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没机会了……”
“我、我对不起师父……亦对不起二哥……如今我也不清楚,究竟是恨二哥夺我妻子,还是从心底里就有愧于他……毕竟,若是师父还在,你与他早就该完婚的……”
闭上眼睛之前,他留给她最后的话是:
“落落,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不是为了替他看遍这世间,而仅仅是为着她自己而活。
眼看他没了声息,司云落抬起眼,在一片混乱中,准确无误地寻到了杀红了眼的陆星衍。
他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便决定先将与司云落的纠葛往后放放,先解决乔如默、报了大仇再说。
可大门再度打开,却只有乔如默的人冲进来,将他团团围住。
他便已然知晓,今日是个独木难支的局面。
乔如默喝道:“副楼主谋夺弟妻,已杀了三堂主,这样的叛徒我们别雁楼决不会再留!”
他毕竟是楼主,众人莫敢不从,陆星衍深陷于其中,做着最后的无谓抗争。
甚至都无需乔如默出手,他便已经血迹斑斑地半跪在地上,用长剑支撑身体,像个破烂的布偶娃娃。
司云落红裙染血,袅袅婷婷地走到乔如默面前,神色平静。
乔如默笑着问她:“怎么,想替陆星衍求情?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可以理解。”
司云落只连连摇头:“不是,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正是我报仇的好时机。”
乔如默定定地看了她好一阵,试图从她的面上看出些端倪。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作罢,叹息着撩起她面前珠帘,抚了抚她的脸颊。
“去吧,如你所愿。但作为交换,你要留在我的身边。别雁楼与雪霁门的婚约,仍然成立,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
司云落恍若未闻,转身向陆星衍的方向走去,捧起他的脸与他对视。
即使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刻,她也分不清楚,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情感,爱多一点,抑或恨多一点?
陆星衍却一反常态地向她撒起娇来。
“疼……”往常浑身是伤也从未示弱的人,此刻却微蹙着眉,看上去委屈极了,“你、你抱抱我,好不好……”
司云落无法拒绝将死之人的请求,特别是在她心神动荡之时。
哪怕是现在,她依然不肯相信,陆星衍怎么会死呢?
他永远那样悍勇,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说要灭门这个灭门那个,却也会踏月而来,为她鬓边簪上一朵小花。
说时迟那时快,趁她分神之际,陆星衍握住她的手,调转剑锋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是剑锋刺入皮肤、劈开血肉的声音。
司云落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连剑柄都拿不稳,被他坚决而用力地握着,又向前推进了几寸。
有时候,真正的崩溃,反而如死水一般平静。
他的头软绵绵地垂下来,靠在她的颈窝处,语气轻松地像在同她玩笑。
“解不解气?若是还恨我的话,再多捅上几剑吧。”
司云落一点都不想捅他。
看着他苦中作乐,并不会让她心中开怀,反而更加沉郁,像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虞渊之中。
她不说话,亦哭不出来,只干巴巴地说道:“陆星衍,你死后,我就会立刻忘了你。”
陆星衍愣了一愣,忽而展颜,露出难得温柔的笑意,声音慢慢低下去。
“好啊……你能忘记,真是再好不过了……别记着我这种人,原本就是不值得的……”
他又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那颗浸透了鲜血的明珠,用袖口奋力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只好叹息一声,将明珠往她手里一推。
“明珠蒙尘,可它依旧会是明珠。落落……把一切都忘了,向前走吧。”
他说得如此轻易,仿佛一切伤疤都能够轻轻揭过,偏偏激起了司云落的逆反心理。
可在她生气之前,却忽然有一滴水液落在了陆星衍的脸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原来……她也会为了他的生死牵动伤心,不能全然放下。
陆星衍没了力气,只能勉力伸手贴上她颊侧,用大拇指蹭去那泪痕,声音中多了几许无奈。
“不要哭啊……女孩子的眼泪是金豆子,很珍贵的……尤其不要为了我,不然我在地下,魂魄也会不得安宁。”
司云落辩解道:“想多了,我才不是为你……”
他却道:“我为你唱首歌吧,你小的时候,这样哄一哄,就不会再哭了……”
遍地狼藉与鲜血之中,他们紧紧相拥,陆星衍被刺穿了肺,喘气艰难,像在心口扯出了一个巨大的破洞,断断续续地唱着。
听着像是潭州这边的童谣。
“阿哥骑着竹马来,阿妹两小无嫌猜……”
唱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陆星衍的手从她颊侧滑落,在她脸上留下几道血痕,更显凄艳。
世间最无常之事,莫过于让他在死前,做回了最本真的少年郎,让他连凋谢的时刻,都是她曾最喜欢的样子。
等到手边的身体终于凉透,她毫不留恋地放下陆星衍,回身向来时路走去。
乔如默早已向她伸出一只手,主动上前来迎她。
“不要紧,落落,毕竟是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有合卺礼未成……”
司云落靠他更近,像是大仇得报后的筋疲力尽,几乎要贴到他怀中去。
她极少主动选择乔如默,他有些欣喜,又想到如今落落孤身一人,只有他能作为依靠。
“落落放心,我会……”
话音未落,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难以置信,镯子中那曾经夺去刺客性命的毒针,如今已没入了他的心口。
只是上面的毒,早已从七步引换成了沾之立死的剧毒。
在场众人皆哑口无言,看着不可一世的“英雄”是如何痛苦地弯下身子,倒在地上抽搐着,片刻便失去了呼吸。
司云落替他阖上不肯闭紧的双目,轻声道:“默哥哥,他们杀不了你,但总有人能杀的,你大意了。”
“谢谢你最后一次让着我。”
众人都被司云落的手段所震慑,无人敢对她如何,眼看着她将三具尸体拢到一起,接着陆星衍那半截残曲,再度唱起歌来。
“……鸳鸯双飞白头死,今生到老同墓埋……”
歌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她唱着唱着,忽然泪流满面,放声痛哭。
别雁楼一时群龙无首,江南道人心浮动,大厦将倾,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架势。
司云落急流勇退,准备将方既白的骨灰带回雪霁门,与老门主合葬。
一日,船行至江心时,小圆进到舱里唤她,就见她又在耐心擦拭那颗明珠。
明珠保存极好,一尘不染,像极了一颗赤诚的心脏。
“小姐,前面有雾漫东江,要出来看看吗?”
司云落莞尔一笑,直起身来。
“好呀。”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今往后,她只为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说】
1.好耶,狗男人们be了,但是竟然觉得挺好
2.明天放另一个相爱相杀的结局好了(点烟)让龙龙生不如死那种
3.至于龙龙的骨灰……大概没有被直接扔江里吧(作者努力解释)
4.怨憎会的这个结局主题是宽恕(肯定能看出来的吧)人死灯灭,一了百了,落宝亲手送走三位竹马,快意余生,但是大概是不可能忘掉的(。)我们落宝是熠熠生辉的明珠!不懂的狗男人有难了!
5.龙龙已经进步了!上一世他还不知道何为放手,现在知错就改肯放人了!(不过前提是他死了,不然的话大概可能也许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6.龙龙的偏执和占有欲,以及没人敢真正给落落造成物理上的伤害,可以视作上一世be结局的后遗症
说这话的不是陆星衍, 却是一直袖手旁观的司云落。
乔如默没料到她突然开口,面上浮现出些轻蔑笑意。
“落落该不会想要出手相帮?”他看起来十分遗憾,“可惜了, 你不会武呢。”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蛮力那一套是吧?都不会动动脑子的吗?
司云落也不欲与他过多争辩, 捏起食指放在唇边打了声唿哨。
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被破开, 木头碎屑七零八落到处乱飞。
乔如默的人缓缓后退,而向内步步紧逼的, 俨然是别门别派的装束——
“楼主,雪霁门的人把我们围了!”
乔如默闻言面色一沉。
“落落这是何意?”
他眸色深了深, 开始为她分析个中利弊。
“你我两家一向交好, 为了与陆星衍双宿双飞,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 恐怕不是老门主所希望看到的吧?”
呵, 明明处于被反制的境地, 还知道拿故去的便宜爹来压她, 乔如默还真是临危不乱。
可惜了, 他发现得太晚, 无论怎样挣扎,在司云落看来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自从七夕那一夜起, 司云落便一直在等待。
既是在等陆星衍那希望渺茫的回心转意, 也是在等雪霁门的部下帮众赶来。
在交还雪霁门的控制权之前, 雪霁门上下依然唯大小姐江云落一人是从。
即使独身南下前往别雁楼选婿,雪霁门的势力仍是她最大的底牌和倚仗。
在接到飞鸽传书的手令后, 雪霁门便派出精锐, 星夜兼程赶赴潭州。
多亏陆星衍剿灭了雷火堂, 潭州城周边少了许多眼线。司云落得以将众人安排在竹林驿站之中, 低调行事,静待时机。
而大婚当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司云落只微微笑着,吩咐雪霁门的人先行救治方既白。
在如此重伤面前,大小姐的半吊子医术显然就不够看了,但雪霁门擅毒,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会有巧妙的破解之法。
先前的慌乱都已消失不见,越发衬得她一张娇靥秀美非常。
她如此淡定,乔如默不由得蹙起了眉,沉声道:“落落,你可考虑好了,若是任性行事,无疑会让如今的雪霁门雪上加霜,孰轻孰重,你心中应该掂掂分量。”
乔如默说得不错,雪霁门的确式微,但那是从前。
自今日始,她会创造一个全新的雪霁门,而不必通过联姻这等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司云落扬声道:“默哥哥误会了,今日盛事,雪霁门中人总要前来观礼的。”
乔如默只当她在说谎,大婚的仪式早在白日便举行完毕,雪霁门一直未曾现身,却在入夜后宾客散尽时围上门来,还有何礼可观?
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信,司云落歪过头,俏皮一笑。
“自然是,贺我认祖归宗,登临楼主之位的大礼了。”
“你所言不错,我的确是雪霁门抱养回来的孩子。但你可知,我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的身上亦流淌着陆氏血脉,今日我便要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看着三人精彩纷呈的脸色,司云落终于能够轻轻挣开陆星衍的手。
“哥哥,我不能跟你走。”
陆星衍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真正的恐慌第一次从心底漫出来,不过片刻就完全淹没了他。
“……不会的,你一定是还在恨我怨我,所以刻意编出这样的谎话骗我,对不对?”
不,不会是这样的,陆星衍从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妹妹。
可司云落只是一脸怜悯地注视着他。
不要……不要用这样的神情……他会受不了的……
她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出奇,清晰到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楚。
“兹事体大,我怎么敢信口雌黄?”
司云落从身上摸出一枚玉佩,暖玉入手生温,光泽通透,与陆星衍赠予她的那枚一模一样。
“都看清楚了!爹爹留给哥哥的玉佩,我也有完全相同的,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身份?”
陆星衍的目光凝在她手中举起的那枚玉佩上,他曾与玉佩朝夕相处,自然不会认错,他面前这枚,的确与被摔碎的玉佩几无二致。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双肩颓然地垮了下来。
司云落笃信能瞒过他。
那当然是因为,这就是陆星衍送给她的玉佩。
被摔碎的,不过是她差人赶做的赝品罢了,外形上能瞒过去就行。
陆星衍把如此重要的信物主动递到她手中,她若是不加以利用一番,怎么对得起和他夜夜缠绵的自己?
从第一次被强迫开始,她就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
老门主待她不薄,愿意给她谋一条后路,让唯一的养女能够有所依靠,过安定的日子。
可惜这别雁楼内,尽是些争来抢去的豺狼虎豹之流,若还是保持着大小姐心性,怕是会被吞得渣都不剩。
既然无论选哪一个,剩下二人都不会放过她,那不如将她自己作为筹码,诱使兄弟离心,届时别雁楼赖以维系的根基被毁,便是她真正出手之时。
当楼主夫人,哪里有当楼主有意思呢?
看着陆星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十分满意,即使是谎话,只要有人相信,那它就是真的。
而这样的秘密,会永远烂在她的肚子里。
别雁楼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
“副楼主带江小姐逃离,原来是不想让她嫁给仇家之子,让老楼主在地下魂魄不宁啊!”
“副楼主都承认的身份,怎么可能会是假的!”
种种声音嘈杂不一,先后有人向司云落跪下行礼。
同样的说辞越来越多,最终汇聚成共同的一句,山呼海啸一般压过来。
“参见大小姐!恭迎大小姐归位!”
取信于人,获得承认,这是司云落的第一步。
她知道,已经成功了一半。
剩下要做的,便是祸水东引,趁群情激愤之际,夺了乔如默的楼主之位。
“众人听着!乔如默勾结外人,暗害我爹爹,又包藏祸心,窃取楼主之位,屡次对我哥哥不利,陷他于险境之中。”
“于别雁楼,此为不忠;于我爹爹,此为不孝;严厉驭下,是为不仁;残害手足,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自然罪不容诛!”
司云落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任谁听了也无从辩驳。
何况乔如默的楼主之位的确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样一来,反对的声浪便一浪高过一浪,难以压制。
司云落趁热打铁:“我知道在场诸位对我爹爹常存敬仰之心,此前不过是受了小人的蒙骗。只要今日弃暗投明,我陆氏可以既往不咎!”
话说到这份上,于情于理,人都会做出趋利避害的选择。
再加之被雪霁门的高手们围着,人心涣散,乔如默的人当即就有一多半倒戈,放弃了抵抗。
至于剩下负隅顽抗的,不过是少数而已,稍后派人解决了就是。
形势顷刻反转,乔如默见大势已去,而陆星衍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便意欲挟持司云落。
毕竟,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江云落并不会武。
可他才运功提气,刚刚腾空跃起,就重重摔在地上,五指还维持着出招的姿势,却连剑都拿不稳,落在离他手边数寸的地方。
他难以置信,但依然不肯放弃,试图伸手去够那把剑,终于堪堪碰到时,眼前出现一只绣着戏水鸳鸯的红色绣鞋,鞋尖轻轻巧巧地一踢,便将长剑踢到了他无法触及之处。
司云落笑眯眯的,蹲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脸。
“默哥哥,是不是很惊讶?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你而言也是久违了吧?”
乔如默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七步……引……”
司云落拍手笑道:“不错,答对了!其实我原也不清楚,七步引解毒之后,中毒者的功力能够恢复几成。但既然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保险起见,还是彻底废去你的功力为好。”
“办法也简单,毒下在金钗之上,只要你拿起那断成两截的金钗,就会无形中毒,只是见效慢些,要花上几个时辰。不过多亏了你们方才争斗一番,加速了毒入肺腑,这还要多谢哥哥呢。”
陆星衍似乎听不得“哥哥”这样亲昵的称呼,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却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
司云落也不在意,只笑吟吟地看着目眦欲裂的乔如默。
“默哥哥,你怕是要成个废人了。毕竟天下间,可没有第二只天山雪蟾来解你的毒了。像我一样,不能动武的滋味如何?”
而唯一的那一只,已经被她送给了陆星衍。
是死是活尚且不论,陆星衍不可能交出来,雪蟾也需要数十年时间才能恢复如初,再行解毒之能。
“我不会杀你。死对你来说太容易了。可怜我爹爹精心栽培了你这么多年,竟然只是养出了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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