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闭了闭眼,沉思片刻。
也罢,昔日读穿越小说,有那么多文抄公,都靠他人之作名扬四海,如今事态紧急,她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她的念诗声并不大,相反,因为用了偶像的诗作,而心虚地放低了声音。
只是背完伟人半首《沁园春·长沙》,场中已是一片寂静,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有陈定川珠玉在前,众臣原本对这位解元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这样的雄心壮志,这样的豪言壮语,不消说陈定川,不消说整个大邾,就是前朝无数自诩风流豪迈的诗人,此刻也只能甘拜下风。
而片刻前被旁人请走,此时气喘吁吁赶回来的陈定川,则一脸欣慰地望着自己心爱的姑娘。
初春的光柔和点亮了李时居坦然的眉眼,让陈定川的心头从未如此激烈震颤过。
或许,她的胆识和学问,早就超过众生太多,甚至足以成他的领路人了。
伟人的诗豪气干云, 就算李时居之借鉴了半首,也引得在场众人纷纷记诵。
不过数日之内,解元李老爷的才情已经传遍京城, 世间皆云:李时居志气清明而经纶中理, 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是等闲的儒生俗士, 其弘济之心, 宜被大道!
当然, 谁都听得出来,那一句“谁主沉浮”隐隐有帝王之象,只是这样的猜测是不能说出口的, 除非脑袋不想要了。
当事人李时居事后也越想越后悔, 当文抄公就文抄公吧, 她本意只是想安然度过童子昂的挑衅, 大邾之前的唐宋元朝同她所在的世界走向一致, 是以明清两朝有那么多可以用来借鉴,她怎么脑子一热,偏偏选了伟人的诗词。
这实在是——太出风头了!
从城郊林场回来后的几日, 她索性躲在仁福坊的小院子里闭门不出。好在离春闱不到十天, 眼下国子监已经到了给众考生们放假自学的时节,也不用每日点卯,李时居按照自己的节奏做最后的准备, 乐得清静自在。
然而枫叶和荻花每日要出门采买食物, 外界将李时居吹得神乎其神, 她们二人听见, 回到家中也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李时居。
这让李时居更加坚定了安然苟住,等到春闱结束再出门的想法。
荻花却一语点破:“咱们姑娘这么的诗情才名, 少不得再中会元,殿试时陛下指不定会亲自问您呢,到时候,您的美名必然流芳千古啦!”
李时居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掘过去。
假如真如荻花预测,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就说那首诗乃是家乡高人所做,只是借她之口扬名天下吧。
这样一来,也能减轻她心中的愧疚感。
好不容易消停了两天,没料到盛名又带来其他隐患。
这日她清早起来读书跑步,刚在桌前坐下准备吃点早饭,便听见大门被人叩响。
——是哪位故友一大清早来拜访么?
枫叶走过去开了门,结果门缝里挤出一张夸张的黄脸来,下巴上还点了颗痣,穿得花里胡哨,不容分说便往院内挤。
“……你你你是谁?”
枫叶惊慌失措地想把来人赶出去,然而对方个子小小,力气却很大,肩头一扭就进了内院。
“你是李老爷的书童吧!叫我张媒婆!哎呦呦!好阔气的小楼,这是李老爷租下的,还是买的呀?哦这一带的院子我都打听过,你们大概是从廖大人手上赁来的吧?”
那张媒婆嘴上念叨着,长驱直入便想登上屋内,枫叶和荻花像两尊门神,挡在路口。
“哎呦呦,我也没有恶意,你们两个小身板子,不是我的对手。”张媒婆从怀里掏出一沓名帖,“我是来办好事的哇,给李时居老爷做媒来啦!瞅瞅,这都是托我来打探李老爷的,好些京中的富商啊,贵人啊,都看上了你们家李老爷,要做亲家呢!”
枫叶和荻花对视一眼,脸色难看。
“我们老爷快要参加春闱了。”荻花道,“不让任何人打扰,张媒婆请回吧。”
张媒婆响亮地“啧”了声,“这就是你们童的不对了,所谓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你们老爷有双喜临门的机遇,就这么被你二人毁了,你们老爷只怕后悔都来不及啊!”
荻花懒得跟她啰嗦,“张媒婆请回吧。”
那媒婆嘴皮子再溜,也着实不好硬闯解元的家,于是只好在地心解恨地跺了跺脚,高声道:“听闻李老爷是武德侯族亲,果真好大的派头呐!我这就拿着名帖去侯爵府问问,这等好事,多得是举人老爷要见呢!”
大门关上,人终于走了,李时居烦躁地捂着耳朵走出来。
枫叶忧心地问:“姑娘,她不会真去侯爵府了吧?”
“不用担心。”薛瑄中探花时也被几个媒婆上门拦过,李时居当时便多了个心眼,寻机会同李慎云氏说过了,“赵管家会直接将她轰出门去的。”
总之解元老爷李时居的铁石心肠跟她的诗名一起传遍京城每个角落,让无数姑娘默默流下了眼泪。
终于,离会试只剩下三天了,李时居和蔺文柏、高开霁、钟澄、从志义等难得约在一处,往京郊灵光寺拜一拜,求考神保佑。
李时居呢,对求神拜佛并没有看得很重,不过是在家闷太久了,难得找个机会出门散心。
出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往隔壁川庐看了一眼,只见大门紧闭,门前萧索。
她知道陈定川早在武科举之前就应礼部之邀,去闭关命题了,何况还要同国子监生们避嫌,就连崔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贡街附近走动了。
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目光调转到巷口,只见蔺文柏一脸喜气地朝她招手。
李时居快步走过去,“文柏兄这是怎么了?”
蔺文柏有些羞赧,“我有了意中人,已经谈好了,春闱之后成婚。”
“这么快?”李时居有些诧异,又惊喜地拍拍手,“恭喜恭喜,是哪家的姑娘?”
“说来同时居兄你还有些沾亲带故。”蔺文柏挫折手道,“云御史家的云瑶小姐。”
他忖度李时居微微惊讶的脸色,又补充上一句,“三年前她同薛大人的事我都知道,不过在我看来,那是薛大人对不住云姑娘在先,云姑娘是个用情至深的好姑娘,不能因为先前遇人不淑,就对她有偏见。”
李时居愣在当场,旋即又微微松出一口气。
看来剧情走向已经完全发生改变,云瑶受不了无穷无尽的等待,终于松口,而薛瑄和云瑶这对原书男女主,还是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
不过这样也好,云瑶和薛瑄她都很熟,作为朋友,两人都是好人,只是一个对感情优柔寡断,一个对烂桃花始终无法斩断,这样的一双人,就算大团圆结局,也未必幸福到哪里去。
在这个时代,通常食下苦果的都是女子。
蔺文柏呢,虽然曾经暗恋过陈音华,但是他知道那是他好兄弟的心上人,并未越雷池一步,人品上自不必说。
云天青又是左都御史,蔺文柏给人做赘婿,必定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云瑶的事来。
这样的结合,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好,到时我一定给文柏兄送上厚礼!”李时居微笑应道。
真到了蔺文柏云瑶成亲那天,她说不定得掏出一叶障目技能,扮回李家大小姐。
和其他同窗们会和后,他们信步往灵光寺而去,一路上学子颇多,各地而来,均住在地方会馆之中,山道上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口音,激昂地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春闱。
当然,这样的地方,便少不了投机取巧的书商。
书坊专门派人等在各个会馆和灵光寺门口,兜售五花八门的宝典秘籍,价格不菲,封皮上贴着“高中”“包过”等字样,号称出书者押中过多少历年真题。
李时居随意翻看,只觉得内容甚是荒诞,但凡认真研究过考题的人,都知道绝对不会出现那样的考点。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这些书却卖得很好,路过的学子就算图个吉利,也会从荷包里掏出银两,怀揣上一两本,图个吉利。
等他们从灵光寺走出来,还有人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售卖一卷手心大小的布条,上头的字肉眼难辨,根本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蝇头书啊!国子监生们会心一笑,从山道上蜿蜒而下。
与同窗们告别之后,李时居漫无目的地往长宁大街上溜达。
三年时光过得飞快,天香酒楼的许掌柜年岁已高,站在门外迎客的换成面容陌生的小二,对面的金缕衣还是那么神秘,当初陈定川和崔家姑娘相亲的窗口仍是半开,只是坐在窗边的客人,换成了一对陌生男女。
她怅惘片刻,抬步往江南会馆而去。
詹明德、沈浩思等南都书院的旧友,应当已经抵达京师了。
南直隶很大,也出人才,江南会馆是各地会馆里最热闹的一处,里面人头拥挤,似乎正在举办诗会,以增进同乡情谊。
李时居小心翼翼从人堆里挤进去,忽然听见有人朗声念了句:“你们这些博学鸿词科的举人,写的诗再好,也比不过李解元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尴尬的回忆重新涌上心头,李时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慌忙找了个人,问清詹明德和沈浩思所在,她直奔两人屋舍,听着外头喧闹声淡下去,她才呼出一口气来。
没想到沈浩思和詹明德也看着她嘿嘿笑,:“李老爷好俊的诗才啊!想当初在南都,还不显山不露水,太谦虚了!”
李时居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真的是高人所做,经我之口说出来罢了。”
两位故友却只当她谦虚。
三人坐在桌前喝茶,讨论起去年乡试秋闱和即将到来的春闱。
国子监中历练三年,每月一次大课考校,李时居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詹明德也是一样,只觉得和乡试会试比起来,从前的考试不过小菜一碟。
唯有沈浩思,眼中盛满了清澈的愚蠢,对两位仁兄格外有信心。
“我沈半仙这话就撂在这儿!时居兄、明德兄,你二人必定夺得三鼎甲!”想了想,又拍着詹明德后背补上一句,“历年探花郎都年轻俊美,考虑到您的颜面,还是尽量中榜眼吧!”
詹明德气得挖出一坨鼻屎,就要往沈浩思脸上抹,沈浩思吓得满屋乱窜,李时居捧腹大笑起来。
便在此时,系统“哔——”了一声。
来新任务了。
李时居背靠着墙壁,将面板收起。
奖励的东西和上回炸药指南一样,显然对眼下的科举考试帮助不大, 进入到下一个基建阶段了。
但是任务目标还是给她露而好大一个底儿。
系统很直接, 任务目标是直接在殿试中成为三鼎甲之一,仿佛已经默认了, 她完全可以通过会试, 以新晋贡士的身份, 堂堂正正登上金銮殿,入朝接受天子策问。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先前有同窗们的肯定, 她还觉得山外有山, 高手上必定还有高手。
大半年没见, 詹明德的学问似乎又高了不少, 还有未曾见过的蒋思远, 作为丰济书院的头号种子选手,也不能小觑。
前几年,也有信心满满的乡试会元春闱落榜, 她明白眼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但是有了系统隐晦的肯定, 李时居登时觉得心头松懈不少。
与沈浩思、詹明德等人告别后,她负着手从江南会馆出来,慢慢踱回仁福坊的小院子。
还剩下最后两天时光, 三十八卷的《古今会试录》在孜孜不倦的攻读下已经全部过了两遍, 她不打算临时抱佛脚了, 而是开始准备要带进贡院的物件。
好在还是京城贡院中应试, 有了上回乡试的前车之鉴,李时居八段锦五禽戏一个没拉下, 偶尔还跳一跳前世学过的第九套广播体操,体格比先前好了不少,应当能应对九天九夜的蜗居。
而衣物被衾、吃食和文房四宝等方面也大可以与上回相同。
唯一的区别是,乡试那会尚在中秋前后,京城余热未散,就算穿单衣,也不觉得寒冷。
但是现在不一样,仲春未至,白天远远短于夜晚的长度,白日里的寒风尚且料峭,夜里甚至还有点点雨雪,冻得写字人手指生疼。
偏偏贡院还规定了,为了防止夹带,凡考试举人入闱,皆穿五件以下拆缝衣服,单层鞋袜,以防任何作弊情况的发生。
李时居提前想到这一点,让荻花早就做了几身厚布衣裳,还用针刀双面刮绒,勉强增加了些御寒的效力。
只可惜这个年代还没有成熟的纺织技术,她对此也一窍不通,系统也没给过她相应的奖励,否则她简直想让荻花织一件暖和松软的毛衣,穿着去考试,一定很舒适。
考前最后一天,云氏还亲自来了趟仁福坊,给她送了一壶烈酒,一对獭兔护膝,一个狐皮护腰。
“你爹年轻时出征漠北,就是把膝盖给冻坏了,这样的天,贡院里没个暖炉,再年轻也要注意保养。”云氏又捻了捻护腰,“护腰也是,你啊,到底是个姑娘……”
“放心吧。”李时居知道多解释也没有用,只给了个坚强有力的保证。
云氏看着女儿微笑,“我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当然放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你有爹娘和哥哥,大不了往后不做官了,咱们回江南种花去,你爹现在伺候得一手好兰草,名声大得紧呢!”
李时居十分欣慰老爹的副业蒸蒸日上,迎来事业的第二春。
云氏担心打扰她最后的复习,不敢多待,吃过晚饭就急匆匆回侯爵府去了,李时居亦早早梳洗歇下,因为半夜就要起床,赶往贡院外排队点验。
二月十八寅时过,夜空明朗,在呼呼的寒风中,仁福坊小院的黑漆木门被推开,乡试解元李时居背着重重的书箱,独自踏上会试春闱的征途。
她是故意不让枫叶和荻花陪伴前来的,贡院外此时人山人海,热闹得像国庆节的□□广场。
但是大多数人都并非考生,而是来送考的、卖定胜糕的、卖应急的文房四宝的,甚至还有偷偷卖夹带小抄的。
借着灯笼微光,和从志义、钟澄等几位同窗碰头后,他们蹲在一个避风口吃枫叶早上现烤的葱花烧饼,正好高开霁乘着家里的马车前来,招呼他们一块上车暖和暖和。
大伙儿很有默契,都不去谈即将到来的会试,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考完后如何放松心情。李时居坐在窗边,掀开纱帘向外头张望。
考生中像詹明德那样年岁已高的不多,如国子监生般的青年才俊也不多,大多数举子都是年约四十,发鬓斑白的模样,他们大概是头一次站在春闱考场的门外,望着贡院两个大字默默流泪。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1]科举之路异常艰辛,一个普通书生走到此处,花费多少气力,只有当事人心中才明了。
有几名巡考的礼部官员已经提前入场,站在檐下主持秩序,她看见薛瑄的身影也在其中。
不过还没到衙役开门点验考生的时候,操着各地口音的学子们挤在门外,不住抱怨京城寒冷。
更远的地方,蔺文柏倒是怀抱手炉,惬意地从云家马车上走下来。
——身后还跟着云瑶。
云瑶将手上的包袱递给蔺文柏,蔺文柏含笑低头收下,将手炉递还回去,颇有一种未婚小夫妻的甜蜜。
李时居下意识朝薛瑄身影处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栏杆之后,原书男主光环褪去,官袍落寞,在檐下抖了抖,随后躲到了看不见的角落处。
李时居一拍大腿:表姐干得漂亮!
很快大门洞开,李时居和监生们一并下车排队,唤出“一叶障目”技能后,紧步跟着队伍等候点验。
先前乡试严查过一次,再加上解元老爷李时居的样貌和名声早已众人皆知,头门负责验身的搜检官毕恭毕敬,并没有为难,按照标准搜检过后,便示意她往二门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