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如默闻言便蕴出一抹笑意,招手唤她上前来,抱她坐在他的膝上。
“落落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滋养这具躯体,耗费了他巨大的心血。所幸努力终有回报,如今她看起来全无僵硬之感,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几乎完全无法分辨,就说是司云落本人也不为过。
“落落”掰着手指,一一为他数过,最后大着胆子,双臂环上了他的脖颈。
“哥哥……我今日,又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岑如默扬眉:“哦?”
只要不是什么不该想起的事便好。
“嗯。我想起……我从前一直是最喜欢你的。其实你我并无半点血缘关系,对么?”
见他不说话,“落落”亲了一下他的侧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只看着他。
半晌,他的手终于抚上她的侧脸,神情渐渐变得痴迷。
他哑声道:“对。”
既然“她”都想起来了,为什么还要克制自己?
他尽己所能维护这一半神魂,不就是为了将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于是他尝试着靠近,去亲吻近在咫尺的少女。而她也毫无推拒之意,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摆出予取予求的姿态。
但在呼吸擦过唇瓣的瞬间,岑如默的动作戛然而止。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缓缓向后退去,在少女困惑不已的眼神中,漠然地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按在她脑后的手也逐渐松开。
假的,都是假的。
司云落不是这样的。
即使作为司空云落的身份,她也绝不会主动亲吻他,遑论做出这等投怀送抱之事。
岑如默突然失去了兴味,果然赝品就是赝品,无论多么逼真,也无法取而代之。
他固然是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落落”,但当她与本尊大相径庭时,他又忍不住将二者进行比较。
他宁愿方才是他主动轻薄,而司云落大为震惊,狠狠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也好过如今这般。
毕竟,那才是真实的她。
或许他原本就是贪心的人,有了替代品也不知足,还妄图夺回真正的司云落。
那么下一步棋便很容易布局,瓮中捉鳖。
是时候该让司云落回到他的身边,为着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太久。
只要他想,杀了慕星衍也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在他陷入思考的时间,“落落”茫然无措地坐在原处,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看上去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岑如默叹了口气,额间抵上她的眉心,安抚道:“我有点累了,你自己去玩好不好?我晚些时候过来陪你。”
少女十分相信他,很容易就开心起来,轻巧地从他膝头跃下,像一只灵动的蝶出了大殿。
不多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司云落,终于收到了玉简上迟来的回应。
“师尊亡故,阵中封印不稳,速归。”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又被挖了墙角的龙龙
2.上到二十八岁的师兄,下到四岁小孩,竟然都来挖他的墙角,真不像话!
3.我觉得这可能是完结前最后一丁点轻松愉快的时刻了(顶锅盖)
4.可恶最后一卷剧情有这么干巴巴吗竟然全部养肥!发疯!发疯!发疯!
俗话说得好, 怕什么来什么。
司云落觉得,可能是她过于期盼好消息的到来,才会在满怀忐忑之际, 收到意想不到的噩耗。
她有过很多猜测,最坏的情况不外乎就是大阵封印松动, 一切推倒重来。
虽然不知前路何方, 但她相信,现在的慕星衍总不至于再做些出格的事了。
只可惜……情况远比她所认为的更糟。
她麻木的神情吸引了慕星衍的注意, 他拧着眉走过来,一把抽走了她手中的玉简, 扫过上面的消息时, 眉间的褶皱更深。
他轻易不会露出这种神情,不过迟疑也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便将玉简收好, 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 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双手。
指尖一片寒凉。
他眼底涌起丝丝担忧,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顺势将她纠缠扭曲的手指解放出来, 再一寸寸推开她的掌心, 与她十指相扣的动作轻柔而耐心。
温暖唤回了司云落的几分神智,她垂眸看他, 漆黑的瞳仁里没有半点神采。
“你说……师尊会不会是因为救我……”
为了救她, 师尊的闭关被强行打断, 她也是修道之人,不会不清楚可能造成的反噬后果。
即使如此, 师尊还是选择耗费所剩无几的修为救她, 哪怕那时候所有人都不能确定, 她究竟还会不会醒来。
司云落不及说完, 已经止不住地哽咽起来,一滴泪越过抖动的长睫落下,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几乎将慕星衍灼伤。
他索性坐到她身侧去,不容拒绝地将人按进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肩上,轻抚着她的后颈。
“不会,不是,与你没有关系。”
他否认得十分笃定,哪怕他明知道事实就是她所推测的那样,也不能再给她施加心理压力了。
他怕在为师尊送行之前,落落就会被难以背负的自责和愧疚生生压垮。
肩头一片濡湿,在慕星衍的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悲伤了。
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话安慰她,只能将自己化作承接负面情绪的容器,等她完全发泄出来。
从小到大,他平白惹她难过生气的次数不知有多少,如今想要替她分担而不得,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天理循环。
待到抽泣声渐渐停止,司云落顶着两只红得发肿的眼睛,自他怀中直起身来。
慕星衍用指腹抹去她眼尾最后一滴泪,捧着她的脸哄道:“不哭了好不好?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司云落点头应下,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再次抱紧了他。
江可知尚未醒来,还需要闻既白加以照顾。慕星衍也曾经想过,是否暂时瞒下师尊过世的消息,让闻既白能够安心待在此处。
但司云落却并不赞同。小白有得知真相的权利,若是要做选择,也应该在了解实情的前提下,将选项摆在他面前才是。直接替他做了决定,对他而言未免太不公平。
可他们都忘了,闻既白并非常人。或许是早有预感,真到了这一刻,他反而格外平静地接受了师尊的死讯。
理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难得善解人意,表示他会留在此处照顾江可知,直到他苏醒为止。
司云落登上返回玄灵宗的灵舟,脑海中仍盘旋着闻既白最后的话。
“师尊的境界与我们不一样,他早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却依然明知不可而为之。求仁得仁,结果也如他所愿,他并无遗憾,我们也不必悲伤。”
她不知道这话语中存了多少安慰她的心思,她只是心情复杂,问他:“所以你与师尊一样,已经明了我们各自的命运,是么?”
闻既白没有回答,有的时候,沉默就代表承认。
他也并没打算隐瞒,只是摸出那随身携带的六枚铜钱,当着二人的面起了一卦。
“我曾为每一位天阁弟子起卦,如你们所见,生机尽绝,败亡之象,卦象大过,实为不可解的死卦。”
“不过,”他停顿片刻,抬眼望着司云落,“落落乃是生卦。”
如今沈不周之死已经应验,但司云落仍然难以相信所谓天机,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依我看,倒也未必。若是慕星衍未曾拼尽全力救我,我便已经死了,就不会再有生卦一说。”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由此看来,卜算不可尽信。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卦象预言,我更愿意信任身边的同伴。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便是师尊言传身教,为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闻既白想起她掷地有声的样子,仍然免不了会心一笑。
透过雨雾蒙蒙的轩窗,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明丽少女的身影。
大道三千,天行有常,但总会有渺小的人,为了求索心中之“道”,敢于迈出破局的第一步。
命运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可测的,落落的一举一动,说不定能够改变最终的结局。
江可知是在秋雨连绵的第二日下午苏醒的,他一动不能动,只是缓缓睁开眼,同闻既白一样静静看着窗外雨打芭蕉。
自司云落和慕星衍二人走后,雨势便不见停歇,像是上天也在动容落泪。
四目相对,有片刻的沉寂,病人与大夫正在进行着最为平静的对话。
“沈不周……”
“死了。”
闻既白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你想必已经猜到了。”
江可知只是默然。他张了张口,却一句多余的话都问不出。
闻既白明白他的心意,随手向檐下一指。
“但那个小家伙还活着,你没有辜负他。”
细密的雨幕之下,现出原形的小狻猊正在水坑里到处乱踩,溅了自己一身泥点。
生于沙漠长于沙漠,弘儿还从未见过“雨”这种天象。
江可知垂下眼去,他如今没有容貌,自然也无从谈起表情,但闻既白似乎能够感受到,他心间涌起的淡淡欣慰。
“作为大夫,我需要提醒你的是,你的容貌已经毁了。不过以你之修为,再修二十年便会获得新的,也无需太过介怀。”
江可知却道:“无妨。”
他在意的,从来就不是这些身外之物,当初之所以选择了一张平凡的脸,也不过是因为不愿抢了沈不周的风头。
毕竟在他幼时,容貌尚未定型,只有一团混沌,旁人对他避之不及,只有沈不周毫无芥蒂,愿意与他做最要好的朋友。
可是现在,他失去了朋友。
“我等不了二十年。”他声音艰涩,“我需要一张脸。”
到了这步田地,他只能求助于闻既白,像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对于闻既白而言,制作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容不算难事,何况江可知如今的情况,倒很容易与任何一张脸轻易贴合。
“可以。但要等你养好伤再说。你想要谁的脸?”
江可知遽然抬眸:“你的脸。”
灵舟到达玄灵宗时,已是三日后,司云落扶着慕星衍的手,从灵舟上纵身跃下,同他并肩立在山门处,眺望高处的天銮殿。
经过上次鸡飞狗跳的那一架,山门虽经修复,汉白玉上仍然有着无法掩盖的深深裂痕。
回想起他们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玄灵宗的弟子们都跑出来看热闹,将狭窄的石阶围得水泄不通。
那时虽然尴尬,却也留下了最初的温暖印象,可如今旧地重游,山门处却空无一人,四周静极了,连一丝风都没有。
直到金钟之声自天銮殿内迢迢传来,伴随着岑如默熟悉的声音。
“师弟、师妹既然回了山,就来天銮殿参拜师尊吧。”
司云落与慕星衍对视一眼,携着他的手往山上去。
一路也并未遇到其他弟子,或许是因为恰逢门中变故,弟子们都于寓所中清心修炼,闭门不出,越发显得宗门人丁寥落。
天銮殿的殿门敞着,其中香烟缭绕,烛火不绝,无数长明灯环绕着寒玉台,照亮了老人慈祥安宁的面容。
岑如默身着玄金衣袍,外罩粗布麻衣,正屈膝跪于灵前,向火盆中一张接一张烧着纸钱。
卜随云跪在一旁,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岑如默红着眼睛起了身,低声对来人道:“回来了?来送送师尊他老人家吧。”
他一向温和中隐含威严,令人信服,自师尊闭关以来,他代行掌门之责,气质越发沉稳,令人挑不出错处。
司云落听他的话,与慕星衍一同跪在灵前行了稽首大礼。
“师尊,我回来了。”
她才说了两句便有些哽咽,慕星衍暗暗握住她的手,让她得以汲取勇气继续下去。
“我……过得很好,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我将谨记您的教诲,继承您的遗志,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以身诛邪,涤尽世间诸恶!”
岑如默道:“师尊泉下有知,也必定会为你感到欣慰。”
司云落静静地烧了两叠纸钱,便摇摇晃晃地起身,绕玉台走了一周,瞻仰师尊最后的遗容。
原先她并未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可距离近了,倒被她发现了些许端倪——
师尊的皮肤隐隐发青,更是溢出些许污浊之气。他是修道之人,又身负神兽血脉,若是过世不久,灵力只会慢慢外泄,断然不会到这等地步。
并且,师尊的神魂已全数散去,竟是一点也未曾留下。
莫非……师尊已经故去多时了?
她不禁看了岑如默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她,和善地问道:“师妹,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半只脚踏入了圈套的龙龙
2.落宝好聪明捏,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
3.然后就被做掉(不是)
◎“你怎么敢!”(二更)◎
岑如默看上去一如往昔, 并无任何不同,此刻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她,流露的真心实意, 不似作假。
或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吧。
隐瞒师尊过世的时间,于岑如默而言并无特别的好处, 反正师尊生前便有传位给他的意愿, 众人也无有不服。司云落实在想不到,他这样做的目的。
于是她只是摇头:“没什么。”
岑如默也并未多言, 沉默地注视着她完成祭礼,而她过于专注, 也忽略了卜随云唇边的一抹讥讽笑意。
师尊的葬礼定在明日, 司云落仍是回到原先的斋舍歇下,她今日跪的时间久, 连站起来都有些腿抖, 便想着回房之后用热水敷一敷。
房内陈设分毫未改, 她推门进去, 倒在床上, 只觉得浑身酸痛, 提不起力气起身。
并未关紧的窗棂忽然轻微作响,她睁眼去看, 发现少年维持着原先的习惯, 竟然又从窗子翻了进来, 轻巧地落在地上。
司云落生怕被人发现,下意识便要赶他走, 忽而又想起自己已经与他成婚, 便重又放下心来, 悄声问他:“你怎么来了?这不合礼数。”
毕竟是师尊丧礼期间, 即使她与慕星衍是真正的夫妻,也不好太过亲密。
慕星衍睨了她一眼,自顾自掀开了她的衣裙,露出膝弯处的淤青。
“我来见自己的妻子,有哪里不合礼数?”
司云落只感觉膝上一凉,正要把腿往回缩,就被他握住脚腕,朝他的方向拉了过来。
“做什么!”她恶声恶气的,但其实毫无威慑力,“警告你啊,我上次说的话还算数,你不许碰我。”
“想什么呢?我只是看你状况不对,过来看看。”
他提了热水,将打湿的巾帕敷在膝盖上,轻轻地按揉着。
被他这样细心地对待,司云落觉得好像真的没那么痛了。
她心情好了些,食指勾起慕星衍的下巴,让他的脸凑过来。
慕星衍顺从地抬起眼,眸中仿佛倒映着一整片璀璨星河,精致秾丽的五官在昏黄的暖光下显得温和无害,勾得她心里发痒。
“有点想亲你。”
他仿佛得了鼓励,又靠过来一点,用言语谆谆善诱。
“那就亲。”
“不好吧……”
话虽如此,但作为对他体贴入微的奖励,她还是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慕星衍显然对蜻蜓点水的触碰不甚满意,他一贯是行动快于言语的人,司云落还未退回原位,就被他按住后颈,只能任他压着吻下来。
“你要……这样才……”
她觉得慕星衍是强词夺理,谁规定只有这一种亲法了?
但显然跟他讲道理并不会有什么作用,因为在一切收拾停当后,他已经自觉钻进了被窝,顺便拍了拍身侧的大片空地。
其中寓意不言而喻。
司云落生了迟疑,磨磨蹭蹭地不肯过来,怕他荒唐无度,又要做些越界的事。
慕星衍几乎被她气笑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知分寸的人?过来。”
她这才依言躺过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怀里。
“担心你怕得睡不着,专程过来陪你,感不感动?”
司云落只是这样抱着他,就缓缓有了睡意,嘴上却不肯服输。
“我又没求你来。”
“你!”
他恨不得揪两把她的脸颊,却发现她已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只好消停下来,临睡前也不忘收点利息,吻了吻她的唇瓣。
葬礼是庄严而肃穆的,依循旧制,应天真人的遗体将葬入后山,同玄灵宗的历任掌门长眠一处。
岑如默亲自抬棺,又封石刻碑,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数年的养育教化之恩,师尊于他而言不仅是恩师,更胜慈父。
在他的主持之下,弟子们依照次序上前行礼,司云落立于一旁,看岑如默在碑前洒下整整一坛酒,正是她所熟悉的永安春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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