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婴被众人的术法打得倒跌出去,摔于地上。她跪坐而起,手指颤颤撑着地。
缇婴质问他们:“你们要杀我师兄,灭我至爱,成我心魔,难道我不该来吗?
“难道因为我力量微弱,命如草芥,我所求便要被你们搪塞,被你们不放在眼中?”
缇婴手贴于地面上。
众人起先没有反应过来,整整三息后,他们忽然感觉到隐隐寒气,看到方才被杀死的尸体们一个个从地上起身,睁开了眼。
万千鬼怪身影如浓郁大雾,遮天蔽日,在缇婴身后现行。
众人大叫:“这是什么邪术?”
缇婴眉心亮光:“大梦我闻,听我诏令,神鬼皆应,起——”
千万鬼魂、尸体,踩在一地蜿蜒长河中,与缇婴一道,再次杀向前。
大梦术展开之时,此地生乱。
沉英台处的封仙台核心,却一时半刻感知不到。
而闭目敛神的江雪禾,忽然听到神魂中响起一道很弱的声音。
那声音唤他:“师兄、师兄……”
江雪禾怔忡醒神。
他听“师兄”听了三声,才压抑着心间颤动,困惑般、流连般的,应了一声。
缇婴问他:“你愿意和我走吗?”
江雪禾怔一怔。
他问:“何意?”
缇婴:“我始终不相信你会被困住,我觉得你一定有能力应对。如果我从外面破阵,你从里面破阵,你我齐手,一同出去,如何?”
江雪禾不吭气。
他静静地坐在黑夜中。
当缇婴的声音在他神魂中响起时,他的骨血正再一次地哗啦散开,化为一地碎片,又再一次地重聚。
江雪禾不出声,听着缇婴稚嫩的声音:“你昔日问我的话,我答应了。
“我答应你,我愿意和你亡命天涯,我们一起躲那些追杀。
“还有,我们出去后,我们就在一起吧。”
江雪禾的声音很低。
他的声音在缇婴的神魂中响起,也喑哑黯然无比:“在一起?”
缇婴这边打斗。
她狼狈非常,眼睛看着人影重重。
她道:“我们在一起吧,结道侣吧,叩天地吧,亡命天涯吧。”
而缇婴只感觉到四面八方的风声。
很久后,她听到江雪禾很低、很冷静的声音:“我现在不能和你在一起。”
缇婴愣住。
现实中一重攻击袭来,将她打得后退。
她跌在地,一口血喷出。
沉英台上,江雪禾忽而睁眼。
他知道缇婴在哪里了。
他倏而起身。
周围人一片哗然。
他们都想不到,他们困了仙人这么久,仙人还有力量站起来。
这具摇摇晃晃的骨架站起来,宽松衣袍如风,在寒夜中振荡。
江雪禾眉心,闪现青色光。
接着,花长老吃惊而恐惧地看到,江雪禾这具骨架,蓦地张手,扣住了半空中肉眼看不见的丝线。
丝线在他手中现身,一重重被江雪禾染上血色。
江雪禾的血顺着丝线游走,密密成网,然后这些血,蜿蜒间,带着丝线,一同改了道……
花长老惊怒,哑声高道:“他在改阵!拦住他,他在改阵!”
夜色照在森森白骨上。
白骨流血,血光渗天。
江雪禾发声变得艰难,喑哑,他此时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虽然发声困难,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青龙出海,天地寻踪,干光汹涌,霸邪亡命。青龙赤血,乾坤逆流——”
与此同时,打斗间的山道上,缇婴蓦地抬头,山间拂面而来的腥风笼住她,如同温柔的拥抱安抚。
她识海中的一重迷雾散了。
一条看不见的线,从沉英台上牵出,牵向她的灵根。
她那断裂的灵根,在这重威力下,一点点,自灵池下,重新长了出来。
这才是江雪禾肯被押回玉京门的真正原因。
灵根被拔再生,需要何其强大的力量。
思来想去,正好玉京门有资源,堆得出这种大阵。
江雪禾的灵根,早在方壶山时,就挖给了缇婴。
灵根可以挖出来,灵根想种回原处,便需要江雪禾佐以断生道的秘法。
于是江雪禾偷天换日。
他改了封仙阵,为青龙赤血阵。以他肉血为咒,以他仙骨做底,将欠了缇婴的,还给缇婴。
从此海天寂明,天地辽阔,却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山风中带着血腥味。
缇婴感受着体内灵根的再生。
她抬起头,遥遥地隔着云天,看向沉英台。
“我们在一起吧。”
“我现在不能和你在一起。”
原来是这个意思。
大型封仙阵开始转变为大型青龙赤血阵——
众人只见丝线染血,密布阵中,一滴滴血凝成血珠, 鲜红艳色裹着丝线, 一点点挪动,强行将平静的封仙阵, 改得血雨腥风,狂戾可怖。
道家固有的青龙残形影影绰绰,自血珠相连的丝线后诞生。金光熠熠的阵众,开始被腾腾青光裹挟。
众人呆滞。
阵中被封之人,强行改阵, 他们生平仅见。
断生道这已失传的“青龙赤血阵”,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他们不知此阵目的, 只见血线蜿蜒间向外蔓延,似与遥远某处相连。而被血染的红白相见的道袍裹着一具森森白骨。
白骨狰狞, 周身渗血, 世人已不可见江雪禾清隽风雅之貌,但白骨指骨移动,亦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狷狂疯魔之势。
众人生惧。
花明阶大吼着“拦住他”, 但是坐镇之人全都呆滞, 既被吓到,又生畏惧茫然,不知该如何“拦住”。
花明阶见废物们没用, 一咬牙间,他干脆撩袍化光, 自己步入阵中,扑向江雪禾, 要以浩瀚道法阻拦江雪禾——
血袍在风中飞扬,白骨一击便散,但那道指骨,却始终在勾着血线。
江雪禾放开了所有面门命脉。
他无谓花长老的攻击。
到此之刻,他心知肚明,灵根已剖,术法将成;缇婴新生之时,便是他死去之时。
他不会被困在封仙阵中,他只愿意随青龙赤血阵一同兵解入灭。
花长老确实厉害。花长老以前没有这么厉害,但是大约得了什么指点,才有如此奇遇。而那指点,江雪禾大约猜得到,也不放在心上。
还有一个隐藏着的“青木君”在后。
“青木君”总会藏不住露出马脚的。
血光凛凛的阵中,众人只见光华明灭,看不清战局。实则江雪禾已然接不住花长老的攻势,可那又如何?他本就不介意。
黥人咒已经快将他的大半神魂吞噬了,再多一个花长老也无妨。他苦力维持的,便是一点心魂、一点魂灯,借这最核心的力量,将青龙赤血阵画完。
花长老觉得江雪禾疯了。
花长老看出这个疯子一意孤行,狂傲至极。疯子已不想活,疯子不知在改阵做什么。
花长老心口突突。
他必须要让江雪禾停下。
花长老竟然开始劝说江雪禾:“你为何要改阵?封仙阵自然受困,可是封仙阵也能护你元神,让你无法真正消失。而你如今所为……封仙阵若是没了,就没有阵法护你了!
“你虽是仙人,可也仅是转世,天地秩序规则你也要遵循!凡人之躯没有封仙阵的压制与护持,你就会死的!”
江雪禾无动于衷。
花长老目眦欲裂,看到白骨渗血,血光更亮。堂堂一封仙阵,眼看就要成邪阵。而江雪禾灵力大量耗损,快要抽干他自己。这番情形,连花长老都被吓到。
花长老心乱无比:自己目的是解敕令,而不是江雪禾死。江雪禾若是死了,谁解敕令?自己许给天下人的话,不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吗?
更惨的是,此时花长老不知道江雪禾已经剖了灵根,江雪禾已经没有多少残留灵力可用。
花长老想着如何让江雪禾停下来。
他突然想到自己留的那个留声螺。
花长老急声:“你不是喜欢缇婴吗?你不想知道缇婴在方壶山中给你说过什么话吗?我知道!只要你停下来,只要我们好好商量……”
他怕江雪禾不信,举起怀中的留声螺。
那被血袍覆着的白骨回头。
江雪禾说不出话,眼睛如凝血空洞,幽幽盯眼花长老。
花长老以为江雪禾心动,江雪禾却只瞥一眼,便回了头。
江雪禾心中低笑。
缇婴在方壶山中说过什么挽留他的话吗?
他确实想知道。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此生……已无路可走了啊。
江雪禾改逆阵法,用他所有残留的灵力。
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灵力大量耗损后的抽搐痛意。
这是缇婴经常感受到的。
江雪禾心中漫不经心:没关系,以后她都不会再痛了。
而此时,黥人咒吞噬,花长老攻击,再加上他重塑灵根时带来的自己神魂的消解,他骨裂连连,血已流空,从藏在袖中的一半手臂开始,身体缓缓消失……
痛到极致。
比起这些,灵力耗损的痛,似乎都不那么痛了。
所以当他眼前隐隐看到幻觉时,听到天地间的泣声与打斗声,他才微微恍惚,怔忡一下。
他看到千年前的血海间,魔女缇婴分海而走;看到魔女坐在尸堆山上。
他看到魔女缇婴回头看他。
他恍惚间伸出手,那人影与他相错,向后穿越而过。
江雪禾神魂骤痛,灵力消耗的痛深入骨髓,骨头缝疼得厉害。
他眼前幻影越来越多。
他怔怔看着。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大梦术的力量。
因为缇婴就在附近,缇婴必然开了大梦术。
大梦术施展下,灵力过耗,就会带来前世残影的幻觉。
江雪禾从未看到过,他以前没有过耗尽灵力、耗空一切的经历。
他此时看到,心中怔忡间,亦生出悲凉之意。
他听缇婴说过,以前她看到前世,都是靠做梦。但是这一次,江雪禾不是在梦中,他直接在现实中看到了……
说明他此时,真的到了穷途末路了吧。
说明若他再不能看到,大梦术就没办法让他看到了吧。
……他改阵画阵间,凝望着那些幻觉残影。
缇婴体内灵根在塑。
灵根自灵池中重新长出,生机勃勃,蓝光浩瀚,宛如新生。
她脸色却苍白。
黑夜中,夜空无穷无尽,就如缥缈无望的未来。
缇婴握紧手中的符菉。
无论如何,她依然要向前,依然要见到江雪禾一面。
当灵根在体内长出的一刹,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明白了所有——
为什么师兄听到她说去月枯村,他当时多问了一句;
为什么师兄离开几日,归来时狼狈难堪;
为什么师兄说与她结契,她识海中的灵根却被他施法遮掩住了。
缇婴亦大约明白,自己灵根重塑,江雪禾恐怕付出了很大代价。
她亦茫茫间意识到,他恐怕活不成了,她恐怕救不了他了。
……不,再想想办法。
不要放弃。
天无绝人之路……他不就是天道吗?他难道连自己的生死都掌控不了吗?
周遭鬼魂尽出,死者复生,在缇婴的召唤控制下,与她一同攻杀挡路者。
她目标沉英台。
挡路者无穷无尽。
缇婴狂怒。
符菉拍出,道指横指,诏令之下,鬼魂灭人。
缇婴目若冰雪:“谁也别想拦我——”
这一夜的战斗,格外惨烈。
夜火重重,鬼影人影交错。一长条山道,铺满尸体与鲜血。
火光微微,缇婴踩着这条山路,屠尽一切,下手不留情面。
她哪里还是昔日烂漫天真的小师妹?
她是复仇的小魔女,小妖女。
缇婴的法力大量流失。
她原先以为,自己施展出大梦术后,必将力竭,再无余力。可师兄好像洞察了她的心思,她到强弩之末,她坚持不住的时候,她体内的灵根长出来了。
她其实也曾拥有很好的天赋。
她也有过很好的灵根。
不断新生的灵根如树苗般在她识海中向上攀沿,新生的灵根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她灵力,让她可以继续战斗,继续施展大梦术。
但是这毕竟是新生的。
缇婴此时毕竟用的灵力过多。
当她眼前出现幻觉时,她起初以为是鬼魂,后来那幻影与她擦肩而过,一模一样的面容……缇婴蓦地转头,怔怔看去。
那是魔女缇婴。
大梦术尽,前世终现。
这是何其强大又逼至绝境的力量——
缇婴连梦都没有做,便看到了千年前的虚影。
缇婴走在这条屠尽一切的血腥山道上,带着万千鬼怪攻杀向上时,她看到了前世最后一段故事。
千年前,魔女缇婴也曾走过一条血路。
魔女从不枯海归来后,将梦貘珠送给了梦貘一族后,在攻打玉京门前,魔女还去了一个地方。
魔女去见了一个故友。
那是一位道修。
道修眉目端正,性情沉稳淡然。在魔女成为魔女前,世人不知江雪禾的存在,将缇婴与那剑修,共尊为“东剑西道”。
魔女是“东剑”,那道修是“西道”。
缇婴堕魔后,世人追伐她、不耻她,除了那道修。那道修毕生所求,不过是与缇婴论道,比出输赢。
魔女去见了那道修,她将一片卷轴交给道修。
魔女说:“这是我所悟的大梦阵的一部分。我不想让我所悟的这部分功法与旁人所创的大梦阵合二为一。我此生路已然走尽,但我不想若有轮回的话,我会无路可走。
“若你日后能遇到修炼‘大梦术’的人,那也许是我的转世,请你将功法归还。”
道修道:“人死如灯灭,灯灭后,魂魄归于天地,永无重归之路。即使转世,也不过是新的魂魄与旧的魂魄相融,不过是新的人生。何必打扰他人?”
魔女回答:“若我所猜无差……我若有转世,便会与世人不同。不会有新的魂魄依附我,我只会是原先的魂魄。你不必问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过是猜测罢了。”
魔女:“若你再见到我,请归还‘大梦阵’。”
道修:“若有缘相见,我自会遵守承诺。不过,万一我此生道绝,活不到那时候……”
魔女说:“那便是路走尽了,没缘分了。我不强求。”
道修转过脸来。
一眉一眼,隐隐与此世长云观的首席叶穿林相似。
二人交谈至此,魔女眺望高悬于空的玉京山。
魔女走向玉京山,走向自己的死局。
她想她深恨江雪禾。
她想她深爱江雪禾。
明明已堕魔,明明已没有世人的情感,但是看师兄落寞,她亦生出些不舍。
就让她成全他吧。
如果他想要新生,她陪他走一段便是。
如果他想开启大梦阵,她缚于阵中便是。
如果他想从头新来,如果他学会了爱,懂得了情,如果他想要挽留想要护持……
如果他要与其他的天道下棋,如果他想赢,如果他要成为唯一的天道……
她愿意入这盘局。
她将以棋子入局,将以棋子之身,与天下棋,赢天半子——
“今生情爱已绝,道心已断,无能为力。
“我们来世再续吧。”
沉英台上,罡风猎猎,幻影重重。
血线笼罩了整个阵,最后一点阵眼也要转换完。
花长老震怒无比,却眼睁睁看着白骨一点点消失,封仙阵无法再复原江雪禾的骨肉。
江雪禾还在继续!
花长老大怒:“疯子——”
他向江雪禾攻杀。
江雪禾目不转睛,他看着只有他能看到的大梦术所还原的虚影幻形。
他看到前世的仙人坐在静水畔,推演功法“大梦术”,推演阵法“大梦阵”。
大梦为二人所创。
仙人心有余念,没有替另一人完成所有。
他只做完了自己的部分,将“大梦”功法誊写而出,与阵法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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