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李时居答好,她已经专业地摆出一个姿势——
“看好了,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前后叉立,重心略在后脚,保持移动灵活。”
李时居点点头,感觉这动作和现代女子防身术有几分相似。
“出招时,上身前俯,压低重心,双手护住头和胸腹,”尚之玉对准稻草桩子,快速送出一刀,“将匕首想像成手的延长,以刺为攻,以削、撩为防。”
李时居看得目不暇接,跟着比划起来。
尚之玉检查了一回,将匕首还给她道:“虽然只能抵挡一时,但是防身足够了,总之千万不可恋战,避免缠斗。”
李时居说好,向尚之玉长揖为礼。
离开弘武馆时,她向陈音华保证,一定会尽快从侯爵府回家。
虽然时值初冬,天却极蓝,天边有淡淡的霞色,朔风穿过贡街的檐角廊道,席卷出阵阵尖锐哨声。
方才在弘武馆中练出来的汗意消失殆尽,李时居将匕首藏在靴中,拉了拉书箱的把手,裹紧了夹袍,然后向侯爵府疾步而去。
去年的生辰,这具身体里还是原来的李时居。
但如今的她,也有那天的记忆。
天气也是这样,虽冷,但晴好。父兄给她放了满池子的花灯,母亲则给她做了件白狐裘。
只是白狐裘早在抄家那日便被江德运的手下拿走了,而放花灯的池子也已经长满衰草。
推开侯爵府的大门时,云氏惊喜地叫出声来,旋即又红了眼圈。
“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云氏揩了揩泪,“府中只有那些吃的,我这就让柳大嫂出门买菜。”
“无事,我不饿,我就想同您好好吃顿饭。”李时居拉着云氏,往花厅坐下。
不能像往日那样铺张,母女两人都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生辰快乐。
柳大嫂把晚膳端上来。一人一碗芋头白米粥,另加腌过的茄子,其中混了一点点鸭肉碎末。
云氏用勺子舀了舀,窘迫地笑:“昨天西北角那几个屋子的棚顶被风吹倒了,家中没了办事的人,我让赵管家带着钱去京郊买瓦片,好歹能省一些。”
她是在解释菜色不好的原因,可李时居却心中一顿。
难怪方才来开门的是周嬷嬷。可是赵管家不在家,晚上谁送她回仁福坊呢?
李时居不想叫云氏觉得她异常, 于是低着头猛喝一大口,佯装在今晚的粥很香甜。
但云氏到底是她的亲生母亲,洞察微毫, 自然发现了。
“居儿, 你今日怎么心事重重?”
云氏拿起勺子,给李时居舀了一匙糖桂花。
李时居摇了摇头, 抬脸挤出一个欢快的笑。
自从上回夜探北镇抚司后, 云氏的心情比从前好上许多, 她不忍破坏气氛,便没有说起白日所见的海捕文书。
“我只是在想,娘怎么能吃这个啊……我再去多赚些钱好了。”
云氏连连摆手, “不是钱的问题……我到底年纪大了, 从前那些油腻荤腥的菜色, 如今早已克化不动, 晚上吃点清淡的便很好……”
她慈爱地望着李时居, 替她拨了拨额前碎发,“倒是你,一个人在外头住, 还要念书, 万不可苛待自己……馔堂饭菜单调,不如让枫叶没事回侯爵府来,跟柳嫂子学些手艺, 休沐时你好打打牙祭。”
“好。”李时居微笑应下。
云氏慨叹道:“居儿都十七了……前儿你舅舅带着云瑶过来, 还在说瑶儿已经十八,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娘却想着你还早,可以再等一等……竟这么快, 就要过年了,你爹爹出事九个月,娘恍若做了一场大梦……”
李时居抚了抚云氏手背,关心起表姐来,“舅舅给瑶表姐相中了谁家的公子啊?”
云氏说不知道,“瑶儿自己有主意……对了,她还问你在忙什么,怎么大半年没见到了……我又不擅长骗人,只好说你不在家中,好在那孩子有眼力见,没再继续往下问。”
李时居抿唇,“下回舅舅和瑶表姐再来,您提前告诉我,我跟国子监请个假就行了。”
云氏很体贴,抬眼向花厅外的长空望去,在京城璀璨灯火的映照下,夜幕聚着一团团浓厚的云翳,将流动的月华遮蔽。
“再说吧,你看你,这阵子都熬瘦了……外头这样冷,你今晚就在侯爵府住,可好?”
李时居默了默。
赵管家不在家中,无人相送,她今晚自然是留家住宿最好。
只是一来,她答应过同窗们,今晚会将《梁状元不服老》的全部内容写下来,张贴在监内。
二来,就算今晚不必急着回家,可侯爵府与国子监离得这样远,明早还是得天不亮就出门。
都是顶着夜色赶路,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
“娘,我还是回去吧,”李时居摸着额头,“还有功课要做呢。”
李时维念书那会,常整宿整宿住在国子监的斋舍中。云氏很理解考取功名要付出多少努力,并没有做出挽留。
擦了擦嘴,向云氏告别后,李时居背起书箱,走出侯爵府。
现在不过戌时,街上还有许多店铺亮着灯光,坊中炊烟阵阵,有那些在外忙了一天营生、刚刚回到家中的市井小民,才刚刚开始准备这一日的晚饭。
她略略放宽了心,大步流星地从正东坊拐上长宁大街。
正值夜市,绛纱笼火照耀朱楼,席棚布帐鳞次栉比,街上游人如织,和白天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仿佛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书生砍手案不过一桩天外传闻。
快到腊月了,天香酒楼的生意极火爆,饮酒作乐的贵人与富商推杯换盏,丝弦笑闹声不绝于耳。
许掌柜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手对插在皮毛袖笼里,朝李时居咧嘴一笑:“小公子,快回家去吧,你是个书生,这几日别在外面晃悠。”
果然经营酒楼的,消息就是灵通。
李时居点头说好,“这就回去。”
“小公子稍等!”许掌柜却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扭腰转身钻进了柜台后。
——然后提出一个秀气的八角灯,双手递过去。
“夜深了,提着灯好照路……万一遇上那凶犯,你便将灯笼砸过去,也能抵挡一时。”
“多谢!”李时居没客气,高高兴兴地接过来。
“客气什么!”许掌柜豪迈地挥了挥手,“慢走啊!”
李时居说好,提起灯笼,自流水巷转上贡街。
往前走了一阵,长宁大街上的喧闹声便如潮水般渐次退去,街道两边的人家约是吃完了晚饭,也变得悄无声息。
路上只能听见自己踏在青砖路上的沉沉脚步声,还有天边一两声鸟鸣。
好在眼前有一片金红的灯火,还有靴中坚硬冰冷的匕首,让李时居安心不少。
此刻她心中实在感激陈音华和许掌柜,要是没有这两样物件,她可能已经掉头回家,明日寻个借口向国子监告假了。
还有两个转角便是仁福坊一带,家虽近在眼前,却不得不沿着贡街转上隆福寺街。
李时居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她蹲下身,将匕首从靴中拔出来,握在手中,然后加紧步伐,走得飞快。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第一个转角无惊无险地过去,到了第二个转角前,亦无惊处,只有一只流浪猫冲她呜咽一声。
荧绿的眸子在暗夜中熠熠生辉,宛如宝石。
她注目一看,竟是自家肥猫雪宝的女朋友,仁福坊一霸——那只大着肚子的大黑猫。
“快回家吧。”李时居冲它摆摆手,“雪宝应该已经睡下了。”
大黑猫不为所动,双目圆睁,冲着她身后,又长长地“嗷呜”了一声。
这声猫叫中,隐含着恐惧和威吓。
李时居浑身一颤,只觉得后背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
有风从身后吹来,虽然背着书箱,但初冬的寒气还是在刹那间浸遍她全身。
大黑猫嗷呜完,夹紧了尾巴,仓惶地逃开了。
不敢回头,李时居提着灯笼,跌跌撞撞朝隆福寺街跑去。
猫的听力比人类好,第六感灵敏,想来那只大黑猫一定是听见了危险的信号,才会冲出来警告她。
李时居心头咚咚跳,勒紧书箱的皮带,加快步伐。
不过没跑几步,她也听见了。
身后传来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提着菜刀,从粗粝的石墙上磨过,当然,还有那哼得断断续续的《梁状元不服老》——
“……念吾三人……数十年间常同笔砚,到今老大无一能伸志者,是好……叹人也呵……”
三个时辰前。
陈定川今日无事,准备一整天都留在国子监。
上半程在正义堂的讲授结束后,他找到崔墨,谈了谈淮阳书院的恶性事件。
崔墨皱着眉:“江德运能对此事上心吗?厉承业退学犹如打了他的脸,北镇抚司现在对国子监很不满。”
“五城兵马司也会加入巡逻。”陈定川意会说,“若是再有一起案件发生,我便上报父皇,重开宵禁。”
“如今海内外商贸正好,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设夜禁,就是给二殿下递把柄,户部和鸿胪寺定会上折参您。”崔墨摇了摇头,“只是士子万万不可出事……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定川点头称好,回到敬一亭中中誊写呈给皇帝的奏章。
直到光线黯淡,外面传来说话声,是监生们散了学,他方从桌边站起身,慢慢活动酸涩的肩颈。
朝窗外眺望,恰好看见月洞门边,李时居背着书箱,晃进了弘武馆。
其实今日的公务已经处理完毕,他本是打算直接回仁福坊川庐别业的。
站在那儿思忖片刻,陈定川唤来崔靖:“我手上还有几本书,还是得看完再离开国子监吧。”
崔靖难得没反驳,抱着短剑一笑,“好啊!反正咱们有马车坐,若是遇见了海捕文书上的那个疯子……”
他看了眼陈定川脸色,“……我就扬鞭催马,赶紧送殿下回家!”
陈定川扔下笔,瞥了他一眼,少年人心中所想,早被他瞧得明明白白。
“你武艺又不赖,若是遇上,就把那凶犯捆了,送往府衙,挣那五十两银子吧。”
崔靖憨笑,露出一嘴的大白牙。
公务呢,其实早都处理完了,他不过是有些好奇,李时居这个节点没有抓紧时间回家,反倒往弘武馆走去,又是在忙些什么呢。
随手拈了本书捧在手上,他信步登上辟雍殿的二层楼。
放眼眺望,整个国子监进入眼底,沿着贡街,甚至能看见官道上进出皇城的官员。
离年底不过一个多月,人人都忙。
官员们忙着清算总结这一年的公务成果,忙着一遍又一遍地美好贺表,好在皇帝跟前表功诉苦,忙着查账务上的漏洞,抓紧时间在腊月前填上窟窿,忙着人情往来,牵线搭桥,将张家的女儿王家的儿郎凑一凑,若是能成,姻亲也不失为一种牢靠的结盟。
而他接下来,或许也会加入忙碌大军的一员。
每日天不亮出门上朝,直至月满中天方能返回别业。
今年的乡试已经结束,过完年,举子们齐聚京城,参加会试。
正是这样的节骨眼上,万不能再出现淮阳书院那样的恶性事件。
风将手上的书页吹得簌簌作响,他将书本阖起,一抬眼,便看见李时居自弘武馆出来,往集贤门外走去。
陈定川饶有兴致地盯着李时居。没想到她走出国子监后,竟没有拐进通往仁福坊的胡同。
他眉头蹙起。
天就要黑了,李时居这是去哪里?
难道她不知道贡街穿仁福坊而过,天黑后回家会有多危险吗?
陈定川神色凝重,快步走下辟雍殿,唤了声“崔靖”。
“怎么了?”崔靖正坐在敬一亭东厢房门口打瞌睡,为晚上的鏖战养精蓄锐。
“我们现在就走。”
他将甚至没将手头书册放回厢房,径直往集贤门而去,“不用备车,你抓紧时间回趟川庐,把你的弓箭,还有我惯用的长剑全部拿过来,我在别业等你。”
崔靖愕然地“啊”了声:“那今晚不用抓凶犯了吗?”
陈定川说不是, “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他摸了下肩头的伤口,“凶犯若在贡街上等待落单的监生,必然会经过仁福坊, 而我买下的那处别业, 已是周边一带地势最高之处,可以看见贡街上发生的一切。”
崔靖抓着额角:“不都是二层楼吗?咱家能比别人家高到哪里去?”
陈定川摇了摇头, 微笑着朝上头指了指:“但是只有你才能登至屋顶。”
“我明白了……那日射您一箭的人, 八成也是在屋顶上蹲点的, 难怪后来侍卫们在角楼上找了又找,却没有发现踪迹。”崔靖恍然大悟,“您是向让我仿照那名箭手, 埋伏在屋顶, 等凶犯自楼下路过时, 我只需一箭便能射中。”
想了想, 他又茫然起来, “可是殿下,您如何保证那人今夜一定会从贡街路过呢?”
陈定川没说话。
他自然想尽快抓到凶手,可是心中又默默希望, 李时居不会遇上危险, 能够安然归来。
“凶犯已在淮阳书院和丰济书院蹲候多日,现在那两个书院杯弓蛇影,甚至已经停课了。”陈定川叹了口气, “如果他还想继续犯案, 必然会把目光转向国子监, 所以即便今夜不来, 蹲上几日,总会捉到的。”
是这么个理儿, 崔靖拍了拍胸脯,“殿下放心吧,尽管交给我。”
按照陈定川的吩咐,他策马直奔川庐,取回陈定川的佩剑和自己的弓箭。
两人简单吃了顿晚膳,等到夜幕四合时分,崔靖背起他的弓箭,拈着轻功诀便攀上屋顶。
而陈定川则手持宝剑,昂首站在二楼露台上。
月华初上,夜风渐冷,仁福坊那一头是长宁大街,各家各户里都已点上了灯。
他望着隔壁二楼进房间内的一片漆黑,脸色不大好看。
搬过来没多久,陈定川就摸清了李时居家中情况。
李时居的书房就在二楼,正对着川庐别业。
她喜静,读书和写文章时不爱别人打扰,那两个书童除了夜间安寝,通常是不会上二楼来的。
所以李时居当真胆大,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竟还敢在外逗留——
实在是太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了!
夜凉如水,天幕上没有星星,起初月还是亮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墨色浓云被西风吹来,那月便渐渐被遮去光华,若隐若现。
即便站在高楼之上,那月也出奇的远,远得有些渺茫。
夜渐渐地深了,长宁街的那边愈加华灯璀璨,更衬得贡街一带寂静荒凉。
或许,李时居今晚就在侯爵府中住下了呢?
陈定川拍了拍栏杆,正思量今晚再等多久,忽然就看见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巷中跑过。
他一个激灵,双目眯起,仔细盯着那人的轮廓。
此时屋顶上也传来一点窸窣,丝弦绷紧,在空气中发出铮铮响动,想来是崔靖也发现异常,张弓对准那道影子。
但是万不能急,他事先和崔靖说过,不到确认是凶犯的时候,不可射箭,以免伤及无辜。
现在离得太远,还看不清那人的脸。
风中似乎有了紧张的气息,他看着那人住脚在原地停歇片刻,很快,又以更快的速度转了个弯,钻进附近的巷子。
——正是朝隆福寺街而来!
离得更近了,一点金红的灯光从黑夜里突围出来,是团移动的火,鲜明地映入眼帘。
火光一晃,刹那间,他已看分明了。
——背着书箱、穿着澜衫、一脸慌张,正是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门生李时居!
陈定川神色一凛,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李时居虽然很有主见,但遇事沉稳,从不是个慌张的人。
而她眼下跑得这么快,还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正在躲避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