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霜甚至以为,风临深还在幻境里没回过神来。
“剑尊阁下......是我,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风临深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很清醒。”
柳成霜:......但你现在看着也不像清醒的样子吧?!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顶着风临深那身凛冽威压开口:“剑尊阁下......这是何意?”
风临深那双冰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声音很冷,甚至含着一丝潜藏了无数时光的颤抖。
落到柳成霜耳畔时,他话中甚至带着近乎崩碎的绝望“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打破命运吗——气,运,之,子?”
最后四个字似乎是从他齿间硬生生挤出来的,说得柳成霜简直有些猝不及防。
她想辩驳自己的身份,却又忽然想到刚刚迷雾中的声音所说所做的一切,辩驳的话卡在唇边,半晌也只憋出了一句:“我,我不知道我是......”
“没关系,我知道。”
风临深扯了扯嘴角,却流露不出半点笑意,只余风霜般的苦涩:“确切来说,我从见你面第一眼开始,就应该知道的。”
芈渡说的没错。
幻境是巫蛊族的拿手好戏,最善破入人的心房,挖掘出其中最支离破碎,最绝望的回忆,加以润色与修改。
最后构建出一场噩梦或美梦,引入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而风临深。
四方大能之中心思最重最阴冷的风临深,在幻境中,回到了自己百年前的过去。
他的过去里有连绵不绝的、会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色光彩的雪山,还有双翼展开能飞越雪山的鸟,欢快鸣叫着飞越万千翩然的时间。
剑境就位于雪山怀抱之中,古老又寂静,只有不畏严寒的修士才能到达那里。
剑境的前任境主,风临深的师尊,是一个很好的人。
与他的牌友惜伤君或楚宗主都不同,境主性情豪爽大方,非常爱护自己门下的弟子们。
风临深当时是境主最小也最关照的弟子,上面有十多个师兄师姐,称得上一句团宠。
那时的他,是雪山群中剑境内最负盛名的少年天才。
少年天才不爱说话,只喜欢独自在雪山脚下练剑,剑气冰寒间可以冻结一树盛开的桃花。
小小的风临深长得好看,又不爱笑,板起脸来非但不吓人还很可爱。
那些师兄师姐没事就喜欢逗他,连带着他师尊也乐意逗他,总拿着串糖葫芦放到风临深面前馋他,说什么只要他笑一笑糖葫芦就归他。
当时风临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大人就不该吃甜食,因此总会义正言辞的拒绝。
师尊纳闷地看了眼他,随后默默把糖葫芦收了起来。
“隔壁惜伤君那小子明明说,他那几个小兔崽子弟子最喜欢吃甜的啊,”他挠了挠头,“你这孩子,好怪。”
境主喜欢打麻将,每次几个大佬的麻将局都是他凑起来的。
可有一次麻将局散了之后,境主单独把他叫到了剑境大殿里。风临深还记得那大殿又白又冷,冻得他浑身都要打哆嗦,他师尊难得收了笑眯眯的神采,叹息似地望着他。
“临深,他们说,你是气运之子命定的道侣,”他的师尊对他说,“你注定要与气运之子相识相恋,最后在一起面对重重考验,这就是你的命。”
风临深抱着剑,眼里有些许的迷惑:“可我不想找道侣,为什么我的命里就要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
境主笑了笑。
他的笑里似乎藏着好多东西,当时的风临深看不懂,现在的风临深不想看懂。
“气运之子,身负此界气运,既能为此界带来灾祸,又可为此界带来荣耀,”境主摇摇头,说,“你要与其共同克服无数难关,最后修成正果。气运之子的红线在你身上,我斩不断。”
再然后,他就没再跟风临深多说什么,挥挥手便让他离去了。
可师尊那时的话,却牢牢记在了风临深心里。
风临深淡漠得好像情感缺失,除了在剑术方面格外执拗,在好胜方面尤其激动以外,从未见他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偏爱或喜好。
他甚至觉得,道侣这种东西无非就是男欢女爱,搭伙过日子,麻烦至极。
女人大概只会拖慢他出剑的速度。
直到某一次大比之时,他遇到了惜伤君的弟子。那弟子有着高高束起的黑发,还有一双漂亮璀璨的黑眼睛,好像眼睛深处埋着炽热的太阳,能烧毁面前阻拦她的一切。
她叫芈渡,同样是修仙界这一代中名满四海的天才。
不同的是,她手里没用修士惯用的剑,用的是刀。
那一场比赛,观战的人群欢呼雀跃,赛场之外人山人海。大家都急着看这两位知名天才的对决,甚至为此开了很大一场赌盘,惜伤君和境主也同样偷偷下了注,各自压在了自己的弟子身上。
风临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场比赛,因为那一场赛,他史无前例地输了。
那是他至今为止唯一一次落败的战斗。
当然,那天晚上芈渡就撬开他房门跟他表达谈心来了——确切来说,是她师兄扯着她来的。
芈渡给他带了一盒小甜点心,非常诚恳地表示他还是很厉害的,只不过答应师兄弟要夺魁的真是对不住,听说境主还输给惜伤君一大笔钱,改日一定给师尊心爱的麻将偷藏起来让境主赢回来。
那天芈渡说的什么,其实风临深没太记住。
芈渡的大师兄他倒是记得很清楚,以花瓶废物为名的谢授衣谢师兄有一双温柔的眼,笑起来的样子很和蔼。只是看他时眼神总是意味深长,好像带着些别的意味,他看不清。
大比结束后,师尊依旧带着他与师兄师姐们回了剑境。
回剑境的路上,境主找了个单独聊天的时候,拍他肩膀安慰他说:“看开点,临深,你的剑法已然日臻纯熟,输了不是你的错。是那小姑娘刀法太野太猖狂,毫无规律可言,任谁也遭不住。”
说到这里,境主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以后到底是要当气运之子的道侣的......”
师尊的语气很遗憾很惋惜,那句道侣听得风临深心里很不舒服。
他很讨厌这种命运早已注定,没有半分修改的感觉,更讨厌被硬扣上一顶帽子,以后要去娶一个不认识的人。
而且......而且就算要找道侣......
风临深别扭地想了半天,脑海里浮现出芈渡昨晚与他勾肩搭背的样子。
要找道侣的话,也就芈渡还看得过去。
若是,若是她再给他送几个晚上的点心,他就勉强同意她做他的未来道侣好了。
百年的时间里,风临深长成了剑境里最飘逸俊美的剑修。
百年的时间,也足够改变许多人,许多事。
这百年内巫蛊族陡然崛起, 自修仙界荼毒生灵, 风临深曾无数次下雪山去执行任务, 斩杀那些因巫蛊而生的怪物。
那些怪物很多很诡异,它们没有痛觉更没有恐惧之心,若非挫骨扬灰, 便无法彻底杀死它们。
再后来, 巫蛊之乱频发,众宗门终于忍无可忍, 决定群起而攻之。
那场将被修仙界牢牢刻在史册里的战役, 爆发在即。
蛊城一战, 剑境的境主自然是要参战的。
剑修们性情大多正气凛然, 一如手中剑般嫉恶如仇。得知境主要参战,风临深的那些师兄师姐联袂请缨, 要与师尊一并赶赴前线参战, 剿灭敌寇。其中也包括风临深在内。
可风临深做梦也没想到。
正是这一次请缨,让他变成了四方大能中唯一真正参与过蛊城一战, 且活下来的人。
也铸就了他此生的噩梦。
——血红天幕,血肉撕裂, 傀儡的嘶吼与修士的痛呼, 铺天盖地的灵术与剑刃。
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巫蛊族, 越缩越小的包围圈, 还有......
还有站在蛊城城楼顶的一道黑影。
风临深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姐们挨个倒在血泊之中,有些双臂被砍下再也握不了剑, 有些被利爪掏心吐血而亡。漫天遍野的哀鸣声中他站在原地连剑都快忘了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也即将死去。
身后有庞大肥壮的傀儡怒吼着,高举斧头冲他狂奔而来,风临深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躲都不想躲。
电光石火之际,斜刺里他最小的师姐猛然扑过来,一头把他撞飞出几米。
风临深摔倒在一旁,亲眼看着斧头劈下时师姐的血喷溅出来,溅了他满脸,还热乎乎的。
奄奄一息之际,他的小师姐对他说,去找师尊。
快去找师尊......有他保护你,你才能活下去。
风临深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蛊城最中心的地方跑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
他只知道,越是跑,前面的巫蛊傀儡就越少,路边傀儡与修士的尸体就越多。越是跑,前面就越是寂静,连刀兵相向的声音都没有,寂静得与身后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后,风临深在尸堆里,找到了自己的师尊。
境主仰天躺在尸堆的最顶端,眼睛大张看着天空,口中细微地喃喃着什么。
他右手攀爬着紫黑色的经络,那可怖的颜色慢慢向上攀援,速度越来越快,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广。
他还没走到师尊旁边,境主就叫了他的名字:“临深,你过来。”
风临深依言走过去,却见境主艰难地抬起那只完好的胳膊,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师尊的那把剑。
周身晶莹剔透,寒光凛冽,好似冰寒铸就,锐不可当。
“这把剑,以后就传给你了。”
境主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笑着对他说:“我教过你的,怎么杀敌才能一击毙命,现在你来试试。”
风临深瞳孔剧烈一颤,双手抖得几乎拿不动剑。他惶然间拼命摇头,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让自己杀了他。
可境主却主动伸手,把剑刃直直地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他语气里带着无奈和遗憾,抬起那只几乎全部变成紫黑色的手,向风临深示意:“我中了巫蛊,活不长了。一旦我身死,就会立刻变成巫蛊族控制的傀儡,失去所有意志。”
“师尊可不想变成那不人不鬼的东西。”
“你杀了我,然后立马放一把火,把我尸骨烧干净,”境主仰面看向天空,叹息道,“放心吧,这场战役很快就要结束了,惜伤君那小子已经决定......”
剩下的话,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又催促了一遍:“动手吧。”
风临深拼了命地摇头,齿中碾出破碎的痛苦的声音:“师尊......师兄师姐他们已经......你不能......”
“我一生亲传弟子十余位,尽数在这场战役中折命,只剩下了你。师尊再怎么保,也要保住你的命。”
“你以后是气运之子的道侣.....虽不知道未来究竟是什么样,但你断不能在此殒命。”
他师尊叹了口气,紫黑颜色顺着手臂攀爬到胸膛:“动手吧,临深。”
“你若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那天的废墟上,燃起了好大一场火。
火势熄灭时,风临深独自走出蛊城中心,手里抱着一把晶莹剔透的剑。
十余位师兄师姐与他的师尊在烈焰中平静而往极乐,就好像那些曾在雪境度过的时光都被这场火焰融化成雪水。风临深走出好远才记得抹一把脸,泪水混着血水而下,显得他满脸狼狈至极。
可他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神态麻木得好像冰雪铸就的人偶,唯有那把晶莹剔透的剑上全是血,走一步,滴落一滴。走一路,滴落一路。
至此,风临深成了剑境此行唯一一个生还的人。
他成了,剑境前任境主,最后的亲传弟子。
此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风临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恨谁。
他恨巫蛊族,连带着恨上了魔修。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注定活下去,而身边其他人注定殒命的命运。
所以,这之后直到担任剑尊,风临深都是孤身一人的。
他甘愿于那又白又冷的大殿之内孤寂直到死去,也不愿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身边,被命运所卷入漩涡里。他的性子越发冷,越发沉默,就连那曾经被师兄姐簇拥的大殿也逐渐冷落下来,没有人再敢靠近。
大殿后的桃花还好好地开着,一起跟他在桃花树下练剑的人却全不见了。
看桃花的,最终就剩了风临深一个。
同时,风临深开始留意气运之子的踪迹。
——是不是只要,只要不与她在一起,他就可以打破命运。
他身边的所有人,就不至于再接连而死,只留他一个人在此苟活?
是不是......只要杀了她......他就不必再受所谓“主角”身份的囚困?
“是不是呢?”
长明城内,站在柳成霜面前的风临深,轻轻地问:“是不是只要杀了你,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语气轻得像风里摇晃的枯叶,却掩盖不住那凛然的杀意。
那一瞬间,柳成霜长久以来的幻梦,似乎一下子就破裂了。
她曾以为无所不能的强大的仙人,也曾在血肉骸骨的跋涉中崩溃,也曾弱小到需要他人去保护。
她曾视为目标追逐的剑尊,原来远不曾像她幻想中那般强大无匹。
风临深也会哭,也会陷入幻境中无法挣脱,也会在一切都失去之后迁怒自己,迁怒他人。
原来白衣飘飘的仙人,也是有血有肉的。
柳成霜仰着脖颈,感觉到那柄剑在她肌肤上越逼越紧,随着一阵疼痛,脖颈上便有鲜血流了下来。、
就在她心骤然沉到谷底的那一刻,耳畔忽然听见风临深极细微地叹了口气。
“可惜,镇魔还是没有把你交给我,”风临深说,“若是你是剑境的弟子,我今日必将亲手杀了你。”
“可你是蓬莱宗的弟子。”
那把曾在她喉口不断游走威胁的剑刃偏离了几寸,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冰寒的气息也随之顺着脊梁骨而来,刺得人头顶都发麻,像是被庞大的野兽紧盯着一般。
她能听出风临深语气里淡淡的遗憾:“蓬莱宗的人最护犊子,若我杀了你,镇魔下一个杀的就是我。”
霎那间,柳成霜明白了。
她什么都明白了。
风临深为何会在宗门大比去救她。
又为何会对她念念不忘,为何会向镇魔讨要她来剑境。
救她,是为了确定她到底是否是气运之子。
念念不忘的是对她的杀意,讨要她来剑境是为了杀她后不用有顾虑。
从一切剧情开始之前,他们最纯粹最不掺杂一点阴谋的相遇,只有在村庄灾祸的那场初遇。
柳成霜嘴唇动了动,忽然笑了一下。
这一刻她心中那些曾属于少女的旖旎遐想碎得一干二净,所留下来的只有最残忍最冰冷的现实。原来所有的故事真的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甚至,可能只是在剧情推动之下的一厢情愿。
脖颈鲜血滑进领口,风临深眯起眼睛,那把死神一般的长剑终于被他撤了下来,收剑入鞘。
“你该好好感谢镇魔,”他说,“她对你,已是不薄。”
说着,白衣飘飘的剑尊转身就要走。
柳成霜心下一横,也管不了那么多,干脆踉跄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还跟着我作什么?不怕我杀了你?”
柳成霜摇摇头,眼中昔日倾慕不复,只余理智:“此处凶险,若要活下去,跟着您显然比我孤身独往更保险。”
“您若要杀我,定然早就动手了,不必拖到现在。”
风临深冷冷地瞟了一眼她的脸,见她满脸坚定诚恳不似作伪,便轻嗤似地笑了一声:“你这几个月进步倒是快得很,镇魔真是没少教你油嘴滑舌的东西——”
“跟上吧。若是跟丢了死了,莫要怪我没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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