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槐第一次来长明城时, 简直要看花了眼。
他本是凡间一座城镇内大户人家的孩子,虽说是公子,可生母并不讨夫家的喜欢,连带着他也一并受了冷落。温槐平日里没什么人管, 甚至都能翻墙出去跟野孩子们玩。
每日黄昏之后, 他就要按时翻回这座冰冷的大宅, 整理衣袍,看书写字。
大宅的围墙好高啊,高得像一座囚笼。
而他像囚笼里的鸟, 每天只能趁着主人不在时飞出去, 享受那点虚假的自由。
可有一天,侍从们笑嘻嘻地给他洗了热水澡, 穿了最好的衣裳,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众人簇拥着他去了平时只有家里长辈才能去的正厅, 带他见了所谓的仙人。
仙人穿着红色的袍子, 面容很年轻,比想象得还要年轻。
红衣仙人带他去了家中最豪华的隔间, 那是他们家里的人为仙人特意收拾出来的房间。
在那个房间里, 他看见了一个很美的人。
楚凄然有一双垂下的金红色眼睛,打量人时会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她喝着他们家最好的茶, 伸手抬起温槐的下巴仔细观察,温槐嗅到她身上有一股很苦涩的药香气, 苦得像药坊的味道。
“罢了, ”他听见楚凄然说, “就是你吧。”
那一天, 温槐被家里人卖给了药宗的修士。
用三枚下品丹药的价格。
他们离开家的时候,全家人都跪在地上对楚凄然感恩戴德, 修士指间漏下的那几粒丹药足够他们普通人延年益寿。温槐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母亲,母亲眼里也是欢喜,却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从那时开始,温槐与凡间的缘分,就算彻底断了。
药宗的人乘着仙鹤,带他去了长明城。
若说这修仙界哪座城池最华丽,那长明城定然是无冕之王。
不同于雪境的古老寂静,不同于蓬莱宗的仙气飘飘,长明城是金碧辉煌的是热闹的、是无数修士群聚于此的城池,是修仙界最喧嚣最富贵的城池。
那天楚凄然没乘灵禽也没用法术,而是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过了长明城的大街小巷,最后走到了那最高的长明高塔前。
楚凄然对他说:“当年,也有人这么牵着我的手走过这段路。今天倒是换成我牵你了。”
他还记得,那日楚凄然唇边蓄着笑,笑容却很苍凉。
说实话,比起笑,那更像是在哀伤,浓重的绝望的哀伤。
哀伤得就好像成年礼那天她送给他的玉佩,冰冷又坚硬,饱含着无尽的金红的灿烂的苦楚与悲哀,那绝不是他能够窥探能够动容的奥秘。就好像一切,都本该藏在黑夜里。
楚凄然从未允许他叫她师尊。
她不喜听温槐喊她师尊,温槐便只敢唤她药圣阁下。
她说,自己不应该成为他的师尊,该成为他师尊的本不该是她。
而直到现在。
濒死的,被人掐住脖颈的、窒息般痛楚涌上脑海的现在,温槐好像才明白,楚凄然不让他喊她师尊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该成为他师尊的,是那个真正的、温文尔雅天赋极佳的“楚凄然”。
楚凄然无力地垂着头,齿间涌溢出鲜血,眼眶红透成胭脂般的颜色。
她死死绞紧了衣摆,望着对面的南宫梼,与不断微弱挣扎的温槐。
最后,她也没说出天道的名字。
不是因为爱慕更不是因为过往,是因为天道是此界的秩序,是因为天道是此界的根本。
祂的存在是修仙界最隐晦的秘密,一旦天道陨落,修仙界必将生灵涂炭。
——“真的不说吗?药圣阁下?”
南宫梼似乎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自始至终,他都好像只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所有人的选择,抑或是把他们逼上绝路。
“真的,不说出来吗?”
楚凄然闭了闭眼,只感觉嗓子像是被一只火辣辣的大手攥住,半晌都发不出声音来。
半晌,她慢慢睁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可以替他死,但我不能让天下修士替他死。”
密室里静谧了一瞬。
身后穷奇惋惜地叹了口气:“......真没意思,那样就最没有意思了。”
“天道告诉了你们那么多事情......真的......很没意思。是吧,老朋友?”
南宫梼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楚凄然。
几秒后他掌心蓦然发力,被卡着脖子吊起来的温槐陡然闷哼一声,喉间喷出一口鲜血来。
紧接着,他唇中齿中,连带着七窍,都渐渐渗出血色。
连挣扎,都挣扎不得了。
见温槐气息奄奄下去,南宫梼顺手一抛,将青年的身体丢到了楚凄然那边。人类之躯与石面相撞发出闷闷的声响,拖着血迹滑落到药圣的眼前。
楚凄然几乎是仓皇地扑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呼吸微弱,但还尚存。
“对不起.....”她声音微弱,其中是他从未听过的,饱含痛苦与自责的绝望,“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对不起......”
温槐胸膛起伏着咳嗽了几下,溅出点点血丝来,那只没触碰血的干净的手勉力推着楚凄然,似乎是让她不要过来。
旋即,他很努力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冲楚凄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还没等楚凄然弄清楚他是什么意思,身后的南宫梼,忽然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咳嗽。
就好像,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呛到了似的。
她似乎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惊愕之间抬头看去时,只见南宫梼手臂缠绕的绷带之下,赫然攀爬上幽绿色的毒素,如同附在骨头上的藤蔓与吸血的草吗,转瞬间就从他手腕处一路攀援而上,与昔日巫蛊族惯会下的蛊种有异曲同工之妙。
隔着绷带都能看清的幽绿毒素,可想而知究竟有多凶猛。
那是,药宗的毒。
“咦?”
南宫梼将手臂翻转过来,仔仔细细检查着那攀援而上的猛毒,语气里竟然还存着半丝欣赏:“楚凄然,你的好弟子竟然还存着这么一手......是刚刚喷血的时候下的毒?”
温槐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里都带着铁锈味,眼里却是赌徒孤注一掷后胜利的光芒。
他自知自己打不过南宫梼的。
能让四方大能齐聚于此的巫蛊族,又怎么能被他这个小辈所撼动。
温槐是药宗的弟子,是药圣的亲传弟子。用毒制药,是他最大的长项,身边也常常带着保命的底牌。
早在战斗开始之前,他就将含着猛毒的蜡丸藏入口中。
刚刚南宫梼掐住他脖颈发力之时,他以齿咬破满是毒液的蜡丸,将毒素含着自己喷出的血一并淋到了南宫梼身上。
这猛毒是温槐珍藏的保命物什,对上普通修士便能在一刻之内要人性命。可对上南宫梼这种老怪物,也只能堪堪废他一条胳膊。
不过没关系,这足以为战局争取到翻转的关键时刻。
正当南宫梼翻转手臂查看的那一刻,温槐与楚凄然同时听见了耳旁忽然响起了清亮的女声。
芈渡的声音陡然间自耳侧炸开,干净利落,毫不迟疑:“小白!就是此刻!”
话音未落,密室中骤然席卷起凛冽狂风,气氛霎那间巨变。
温槐袖中一道白色闪电飞出,身躯见风而生,只短短几秒就化为了庞大而熟悉的妖族白龙,尾巴一甩之间就将在场修士尽数扫落伏到地上,龙啸声自此间封印之中炸裂开来,震耳欲聋。
随之而起的,是穷奇的兽吼声。
“好好好,不过妖族的小辈竟敢踏足此地,”妖兽的领地意识被侵犯,穷奇陡然间站起身来,血腥兽嘴露出巨大獠牙,上古凶兽的威压当头罩下,“说起来,妖龙的滋味我也有近千年没尝过了——”
妖族以血脉亦以实力为尊,两方上古血脉对垒之时,无疑是年辈尚小的白龙占了下风。
不过,它的任务也从不是要与穷奇开战。
白龙尾巴骤然一卷,直接把地上重伤的二人卷上了尾巴尖上,旋即狠狠蓄力一头撞上了高塔石壁。
高塔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石壁被妖龙摧枯拉朽之力硬生生撕裂出一道大口子,碎石瓦砾簌簌而下扬起漫天尘埃,白龙啸叫一声,冲过烟尘直直飞向破碎高塔之外的血红天幕。
密室石壁上,被硬生生撞出了一道缺口。
同样的,此方密室遭受撞击不再完整,连带着层叠法阵封印也遭受了一定的破坏。
空中风声太凛冽,小白龙还没飞出几米,只听身后破空一声响吱吱而来。再一看,一道紫黑浓雾卷成的三叉长钩自密室缺口处直直而来,一下便钉透了白龙来不及躲闪的尾巴尖。
剧烈的疼痛混着妖血狂涌而出,紫黑雾气攀援而上直朝着死死攥紧白龙尾部鬃毛的二人而去。
那长钩尾部是巫蛊魂魄凝聚而成的铁索,任白龙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两人一龙好似被长线钩中的大鱼一般,不可避免地滑落向刚刚逃出来的密室内。
千钧一发之际,白龙怒吼一声蓄力骤然一甩尾,硬生生将楚凄然和已然陷入昏迷的温槐甩向了半空中。
血红天幕之下龙啸响彻天际,缺口处再度刺出一道三岔弯钩,奔着天幕下坠落的两道身影而去。
那紫黑铁钩直直刺入了温槐体内。
楚凄然金红瞳孔微缩,霎那间耳畔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而来,还有被那铁钩刺中直接被捞回密室缺口,被捞回巫蛊族手中的、无力昏迷着的温槐。
她喉咙中爆出支离破碎的痛呼之声,浑身好似被打断骨头,连伸出手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得。
血红长袍的身影,在龙啸与混乱之中飞速坠落而下。
密室内,南宫梼收回两道血淋淋铁钩,其中一道铁钩上套着龙鳞和半边白色的龙尾鬃,另一道铁钩上是温槐昏迷不醒的身躯,尚且温热而保有脉搏。
他绷带后眼色微暗。
既然楚凄然并非楚家血脉,于他来说倒没有那么重要。相比起来,还是药圣的这个弟子更有利用价值一些。
至于灵力尽失的楚凄然会不会摔死.....?
他立在缺口之处,抬眼望向远处浩渺而诡异的天光之处。
只见在那酷似舞台剧的血红天际之上,一道黑色的影子缓缓悬浮在半空之中,身边缭绕的黑焰好似无数盛开的黑色莲花,带着极致的高温,烧得连黑雾都不敢近身。
那是玄蝎。
玄蝎怀里,还扛着意识昏沉的楚凄然。
“好一着巧妙的棋局,”南宫梼抚摸着那身中剧毒的手臂,望着天际上成功获救的药圣,喃喃自语,“若是我没有这保底的一招,怕是真的就要输在那小姑娘手里了。”
说着,他左手呈鹰爪状,一把抓在了那幽绿手臂的皮肉中。
浑身缠满绷带的巫蛊族一用力,竟把那条剧毒的手臂从肩膀链接处,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第61章 破封
楚凄然被捞起来时神思恍惚, 双眼还紧紧盯着那高塔缺口,口中喃喃半句:“温......”
她还没喃喃完,就被玄蝎打断了。
“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你那个便宜徒弟?无论怎么看都是你比他还容易死吧?先把自己情况稳定住再说啊......哎哎哎你别晕啊!!!”
眼见楚凄然一副马上就要撅过去的样子,玄蝎二话不说, 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丹药, 一股脑往药圣嘴里塞。
毕竟他一个魔修命硬又抗揍, 哪里对药理知识了解过?
大概塞到第三把的时候,楚凄然总算是醒了。
虽然应该是被他塞到窒息而醒的。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捂唇吐出几缕血,浑身轻飘飘得不像话, 却在看见玄蝎的那一刻, 流露出了几分鄙夷的神情:“怎么是你?”
神情看起来倒是清醒了不少。
“当然是我!不是我谁有那个闲工夫来救你!”玄蝎见她还有力气鄙视他立即,冷哼一声, “靠现在不知道在哪儿捞菜鸡的芈渡, 还是靠估计还没从幻境里爬出来的风临深?”
“你没进幻境?”
“幻境?”玄蝎谈及此时眼神似阴冷许多, 语气带了些恨意, “不过区区噩梦而已,我杀得了他一次, 就杀得了他第二次。”
魔修骨子里就带着残忍与不计后果的秉性。
弑父杀君上位的玄蝎, 更是如此。
就在这时,整个长明城都猛然巨震起来, 好似有什么地底的巨人马上即将苏醒,破土而出。那座高塔内发出一阵阵坍塌般的闷响, 几乎要人疑心是否有某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即将来临。
玄蝎扛着重伤的楚凄然骤然后撤, 顺手又塞给对方一把丹药:“怎么回事?你们长明城豆腐渣工程?这么一打就要塌......?”
楚凄然凝望远处震颤的高塔, 神态微凝, 半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低声说:“百年封印,今日怕是拦不住穷奇了。”
玄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玩意儿?”
与此同时, 高塔之内。
南宫梼好似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活生生扯下了自己那半边身中剧毒的手臂。
僵直幽绿的手臂被丢到封印法阵中,骤然间失去了原本的实体,转而分散成了无数哀嚎尖叫的可怖魂魄。那些曾被巫蛊族拘捕的魂魄凄厉嚎叫着,好似被关入玻璃罐的鸟儿,发疯般撞击着囚困它们的法阵。
即便那法阵光芒触之即死,没关系,巫蛊魂魄近乎源源不断,好似前赴后继的浪潮。
就是这阵阵波涛的浪潮,硬生生把那法阵冲击出了一道黯淡缺口。
随着这数量空前的魂魄献祭,南宫梼绷带下的脸色也越发苍白起来,浑身似乎都在细微颤抖着。
他左手的衣袖晃晃悠悠垂在半空,顺着衣袖中垂下的不是鲜血,而是近乎粘稠成泥泞的黑雾。【看小说:玖橘推文】
而法阵中,穷奇兴奋地站了起来,森冷的兽瞳直勾勾地盯着那处缺口看。
封印法阵层层叠加才勉强封印穷奇百年,而穷奇又是何等可怖之巨兽?只要法阵出了一点纰漏,都无法承受住它的威胁。
于无数魂魄冲击侵蚀之下,穷奇猛然一巨大虎掌拍了下去,炙烤血肉的滋滋声陡然响起。
层叠红光的封印法阵惨遭破坏,在这距离之下环环断裂,好似一盘尽毁的艺术品,一时间灵力破碎消失的声音不绝于耳,穷奇抖了抖浑身的毛,四肢捆绑着的生锈铁索霎那间崩裂。
重获自由的妖王发出酣畅淋漓的咆哮声,兽吼之音声震旷野。
它身躯好似吹气球一般陡然间暴涨膨胀起来,刺猬一般竖立起来的毛发直接撞翻了长明城高塔半边,声声怒吼之中妖兽赫然显露出原本庞大可怖的模样,身姿足以遮天蔽日,就连头颅都巨大得好像能一口吞下日月。
长明城内的所有修士,都亲眼目睹了妖王穷奇破封的景象。
巨大的妖兽剪影矗立于天际之下,狰狞可怖,虎首带翅,与百年前修仙界曾记录过的穷奇妖王别无二致。
那是曾给修仙界带来灾祸与恐惧的、上古时期最凶恶的妖魔。
血红天幕的幻境被妖王穷奇的吼叫声陡然震裂,如镜面般破碎着坠落成血色的粉尘,重新露出长明城头顶那昏暗可怖好似阴云的天空,与四周陡峭的漆黑山林断崖。
一瞬间天地摇动,风云异象突变。
穷奇张开大口嘶哑狂笑,仰着脖子就好像在与天空中的某双眼睛、某个存在肆意挑衅叫板。
混沌之间它大睁着那只独目,神态称得上是癫狂。
——“哈哈哈!!天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如此惊天动地的动静摇撼万物,长明城中漆黑街道上,风临深抬眼望着那铁塔般耸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兽,眼中不可避免地也有了凝重之色。
柳成霜到底还是年轻,面对妖王的吼叫声只感觉双膝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她凝望着那无比庞大的狰狞巨兽,嘴唇血色尽失,眼神略有惊诧:“这便是......妖王穷奇?”
风临深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立在原地,长剑带着凛冽的寒光。
另一边,玄蝎与楚凄然暴露在妖王的视野之下,却并未后退哪怕一步。
漫天震撼之下,楚凄然眯起眼睛,几乎是一眼就瞟到了远处高塔断壁残垣那里,静静立着的黑袍巫蛊族。
巫蛊族的肩上还扛着熟悉的栗红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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