第三声:“江雪禾——!”
一切迷雾散开。
大雾散开,云烟飘离,人心既现。
沈二俯着脸。
缇婴仰着面,看到大天官的那重禁制解开,面容普通的沈二,露出了他真实的模样——
神魂仙魄,颜色秾丽。
身量高挑的少年面容凌厉又清润,微微垂眼,眉目冷淡又缱绻。他看她的眼神,无情似有情,有情人尽知。
是他的脸。
是没有被腐蚀的脸。
是他若健康地走出十五岁,没有黥人咒,没有诸多苦难,他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就如她曾经在心中悄悄肖想的那样——
“我的师兄,是世间最好看最漂亮的公子。
“他爱我疼我呵护我,他陪着我一起长大,他与我一生一世不分离。”
“江雪禾……”
“江雪禾——”
“江雪禾!”
夤夜寒冷,万物凋零,仰着脸的缇婴眼中的泪眨落。
符菉燃烧殆尽,她解开了禁锢,看清了他。
立在原地的缇婴终于大哭起来,不受控制,全身战栗,哭得虚脱瘫坐在地,哭得满心委屈满心迷惘。
她惨然无比:“是你——”
秽鬼趁人失魂,凶悍向人袭杀而来。
沈二倏地卷袖拂来,一把将缇婴抱在怀里。他横抱着她飞到半空,回头看追杀的秽鬼们一眼。
那控制秽鬼的神秘力量一直在,他此时心神迷离受挫,已不愿待在此处。
他发挥出毁天灭地的一击,杀了这里的所有秽鬼后,带着缇婴遁走。
一座城隍庙中,除却二人,再无他人。
夜色宁静,如水照天。
缇婴抱膝坐在地上,背对着身后角落的斑驳帘子。
怪物在其中疗伤。
她伤心至极,泣音难消。万般委屈与心酸在心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沈二拿她没办法,只好带她到城隍庙先安顿,顺便稳一下他的伤。
他的状况不稳定。
与那些秽鬼的背后力量试探后,一击之下杀光秽鬼,他便难以维持人身。此时城隍庙中,缇婴背后角落帘子后,沈二的人身软软倒下,一截幽白手骨,从沈二体内漂浮而出。
白骨悬于半空,看着少女的背影。
他有一腔疑问。
缇婴抱着膝盖,哽咽间,泪眼朦胧中,看到地上出现了一行字。
她擦干眼泪,低头认真去看。
地上那行字写:
“怎么如此落魄?”
缇婴不吭声,眼泪沾在睫上,又想落了。
那行字再写:“你有治愈神魂上伤的药吗?我需要用一下。”
缇婴自然有。
她定定神,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瓶药,扭头回身,递给那需要的人。
久不居人的城隍庙破旧,一张帘子也布满尘埃。
缇婴低着眼睛,将药膏递出,她看到一截白骨从帘子后探出,来取她手中药。
她看到了白骨腕上的一段发带。
粉蓝的鲜嫩的颜色,托着这截幽森白骨。
缇婴怔忡,看了许久,竟忘了松手把药瓶给他。
他竟耐心地等她回神,等她松手。
缇婴送出药后,再次背过身。
她看到地上浮现一行新的字:
“怕吗?”
缇婴闷不吭声。
她眼圈残红,又有泪意。她不想再哭,只连连摇头。
那行字再写:
“我与你有前缘,你认识我,是么?”
“……我喜欢你,是么?”
他不是不认她,他是不记得她。
他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变成了无支秽, 除却他一身仙骨与人有异的缘故, 必然还有其他一些取舍。
想来他舍了所有能舍的,来换取“活着”。或许在他生前, 在他为今日这一幕布局时,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
他可能觉得她不在乎他死了,掉两滴眼泪就结束了;
他可能觉得“存活”才是最重要的;
二师兄说他会付出一切代价来找她……
江雪禾不想变回高高在上的“天道”,他仍留恋于凡尘人间。许是为了他当日布下的他人未知的计策,许是……为了陪她。
他总是为她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
而她……她都在做些什么呢?
折腾他, 欺负他,不回应他, 不搭理他。
她让他去死。
他就真的死了。
晴月之下,白骨悬于半空。即使缇婴背对着她, 他无所不在的感知, 也“看”到了她脸色的一点点煞白。
他心中生疑,又生燥。
他不知为何短短时间,他让她又掉眼泪, 又变了脸色。
他想溯前缘, 而非惹哭她。
缇婴小声问:“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白骨没回答。
她已然明白。
缇婴道:“所有的都不记得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记得生前所有事情吗?”
缇婴垂着眼, 看到地面上磷光闪烁,他似又要写字来答她。
缇婴打断他的写字, 说道:“你不能说话吗?”
缇婴并不是没见过无支秽:“你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她垂着的眼皮,努力掩饰自己的渴望与畏惧:“哥哥……我想听你的声音。”
“哥哥”二字柔软轻甜, 带着少女惆怅的没有说出的心事,让听者心间有异,微有悸动。
半晌,缇婴听到后方微微沙哑的、她有所熟悉的悠缓声音响起:“我怕吓到你。”
缇婴肩膀轻轻颤了一下。
她忍着没有回头的冲动,只怕自己一回头,看到他的手骨,就会耐不住哭泣,没法好好说话。
她脑海空白又凌乱,他死前那一幕时时刻刻冲击着她,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要十分勉强,才能让自己镇定些:“……所以,你也不记得我,是吗?”
他在她身后说:“我方才听到你唤我一个名字,却没有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也许我会想起些什么。”
他又道:“虽然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我见你第一眼,便有亲切感。我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我。”
背对着他的少女,眸中又盈起一汪清泪。
该说抱歉的人不是他。
背对着他的少女,在听到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时,心中除了难过伤怀后,又魔怔地,涌出另一种更迫切些的庆幸——
其实他不记得她,也挺好的啊。
他不记得她,就不会知道她让他去死,不会对她有怨,不会知道她的种种恶劣,不会知道是她害死了他。
他忘却她的坏。
他可以认识一个很好的很好的缇婴……一个敬爱师兄、不恶语相向的拥有一切美好品质的小师妹。
她想要与他重新开始。
白骨精思量间,见那背对着他的少女,终于回了头,仰望着他。
她睁大明眸,认真地看着他的原型。
她专注地盯着这截手骨,并未露出厌恶或害怕的神色,而是弯起眼睛,露出浅浅秋泓一样的笑容:
“我们以前是师兄妹,相依为命。
“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你被害死了,我一直在想法子复活你。没想到在我复活之前,你自己已经‘复活’了。哥哥,我十分开心。
“接着,我们就可以想办法离开这个秘境了。这是很好的事情。”
白骨精愕然。
他没想到缇婴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过去。
他默然片刻。
他追问:“我叫什么?”
缇婴眼睛飘一下,说:“不重要。你在这里既是我哥哥,我平时就叫你‘师兄’。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我哥哥,是我师兄。
“那些不重要的事,不要追究了。”
她目不转睛。
沈二又问:“……你叫什么?”
如他所料,小姑娘更是眼睛眨也不眨:“也不重要。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我不在乎。反正我是妹妹,是你师妹,你平时也是这样叫我的。”
缇婴对未来充满虔诚向往:“我与师兄不离不弃。”
她附赠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沈二:“……”
缇婴分外紧张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非常敏锐,她不相信失忆的他,就会变蠢,会相信她的糊弄。
她不想让他知道的过去,必然有些问题……以他的能力,他应当看得出来?
缇婴越想,越是害怕、沮丧,心脏揪作一团。她悔恨又伤心,眼见着眼睛雾濛濛,又想掉眼泪……
白骨动了。
缇婴眨一下眼。
一滴泪凝在睫毛上,没有掉落。她看到白骨回到了沈二的身体中,沈二站了起来,掀开那半截帘子,朝她伸出手。
他手骨皎然瘦极,如枯骨一般,却因过于熟悉,而让缇婴鼻尖酸楚。
这只手伸到她眼皮下,轻轻揩掉她睫毛上沾着的一层水渍。
缇婴看到他温和浅笑:“既然是你说的不重要的记忆,那我便不追究了。”
他看到少女眼中浮起一重怅然与一重欣喜。
她重重点头,笑容真挚了很多。
沈二心中有自己的一重猜测与判断,一概忍了下去。
他只温温和和对这个半路妹妹说:“我如今的情况,有些复杂,说起来很长……”
缇婴立刻:“那你就慢慢说!”
她犹豫一下,轻轻来扯住他衣袖一角。
沈二垂眸,见她起初踟蹰,却是握到后,便紧紧地拽住,大有不肯放开的意思。
她表现得如此乖巧听话,他却从她一点痕迹中判断出她的些微本性。
沈二露笑。
缇婴抬头看他。
沈二收敛:“怎么?”
缇婴怔忡:“你以前不常笑的……虽然你脾气很好,但你很少笑。不过你现在经常笑……”
……也许他本身就爱笑。
只是黥人咒让他没办法露出太多情绪。
缇婴不无心酸又感激地想到:无支秽虽然可怕,但是可以让师兄不必受咒术所困,也是好处。
沈二不动声色:“人总是会变的。你不喜欢吗?”
缇婴连连摇头。
沈二思忖着自己与她记忆中的“过去”有可能存在的割裂区别,他很随意地反手,隔着袖子握住她手,试探她是否排斥。
她好像很习惯被他牵手,并没有对此有特殊反应。
沈二松口气。
沈二道:“……我身上这些情况,自然会寻个时间,与你详说。今夜追杀你的秽鬼来历也古怪,我们需要整理一下。不过今日天晚了,我们先回家睡觉,好不好?”
缇婴心中生甜——回家睡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她忙不迭点头。
她扮演着乖巧懂事的小师妹:“都听你的!”
沈二心中一动,微有逗意。
他俯下身,凑近她脸颊,看她睫毛闪烁躲闪,又可爱,又吃惊,还有一汪小小期待与羞涩。
……实在是个过于灵动的小姑娘。
平日却藏着她的灵动,不给人看。
沈二心中有数,口中温和:“既然都听我的,那么,你能否与叶公子退了亲呢?”
他脸凑过来,垂眼敛情,眉目带勾。
缇婴一个恍神便想答应他所有要求,但是临到口时,一阵过廊风从身后吹过,凉风让缇婴稍微冷静,她便多了一重犹豫。
缇婴支吾道:“这个……以后再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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