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向后靠着床柱,忍着这股神魂被吞噬的痛意,与黥人咒相抗。
痛意带给他一些刺激。
刺激提醒他,这是缇婴带给他的与众不同的感觉。他连喜欢她都要与黥人咒对抗,可他就喜欢这种感觉——
这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不是没有人在乎。
江雪禾逗弄了身体中的黥人咒一会儿,那黥人咒刚被解开一部分,力量虚弱,很快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江雪禾神魂上的痛意散去。
这种以自虐为爱好的人,连黥人咒都畏惧三分。
江雪禾指尖黑气消失,他捏了捏手指,感觉到指间空虚,摸一摸自己袖中,才想起来自己将发带还给了缇婴,他身上此时没有她的物件了。
江雪禾垂下眼。
他思量一二,净身后拿起帷帽起身,出门去找缇婴——
第一,他刚恢复了声音与一些容貌,他想第一时间让缇婴知道。她会喜欢他待她的这份心的;
第二,她从梦境开始就心情不好,不知受了什么影响。他猜测与她的大梦术有关,便打算去试探试探,哄一哄她,让她展颜;
第三,他得想法子,从她那里,拿一样物件。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龌、龊心思,睹物思人之意,不好吓到她。
穿戴帷帽的江雪禾在柳家行走,翩然修长之姿,让道人们驻足打招呼。
隔着帷帽,江雪禾听他们说,巫神宫想拿到梦貘珠,南姑娘想请江公子代为转达,看能否与缇婴谈些条件。
江雪禾不开口,只颔首。
众人虽不解,但向来尊敬这种法力厉害人物,便让了路。
中途遇到白鹿野,江雪禾用传音入密,询问缇婴与白鹿野分开的时间,是否有什么异常。
白鹿野回答了几句。
白鹿野以为江雪禾不开口,是怕有心人探知,毕竟这里还住着一个杭古秋。
白鹿野便也收了自己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回答师兄问题。
说完后,白鹿野瞥江雪禾:“你怎么又戴上帷帽了?毁容了?”
江雪禾摇头。
白鹿野目色闪烁,却因自己心虚,而干咳两声,不计较师兄的奇怪,而是和师兄说:“那个……昨天后半夜,有天雷劈我,好像劈到小婴院子里的树了。我听她半夜起床骂了半天……我没敢过去认。”
江雪禾瞥他,心想:白鹿野住在小婴院子的隔壁?
这么近?
不会是这个师弟怕他夜里找缇婴吧?
但他和缇婴早就……
江雪禾心中有些挑衅,却到底没说什么。他颔首,继续传音入密:“她身上被牵连的衰劫只有一点,我再带她凑一些喜事,大约就够了。你不必多心自责。”
白鹿野感动师兄的体贴。
江雪禾体贴到底:“不一起去吗?”
白鹿野赶紧让路,摸鼻子:“你去找她时,呃,把她哄好了,我再去吧。她发起脾气来,我可应付不来……”
白鹿野看江雪禾一眼,微唏嘘:也就只有江雪禾这种性子,才愿意陪小师妹闹腾。
江雪禾待小婴,确实是很好的。
只是……
白鹿野目有挣扎,心想可惜江雪禾身为断生道的余孽,他确实不该跟小婴在一起。他是为了那二人好。
只是白鹿野几多阻止,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知道他的阻止有没有用,是否是徒劳挣扎……
算了,还是先去找南鸢吧。
看看南鸢愿意为了拿到梦貘珠,付出什么。还有,南鸢怎么总和杭古秋在一起……
江雪禾进了院子,站在门外,轻声开口:“小婴,起床了吗?”
屋中没人应。
他继续:“快中午了,你起床洗漱,我带你出门找些吃的。城中如今没有人烟,干净的食物不好找,我们得早早出门。”
里面依然没人应。
江雪禾耐心:“是觉得梳发穿衣麻烦吗?你若是不嫌弃,师兄帮你……你可以闭着眼睛再眯一会儿,我不打扰你。”
他兀自说了半天,屋中只没动静。
江雪禾起了疑心。
他道声“得罪”,手按在门上的禁制上。手贴上去,他便惊怒,发现这道禁制不是自己昨夜下的那个。
他一掌拍下,直接用强力破了这道十分松的禁制,推开门进屋,一径去内室。
内室床榻上是缇婴习惯的作风——衣裳乱扔,被褥皱成一团,吃了半个的百合糕丢在枕边,一些渣滓零零散散。
这里到处都是小女儿香甜暖融的气息,但缇婴确实不在。
他心头凌乱,起初以为她遭人所抢,脚踏出门的时候,他手在那道被破开的禁制上一拂,从上面捕捉到了缇婴的气息,才稍微冷静下来。
禁制画的歪歪扭扭很不认真,笔法时粗时细,中间还断笔几次。
这种水平画出来的禁制符几乎没什么效果,缇婴身为符修,不可能不知道。她还敢大剌剌地把这种禁制贴在门上,几乎就是光明正大地挑衅江雪禾:
就是我糊弄你的。
我就是要偷偷溜出去玩……不告诉你,你能怎样?
江雪禾绷起腮帮,身子晃了一晃,当下里被她气到了。
他能怎样?
他当然是——
这一次,得有些脾气了。
打手掌看来是没用了,打哪里才能让她有些记性?
江雪禾火急火燎、又惊又气满世界寻找缇婴时, 缇婴回去了古战场。
她沿着自己当初与白鹿野分开时的路,爬山、走山道,朝古战场而去。
她找到了当初自己扮假新娘开始时的山庙。
山庙早就破旧多年, 失去梦貘珠的结界保护后, 蛛网斑驳,尘烟半壁。
庙顶漏雨, 神女像被昨夜雨打湿,滴滴答答,宛如落泪。
缇婴从蛛网密密的神女神像后座下,找出被勾划得字迹模糊的名字——“轻眉呈叶韦不应。”
她坐在地上,努力寻找, 在重重叠叠的划痕后,她寻到“韦不应”的名字。但是“轻眉”两个字, 已经彻底看不清了。
缇婴取出一把匕首,在神座下, 认真地将柳轻眉的名字刻得清楚些。
青梅乘夜唯不应。
她至今不喜欢柳轻眉。
可又隐隐为此女的消失而伤怀——看到柳轻眉消失, 就让缇婴想到千年前魔女的一意孤行、走向死亡。
柳轻眉与魔女,分明是不同的命运,却都走向同一个结局。
被困于少年之人终死于少年之手。
想起这些, 缇婴心中浮起许多她不是很懂的怅然失落, 只觉得故事潦草,迎来这样的结局,难免让人心中不平。
兜兜转转, 缇婴最后回到了古战场。
她在这里寻到了韦不应的墓碑,依照她之前在山庙做的那样, 蹲下来在此人名字身旁刻字。
她想了想,为柳轻眉的名字加一些注释——“韦不应之妻, 柳轻眉”。
做完这些,缇婴靠着石碑,端详着枯朽墓碑,以及墓碑上的两个名字。
缇婴喃喃自语:“你们两个都是一生死,一世尽。韦不应你作为杭师兄修行的一世,你是没有任何未来的;柳轻眉你坏事做尽,又擅用梦貘珠擅动秽息,死有余辜,魂魄消散天地,也没有任何未来。
“我做什么,你们都是不知道的。我也渡化不了连魂魄都没有的两个人——我就擅自做主,给你们牵个红线吧。虽然没有始亦没有终,红线两端都是空白,但我想做这些……”
她最后任性道:“你们不愿意也没办法,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柳轻眉你欠我的多了呢,看你也还不了了,就这样吧。”
她从自己的乾坤袋中翻找,没找到什么红绳子,想半天,她不甘不愿地取出一根自己的绯红发带,缠到了墓碑上。
接下来,缇婴就犯了愁:没有魂魄没有未来的两个存在,红线的另一头应该牵谁啊?
她到哪里找一个柳轻眉来牵给韦不应?
她这样为难发呆时,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身上,想到了千年前的可怜魔女。
在做过那一场梦后,缇婴不太排斥大梦术,不太畏惧厌烦灵力枯竭后带来的梦魇前世。
她前世真的蛮可怜的。
灭门之痛,孤身修魔,所爱之人是无情天道,天道的垂怜更像一种命运的戏弄。被魔气侵蚀,失去自我,心甘情愿、孤孤零零地走向混沌……
仙人的“有情”,和无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江雪禾真是一个害得人伤心、还一无所知的混蛋。
那仙人的可恨,魔女的孤寂,让她如今看师兄,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了。
仙人江雪禾和师兄江雪禾,到底谁是谁呢?
疼她护她的师兄,其实心里也是没有情丝没有爱意,只不过是顺着她,才对她呵护有加吧?
他对她的呵护,到底来自于前世因果、命运无意中的馈赠,还是源于他对千山的向往呢?
缇婴没心没肺,原本是丝毫不在意师兄的态度的由来,然而经历一场大梦术,她好像长大了一些,有了这么一些烦恼。
缇婴呆呆地依偎墓碑而坐,思量得自己惆怅委屈时,一片风叶吹落起伏,面前有影子挡住了她的视野。
她揉眼睛抬头,看到惊鸿一样修颀翩然的轻袍,在风中飞扬的素色帷帽。
绿竹漪漪,衣着清冷,输一段艳色。
缇婴黑眸湿润带哀,冷冷看着现身的江雪禾。
江雪禾等半天,见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心中稍微软下的态度,便重新硬起来。
他不提自己找她时如何心慌着急生气,只温温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缇婴不吭气。
江雪禾了解她,最知道怎样勾起她的谈话欲。
他便清清寒寒、冷冷淡淡:“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他这样一说,她立时就炸了。
缇婴最讨厌被他当做小孩子,当即反口:“你看不见吗?我在……”
她觉得说实话就会输,便胡编乱造:“晒太阳!”
她仰着脸,努力看他修长身子挡住的日光,凶他道:“让开,你挡我晒太阳了!”
古战场阴气重重,树荫密匝,哪来的太阳?
风吹起江雪禾的帷帽,他一双清寂乌黑的眼睛探过来。他的目光落到她倚着的墓碑上,在她乱七八糟捆绑的绯红发带上停留一息,目光再落到她脸上。
意思很明显了。
缇婴破罐子破摔:“我当红娘,给鬼牵红线,要你管?”
江雪禾顿一顿,说:“我不管你,我帮你。你要如何做?”
缇婴当即闷住。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二人僵持在原地。
到底是江雪禾先认输。
他看她小小一团坐在一片墓碑中,看她孤零零,就有些心软。与她搭话两次,她又凶又气弱,仰着脸看他时,黑眸漆漆的,眼珠泠泠,微有水光,江雪禾的心便更软了。
他想,和她生气什么呢?
她担惊受怕,年纪小小,不理解他做师兄的心。她不知道受了谁蒙骗,对他迁怒,但他既是师兄,自然是忍了最好。
师妹是要教的。
江雪禾向她递出手。
他声音轻柔喑哑:“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先洗漱吃饭。”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带了点儿水晶糕。”
那水晶糕,还是他想法子,从南鸢那里借来的——柳叶城如今没有烟火,留在这里的修士一个个不生火做饭,想投喂缇婴,还是得走些偏路。
缇婴看他的手。
江雪禾不知她有没有注意到他手背上的伤痕消失了一些,他期待她能注意,所以耐心地等她。
缇婴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他松口气,下一瞬,就见缇婴借力跳起,扑向他。
他被她扑得习惯,在察觉她动作时,身僵心喜,且因怕她不舒服而放松自己的身体。缇婴果真扑了过来,一手拉着他手腕,一手挑起他的帷帽。
她钻了进来,与他四目相对。
江雪禾沉静而温柔,垂眼任由她。
缇婴眼睛盯他半天,小脸肃着:“江雪禾。”
江雪禾疑惑她的称呼,却仍和气地“嗯”了一声。
缇婴:“你说话。”
帷帽落下,轻纱浮在二人肩背上。两人被罩于一方小天地,江雪禾垂着眼,眼波微挑,慢吞吞:“说什么?”
果然。
缇婴眨眼。
她肯定非常:“你声音变了。”
先前听着总是很怪异的哑,让人觉得他说话吃力;而今的声音像是被清水冲过的砂砾,又清又哑,慢条斯理之下,勾得人心间发痒。
江雪禾挑眉。
他正要说他解开一部分咒了,就见缇婴听着他的脸:“脸也好看了。”
江雪禾眼中笑意加深。
他对她的敏锐爱怜无比,此时觉得教育妹妹等回去再说,他伸手想搂住她腰身,却是袖子才动一下,就见缇婴伶俐无比地钻出了他的帷帽。
轻纱笼罩下的那方温甜小天地失去了。
江雪禾怔一怔。
隔着纱幔,他看她。
他不动声色,见缇婴往后退了一退,若无其事道:“你回去吧。”
江雪禾彻底怔住了。
他重复:“我回哪里去?”
缇婴奇怪:“回你想回去的地方啊。你不就是来找我的嘛。看到我平安自在,你就应该放下心,心中有数了嘛。你回去吧,找二师兄玩,找谁玩都没关系,我现在嘛……我想一个人待着。”
江雪禾停顿片刻,仍好声好气:“我不打扰你,跟着你便好。”
缇婴烦:“我不要。”
她脸挪开,心虚地不敢面对他,又要强调:“我本事已经学得很好了,我现在还有梦貘珠呢。这个梦貘珠和我的功法很贴合,我很能打,不需要你。”
江雪禾:“你妄动灵力,神识必然又痛得厉害,我传输你一些灵力吧。”
缇婴摇头。
江雪禾忽而撩目:“你在大梦术的梦境中,看到了些什么?”
缇婴心中一惊。
她还没想到借口,就听江雪禾平静非常:“你在梦中看到了些让你对我品性有所害怕的部分?”
缇婴支吾答不出来。
缇婴反问:“我也教你大梦术一点点了,你用完了,就没有做梦吗?”
江雪禾答:“那是贴合你的法术,大约我是外人,对我不太起效。”
然而他不做梦,缇婴却是根据自己的经历,知道些原因的——他没有灵力枯竭的时候。
没有灵力枯竭,大梦术就不会通过梦境来保护他,他当然不会做梦。
他没有灵力枯竭,也是正常的。毕竟人家是无上厉害的万通灵根,说不定还有人家就是天道化身的缘故,整片天地都是偏向人家的……
缇婴酸溜溜想半天,憋出一个字:“哼!”
江雪禾:“你哼什么?”
缇婴扭头背身,催促他:“不关你事,你快走吧,我一个人去玩了。”
江雪禾道:“你若是梦见些我品性不妥的事,我可以解释——我在断生道时,确实不算什么好人。但是离开那里后,我就已经改变了。
“你可以当我是恶人,当我别有企图,但是小婴,你扪心自问,我可有伤过你一丁半点?
“我是拿你当妹妹看待的,你不要怕我……纵是、纵是……我也已改了。”
他平静中,带一些低凉迷惘。
缇婴回头,悄悄看他垂眼而站的模样。
他也透过帷帽在看她。
缇婴心软了,糯糯道:“我、我没有当你是坏人,我知道你疼我,就是、就是……我心有点乱,你放我一个人离开,想清楚好不好?”
江雪禾却知,不能放她离开。
她年纪尚小,本就对一切都稀里糊涂,半推半就。他靠着一些诱哄与怜爱之心,让她对他生起几分好感。那几分好感,却经不起什么磋磨……
本就快属于他的东西了,他怎可能放她离开。
江雪禾心中乱糟糟,想着对策。
可是一团乱麻,他看不清她的问题,便没法对症下药。
思来想去,江雪禾心中凉意丛生,半晌间,只憋出来单薄的问题:“那你要去哪里?”
缇婴被问住。
她呆呆道:“就,随便去哪里啊。”
江雪禾:“不去拜见你前师父了吗?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待离开柳叶城,想回千山吗?”
可缇婴现在已经知道林青阳是江雪禾的人,一时半会并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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