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芈渡的搭话,那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双麻木无神的眼睛。
芈渡与其对视,心下猛然一惊,后头准备好的话也堵在了喉咙中,没来得及发出来。
她分明看见,这女人印堂笼罩着一团紫黑浓雾,阴损无比。
那是中蛊之相。
按理说,中了蛊的人应当如同行尸走肉,任凭巫族调遣,无命令便无法行动。
可她眼前这位女人,分明还具有着自我意识,能洗衣做饭,形如常人。
芈渡怔愣几秒,话没发出来,那位女人已然自动帮她接上了话。
“你是外地来的人?”
洗衣女人上下打量她一眼,操着一把粗粝如卵石滚动的嗓音,低沉缓慢道:“村里狭小,没什么可逛的。街道尽头有家客栈,专门给你们这些外地人开设,可以去休憩。”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转过头,继续洗起了她的衣服。
连芈渡的笑脸都懒得看。
的确不是巫蛊傀儡,可也不像活人。
倒像是游戏新手村里设置好的npc,专门负责玩家的引领任务。
芈渡又反复问了她些别的问题,均没有得到回复。
女人的注意力只在那盆衣服上,洗完衣服就挑井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其它院子里干活的女人,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一样的印堂紫黑、一样的麻木不仁、一样的语调和说辞。
要说有什么区别,估计也只是手上活计不同罢了。
芈渡叹了口气。
总不能真把白龙放出来吃了村里所有不配合的人。
想要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恐怕还是得去一趟那些女人口中的“客栈”。
这么想着,她轻飘飘地回头,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身后。
芈渡身后的村庄空地上,空无一人。
那个蜷缩在沙土里的黑衣少年不知所踪。
沙土上留下了一串即将被山风吹散的脚印,一路延伸至村子最北端。
宗主亲自派下长老,传唤她来此议事。
放在寻常弟子眼中,能与镇魔尊者同室而坐,又被宗主如此赏识,简直是人生高光时刻。
就连那几个传唤她的长老,看她的眼神都有些疑惑与不解。
只是小小一位弟子,甚至算不上内门,何至于此?
柳成霜自己也不知道。
她心中惶恐,生怕自己对剑尊的倾慕被芈渡说出去。
说到底,柳成霜还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女,修仙界动荡大事距离她还是太遥远。
抱着佩剑在殿门口来回踱了几百步,她总算听见大殿内缓缓传来一声:“进来吧。”
柳成霜推辞不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阶,推开了厚重殿门。
一开门,她就看见了蓬莱宗的宗主。
叶醇依旧是一袭青衣,眉眼清俊,尚带着属于上位者的沉稳。
他没穿宗门大比时那么华美的衣物,整体显得比较散漫简洁。
柳成霜弯腰深深行礼,心中不安之意越发浓重:“……宗主。”
叶醇许久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柳成霜被看得心里发毛,小心翼翼抬起眼与他对视。
她看见叶醇眼底藏着极深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杀意又像是无奈,衬得那双浅碧色眼眸都沉郁不少。
那个眼神,似乎并未把她当作一位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物件,一个称谓。
甚至,是会带来灾祸与厄运的存在。
半晌,宗主才缓缓开口:“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传说会为修仙界带来灭顶之灾的气运之子,现在还太稚嫩,太年轻,甚至连意图都不知道掩盖。
她有自己的想法,却又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何种命运。
若柳成霜是其他门派的弟子,那事情将会简单很多。
堂堂一宗之主,想要除掉一位普普通通的弟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她偏偏拜在了蓬莱宗门下。
可她偏偏是蓬莱宗的弟子。
叶醇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的事情,师姐已经同我说了。”
柳成霜抬起头,眼神里依旧带着掩盖不住的慌乱与不安。
“你是宗门大比的魁首,本该进入内门修习。我会给你内门进出的腰牌,届时你可任意出入内门外门,通行无阻,”叶宗主立在台阶之上,看她的眼神似乎带些怜悯,“师姐希望你能在养病期间四处转转,届时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柳成霜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面对叶醇的目光,她只得垂下头,毕恭毕敬地应是。
叶醇话已带到,便不欲再多说,只挥挥手让她回去歇息。
毕竟,这些事本该是芈渡负责的。
昨晚镇魔尊者半夜乘着白龙一飞冲天,烂摊子又归他管了。
说实话,他有时候真想把这些师兄弟姐妹摁在地上暴扣一顿。
正经事没人管,闯祸倒是一个顶俩。
当然,叶醇此刻的心理活动,柳成霜是不会知道的。
她心中那块大石头,终于在此刻,稳稳地落到了肚子里。
宗主没提巫蛊的事,也没提以下犯上的罪责。
柳成霜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给修仙界带来怎么样的变故,她只知道,现在她安全了。
她恭敬告退,转身时恨不得长出八条腿爬出宗主殿。
叶醇静静看着柳成霜背影消失在宗主殿门外,修长手指抚上宽大衣袖,将布料上无意间沾上的纸灰抖落。
宗主殿内空荡荡,似乎只有轻微的风缭绕而来。
他又叹了口气,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道:“师兄你看,事情就是如此。”
“我知晓你欲斩草除根,可柳成霜毕竟是我宗弟子。若对宗内弟子痛下杀手,我实在无颜见师尊。”
“此等事情……不如还是等师姐归来再做商议。”
殿内有风呼啸而过,风内似有人声低语,又似轻笑,辨不明晰。
风声荡过整座宗主殿,又缭绕至天幕上。
空中似有巨眼俯瞰整个修仙界变迁,不言不语,不闻不问。
另一边,迁野村。
村路不宽,越往村子里走,看见的人烟就越多。
面容枯瘦的中年人、高高壮壮却满眼蒙昧的孩子、机械性干活的妇人。
他们印堂处尽数缭绕着紫黑蛊雾,凡人看不清,芈渡却能看清。
整个村子,唯一具有生机活力的,只剩下鸡狗鸭鹅这些牲畜。
妖兽对巫蛊气息最为敏感,白龙蹲在她肩膀上,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为了掩人耳目,它现在收了龙角,只化为普通的白蛇模样。
村子里大概鲜少有外人前来,芈渡一走一过都会引起路边村民的关注。
那死气沉沉的眼睛往这边一望,看得她心里都有些压抑,不禁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再无其他人与她搭话。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路的尽头果然出现一座客栈模样的建筑。
客栈门口酒旗飘扬,颜色血红,在一片单调土黄的庄子里格外显眼。
门口有几个伙计挑水割草,见了芈渡过来,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声。
她侧身避过那几位伙计,伸手撩开了客栈的门帘。
栈内光线略显昏暗,排排桌椅整齐排列,生意似乎很冷清。
只有靠窗户的地方坐着个白衣男子,容貌年轻,额头上也没有紫黑雾气飘散。
估计跟芈渡一样,都是村里所谓的“外地人”。
这倒是奇了。
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芈渡多看了他几眼,随后招呼老板来了一壶茶。她自己则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不一会儿,客栈老板就端着壶茶走了过来。
老板年纪略大,印堂处紫黑颜色浓重,眼神却比其他村民更富神采一些。
只不过,他打量芈渡时,眼中的光算不上友善。
茶水壶咣当搁在桌上。老板咳嗽几声,操着一口沙哑乡音,直勾勾地盯着芈渡:“客人是外面来的?”
芈渡点点头。
“常言道,入乡随俗,我们这地方虽然小,可也有些规矩不能触犯,”那老板吊着眼睛,阴恻恻地说道,“第一条,入夜不可在村内闲逛。第二条,严禁前往村子北边。第三条,奉劝客人少说话少多管闲事,尽快离开村子才是,莫要给自己添麻烦。”
“我们这家客栈,也开了几间房间,客人最好在我们这里过夜,天亮便离开吧。”
语气听着客气,说话的内容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威胁警告。
芈渡已经很久没被人威胁过了,乍一听还觉得挺新鲜,忍不住问:“那要是触犯了,会怎么样?”
客栈老板冷冷地注视着她:“那客人怕是再难离开这里了。”
芈渡闻言战术后仰,满脸都写着哦豁二字。
客栈老板见她睁大眼睛看自己,以为她被自己说得话震骇住了,面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他把茶碗茶杯丢在桌上,转身就走,碗内水渍甚至还溅出来些。
服务态度可以说是相当冷漠。
如果修仙界有消费者协会,那芈渡是一定要上访投诉的。
她撇了撇嘴,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茶水乌浓,品质当然比不上蓬莱宗的上等清茶,但没放蒙汗药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能入口。
芈渡没苏沉烟那么讲究,一口先喝了半碗,随即将茶碗放下。
再抬头时,不远处坐着的那位白衣男子竟然蹭了过来。
是真的“蹭”过来。
抱着茶碗鬼鬼祟祟,见客栈老板进了后厨,才敢小步颠到芈渡面前。
白衣男子把茶碗往芈渡的桌上一放,冲她嘿嘿一笑:“姑娘,你也是从外地来的?”
这男子长相很讨喜,眼睛弯弯,带着亲切又清澈的笑意。
就是笑容有点傻,像芈渡穿越前楼下邻居养的哈士奇。
“是,我是打南边来的,路过此地歇歇脚,”芈渡编瞎话连眼睛都不眨,笑着道,“你呢?”
“我是涠洲城医馆里的学徒,过来长长见识。”
“长长见识?”芈渡好奇地喝了口茶,“这么个普通山村,能让你长什么见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
白衣公子得意洋洋地一仰脖,把凳子挪得离芈渡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据我所闻,前些天这村里传出了一种怪病,染了病的人都会浑身溃烂而死,无药可救。这病症连医术上都没记载,稀奇得很!”
“那你胆子还挺大,敢自己跑过来调查,”芈渡眸光一闪,顺着他话打趣道,“传言三分真七分假,说不定是空穴来风呢?”
“你也听见刚刚老板说的话了吧?正常山村哪里会有这么多奇怪规矩?”白衣男子据理力争,“依我所见,这里一定是隐藏着什么惊天大阴谋!而我,我就是上天派来揭穿这个阴谋的使者!”
芈渡:“……”
芈渡:“少年,或许你听说过中二病这个词吗?”
男子一头雾水地看着对方:“什么病?重耳病?能治吗?”
芈渡摇摇头,露出了一丝怜悯的笑:“治不了了,这是个绝症。”
白衣公子总感觉芈渡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带着三分讥笑三分忧愁和四分悲悯。
但他估计有点神经大条,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但我不能单打独斗,我需要一个同伴陪我一起!”
说罢,男子热切地看着芈渡:“姑娘,你愿意做我的同伴吗?”
芈渡:“……”
芈渡:“?”
那一刻,她忽然有点不确定。
自己到底是在狗血修罗场文学世界里,还是在霓虹国热血王道系动漫里。
顶着白衣男子热切的眼神,芈渡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对方觉得芈渡马上就要开口拒绝时,她竟然点了点头。
这下子,震惊的不只是白衣男子。
震惊的还有藏在她衣服领子里偷听的白龙。
我靠,尊者,尊者你认真的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跟傻子一起玩了!
然而还没等白龙探头出来谴责芈渡,那白衣男子就热泪盈眶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芈渡的双手,激动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姑娘!你果然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姑娘!”
白龙:“……”
她还有责任心?
她要有责任心,她叶师弟也不至于三番五次被她气得青筋暴起,恨不得把她塞到茅坑里。
当然,芈渡是不知道小白龙内心腹诽的。
她被白衣男子紧攥双手,听着对方热情的夸赞,敷衍地连连嗯嗯。
反正也打算在这里闹个天翻地覆,带个傻子反而更好掩人耳目……更好甩锅。
而且好久没看见这么纯正的中二病了,太罕见了。
不观赏一下修仙界中二病,她实在于心难安。
等男子激动感慨完,芈渡这才慢慢悠悠收回手,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展开调查?”
白衣男子热切道:“老板不是说不让咱们去北边吗?我查到这村子北边是个乱葬场,那些因怪病而死的村民一定都埋在那里!”
“我都想好了,今晚咱们趁着夜色溜到乱葬岗,剖尸一探究竟!”
芈渡:“……”
小白龙:“……”
连芈渡都忍不住开口发问:“等等,你说你要干什么?”
白衣男子理直气壮地点头:“开坟剖尸啊!”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义正词严地解释道:“姑娘你不要误会,我这是在为医学做贡献,相信那些村民尸体也会支持我们的!”
芈渡:“是吗。”
支持个屁啊!!
你大半夜偷偷溜到人家坟地挖人家坟,人家还能支持你?
不气得踹开棺材盖起尸就不错了!
白衣男子猛劲点头,随即使劲拍拍自己胸膛,自豪道:“姑娘你放心,挖坟这种活计留给我做就好!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到时候害怕了,尽管躲在我身后!”
芈渡:“……嗯嗯,好。”
她眼角隐约抽搐了几下,听到衣领里白龙夸张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一句。
“完了,真是个傻的。”
事情已经定了下来,芈渡也没多说别的,只顺着白衣男子折腾。
白衣男子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许安。许愿的许,安定的安。
听了他名字,芈渡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点点头。
她眼中似有极深的光闪动,转瞬即逝。
接下来,她不仅告诉了对方自己真名,还把白蛇形态的小白龙提溜出来,让它跟许安见了一面。
许安一看见蛇,脸色立马变了许多,小声问这蛇咬人吗?
芈渡露出和蔼的微笑,亲切道:“那得看对面是什么人了。”
许安:“……”
芈渡:“你这个胆子……真的要半夜刨坟去吗?”
许安梗着脖子嘴硬:“我胆子怎么了?我胆子很大的!”
芈渡礼貌点头:“行行行。”
许安:“。”
你是在敷衍吧,你绝对是在敷衍吧!
两人又随便聊了些有的没的。
挨到时间差不多了,芈渡便起身去找客栈老板订房间。
许安跟在她屁股后面,好奇问道:“你怎么还要订房间?咱们今晚不是……”
芈渡微笑:“人傻就少说话。”
许安:“……”
许安:“……姑娘,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很直接吗?”
芈渡不管许安心虚而吃瘪的眼神,径直走到了客栈柜台前。
柜台后,老板正倚靠在木椅上,面上毫无表情,只有眼睛里透着阴恻恻的光,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见前来的身影,他这才咧开嘴:“客人,来订房了?”
老板咧嘴的方式很奇怪,就好像硬把松垮垮的皮提起来,透着几分僵直。
芈渡却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眼前古怪的一幕。
她只是点点头,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老板,来两间房,顺便把茶水结一下账。”
老板提着一只旧算盘算清了账,面带笑容地报出了一个数。
芈渡刚要付钱,许安却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来,把她揽在了身后。
他自告奋勇道:“姑娘!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儿家付钱!还是我来付吧!”
说罢,许安豪气冲天地一拍柜台,朝老板要走了开房和茶水的账单,低头一看——
许安:“……”
他沉默了好几秒,动作静止得让芈渡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石化了。
半晌,许安才抬起头,怀疑地问老板:“怎么这么贵?”
柜台后,老板维持着骇人的笑容,操着粗哑嗓音解释道:“公子也知道,我们这村里只有这一家客栈,平时人来人往消耗也比较多,挣不了多少钱的,还请您体谅一下。”
许安捏着账单,声音里有了脆弱的颤抖:“但你一碗茶卖五两银子是不是太过分了?挣黑心钱也没有这么……”
话音未完,芈渡伸手就把他给揪了回来。
她一边捂着许安吱哇乱叫的嘴,一边冲老板哈哈笑道:“理解的理解的,我来付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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