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王,晋王,连同在京的所有王爷,全部被留在院中。
室内安静良久,戴思恭收回搭脉的手,他颤颤巍巍跪地回禀,“太子之疾,臣等无能为力。”
朱元璋猛然倒退,直到背抵在柱,“拖出去,全部拖出去!”
他满眼的红血丝,眼底泛起青黑,向来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佝偻起弧度,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锦衣卫挎着绣春刀,直闯入内。
而向来救众人于水火的马皇后正愣愣流泪,处于恍惚之中。
常乐张嘴欲要阻止,可她没有资格。
“咳咳......咳咳......”
床帐里传来几道虚弱的咳嗽声,朱元璋箭步冲了过去。
戴思恭和御医们被拖了出去,但项上人头暂时得以保留。
朱元璋一马当先坐到床边,“标儿?”
朱标费力掀起眼皮,眼底闪过茫然之色。
朱元璋一把抓起儿子的手,“标儿,标儿!”
朱标眸光缓缓聚合,看向朱元璋,“爹,陕西......”
他整个人有气无力,连嘴唇都干涸到起皮,“爹,对不起,儿子有负所托。”
朱元璋通红着眼,“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
他语带哽咽,“只要你好好的,标儿,爹只要你好好的。”
朱标微微摇了摇头,“爹,陕西......咳咳......”
他又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朱元璋手忙脚乱拍着儿子的背,“标儿,不去陕西,咱不去陕西了。”
一趟陕西之行,他的标儿病了,那不是吉祥地,那里克他朱家!
朱元璋老泪纵横,“标儿,只要你好好的,爹都听你的话。”
“北平,你想迁都北平是不是?”
“只要你好起来,咱立刻迁,马上迁!”
朱标咳嗽渐止,他先是一愣,随即缓缓绽开笑颜,“爹,谢谢你。”
朱元璋摇头,再摇头,怪他,都怪他,他不该派标儿去陕西的。
朱标嘴角浅浅勾起笑意,似在安慰老爹。
日光渐渐消失,暗夜将至。
朱标似也失了力气,再一次陷入昏睡。
朱元璋和马皇后到底上了年纪,连日担忧,情绪起落,两人不得不回去休息。
春和宫恢复宁静,常乐哄了雄英回房,她终于有机会挨近床边。
更漏声声,时间悄然而逝。
她不知道呆坐多久,直到放在床沿的手背微痒......
朱标再次掀起眼皮,唤道,“乐儿。”
常乐的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背。
那滚烫的温度,直达四肢百骸。
朱标心头温热,他嘴角浅浅勾起笑,“放心。”
常乐眼泪留得更凶,“到底怎么回事!”
谁家假病,真成这个样子?
朱标拍拍她手,以嘴型道,“做事得做全套。”
但是,那个,他略略羞涩道,“乐儿,你能给我擦擦身子么?”
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洗过澡了!
常乐汹涌的泪水瞬间干涸,她动了动鼻子,轻嗅,随即满脸嫌弃,“好臭!”
朱标:“......”
他那心碎成一片一片的,爱,果然会消失!
翌日散朝,朱元璋早早驾临春和宫。
他浑浊的眼白,遍布红血丝,无人敢与之对视。
马皇后和常氏默默垂泪,表现无可挑剔。
近来,每一个人的表现都无可挑剔!
而标儿的面色愈发暗沉,他的生命力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流失。
朱元璋烦躁地直锤脑门,他想杀人,每一寸血液都在叫嚣着杀人,杀人!
但他没有理由,一个一个的,都很乖觉,异样的乖觉。
忽得,院子里远远传来孩子的哭声,是允熥,那孩子刚醒,有起床气,总要哭一哭。
常乐拧了拧眉,她这会能不能退出去照顾孩子?
还没等她想明白,室内骤然响起一声暴呵,“常氏!”
常乐骇得一个激灵,本能抬眸,对上朱元璋满是暴戾的眼。
她直接僵在原地,一股冷意迅速自脚底蔓延至天灵盖。
那一瞬间,她毫无思考的能力,仿佛一把杀人无数的刀正架在她的脖颈。
刀尖甚至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皮肤,她想要逃,可双腿似灌了铅。
朱元璋眼底闪过嗜血的光,右手摸向腰带。
他的腰带曾经活活抽死过数人,那些个在战场来回的壮汉,都抵不过他的鞭打。
常乐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背猛然抵在圈椅扶手,可她竟丝毫没有感觉到痛。
朱元璋脚步微动,似要往前......
马皇后及时站起身,走过来挡在儿媳面前,她的目光温柔,“重八。”
内室也突然响起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
朱元璋的怒火一滞,他抬步进了内室。
马皇后见他消失在屏风后,转过身拍拍儿媳的手,无声安慰,“别怕。”
常乐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水一滴一滴自额角滑落。
她不敢擦,她怕一伸手,满手鲜血淋漓,她的,别人的。
马皇后拿出帕巾一点一点拂过她脸,“乐儿,别怕。”
常乐一个冷颤,缓缓回神,终于看清雪白帕巾里沾得是汗。
马皇后握了握她手腕,“这儿有我,你先去看看允煌。”
常乐木然点头,游魂似的退了出去。
内室,稀松的冬日阳光洒落。
朱标苍白的皮肤映着光,几乎可见他内里的青色经络。
朱元璋看得心头直跳,“标儿,你可好些?”
朱标勉力点头,“爹,别担心,我好多了,我会没事的。”
他以极其孱弱的病容,强做无恙,朱元璋愈发心疼,“标儿别怕,爹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的”
朱标微微蹙眉,他爹什么意思,什么孤零零一个人?
朱元璋笃定道,“爹知道你喜欢常氏,为她,你空置春和宫,不纳二妃。”
朱标心跳漏掉一拍,仓促之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朱元璋握紧儿子的手,郑重承诺,“爹一定会让她陪着你的。”
朱标脑海里缓缓打出个问号,陪着自己,什么意思?
朱元璋:“你跟她同年生,爹保证你们同日死,黄泉之路,夫妻合该同行。”
朱标惊得瞪大了眼,完全愣住。
黄泉之路,夫妻同行,他爹是哪里来的奇葩?
她娘知道他爹的想法么,后宫娘娘们知道他的想法么?
正欲绕过屏风进来的马皇后整个人都僵硬了,黄泉之路,夫妻同行?
那一瞬间,她的胸腔仿佛裂开条缝,寒风凛冽,肆意穿堂而过。
她耳廓边沿痊愈未久的伤口,似是再度裂开,耳边全是鲜血汨汨流动之声。
月余之前,标儿巡抚陕西期间,批阅奏折的男人正愤怒于其中内容,而她恰巧给他送了碗汤。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那会百密一疏,竟没注意到汤凉了。
正气闷的男人刚尝一口,勃然大怒,反手将碗砸了回来,她闪避已来不及,碗沿擦过耳朵,鲜血淋漓。
整碗汤汁顺着耳际流过脖颈,浸入衣料,血腥味与汤香混杂,令人作呕。
而口口声声唤她妹子的男人,对她怒目而视,仿佛战场仇敌。
帝王盛怒,来不及处理伤口,也没时间更换衣服,她急急跑回厨房,重新盛来碗汤,双手奉至御前。
恰到好处的温度,他品尝后终于消气,她也终于可以处理伤口,更换脏衣。
然后,她必须以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态度,回到御前。
他感动于她的宽容慈爱,要求满宫皆以她为榜样。
马皇后无声扯开嘴角,宽容慈爱的结局竟是黄泉之路,也要同行么?
都到了黄泉,她还要鞍前马后的伺候他?
冬夜, 无边黑暗,室内一盆炭火烘起暖意。
煤油灯散着微弱的光,常乐坐在床边, 给三个孩子念睡前故事。
允熥、允煌一周岁多点,其实就是凑个热闹,没一会儿,两孩子自动沉入了梦乡。
主讲对象雄英今儿却是有点心不在焉,明明连打了几个哈欠,却迟迟没有闭眼。
常乐合起自己写的故事书,趴到床沿, “宝宝,睡不着么?”
朱雄英眨巴着雾蒙蒙的眼,侧转过身,母子两面对面。
他低低道, “娘,爹生了好久的病......”
白嫩嫩的包子脸皱成一团, 满是对父亲的担忧。
常乐忍不住捏他肉嘟嘟的脸颊, “宝宝别怕, 你爹会好起来的。”
只是还需要点时间,需要点过程而已。
朱雄英歪了歪脑袋, 状似思索,然后小大人似的点点头。
常乐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 “宝宝睡吧, 明儿还得早起读书。”
谁知,朱雄英摇摇头, “娘,你不开心么?”
他婴儿肥的胖手指戳了戳常乐的眉心, 像是要抚平那里的褶皱。
常乐一滞,随即否认,“没有......”
她抬手半捂嘴,长长打了个哈欠,“娘只是太困了。”
朱雄英立马躺好,自动自发扯来被子,“娘,我睡了,你快回去歇息。”
语闭,他赶忙闭了双眼。
常乐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孩子太体贴了。
她起身熄灭煤油灯,满室漆黑。
待习惯了黑暗,常乐摸索着倚进窗边的软塌。
她没有同往日那般回与朱标的房间,她需要独自静一静。
窗外又飘起了雪,没有月亮,星星的夜空,只剩无边暗夜。
夜色寂寥,白日刀架脖颈的感觉再次侵袭而来,朱元璋要杀她。
他要拿她的命,祭奠他最心爱的儿子!
原本,朱标的计划是装病装到雄英满七周岁半。
也就是明年三月份,史书里朱雄英短暂的人生长度。
这段时间,探测弟弟们对皇位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们夫妻可以全心全意照顾雄英。
如果雄英平安无事,自然万事大吉。
即使朱标依旧同史书记载的那样英年早逝,那时雄英也有十三周岁。
他的太孙之位合理合法,无人能够撼动。
等朱元璋驾崩,他是个十九周岁的大小伙子,继位登基,顺理成章。
如果,如果雄英无法顺利迎来他的九周岁......
常乐愣愣瞧着暗夜里的黑,她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按照朱标的计划,他必须赶在洪武二十五年,也就是史书里懿文太子病逝日期之前,登基为帝。
因为允熥太小了,到那时也只有六周岁半,比历史里的朱允熥还有年幼许多。
那时候,年事已高的朱元璋,他真的会因爱子之心立个娃娃为皇太孙,继承他的皇位么?
他肯定会担心外戚干政,更会害怕外戚等不及要干掉他,直接年幼的天子以令诸王、百官。
历史里的朱元璋会弃朱允熥,而择毫无母族势力的朱允炆,想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他宁可屠杀勋贵,也难以容忍一丝一毫的外戚风险。
因此,如果雄英有个意外,只有朱标登基,朱允熥才会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即使年幼,他有亲生母亲的陪伴,有母族的帮扶,他一定可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这是朱标对常乐的信任,信任她会以他们的孩子为重,信任她会约束娘家势力。
至于如何登基,他们还有六年的时间筹划,并不着急。
他们以为目前最重要的是照顾雄英,保护雄英。
可是,朱元璋真是给了好大一个惊醒。
朱标装病,没试出朝臣,没试出弟弟,倒是试出了朱元璋。
朱元璋真的是个疯子,估计朱标前脚没了呼吸,她后脚就得跟着走。
常乐无声轻哂,封建,比她当初嫁入皇宫时预料的还要封建。
朱元璋要她命的理由,可能还是因为朱标太喜欢她了?
啧,真是荒谬又合乎朱元璋一贯风格的理由。
暗夜无边,炭盆偶尔溅起火星,扬起微弱的噼啪声。
常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闲心,突然想起了史书里的马皇后和徐皇后。
老朱家贤明在外,最受帝宠的两个皇后,她们都死在正当年的时候,如果她们活得比丈夫久,她们能得个寿终正寝么?
无人知晓,无可考据。
常乐低低叹息一声,注意力回到自个的困境。
朱标拜拜,她也得跟着拜拜......
可真是生死与共,死生相随,谁都赞一声“恩爱”。
换而言之,唯一的解法是保护朱标长命百岁。
或者......
忽得,一股凉意无声袭来,常乐拉了拉薄被,整个人藏进软塌。
或者,干掉朱元璋!
只要朱元璋拜拜,那啥啥问题都没有了,简直一举无数得。
可是,怎么才能干掉他,用毒?
他的膳食经由马皇后一手料理,凭她与马皇后的关系,应该能找到机会。
但,万一失败了,那葬送的可就不只是她的命了。
三族,不不不......
历史里的李善长没有揭发胡惟庸的异心,都要诛他三族。
她实实在在要搞他的命,九族都不够他泄愤的。
且怕成功了,雁过留声,任何事只要做过,都会留有痕迹。
万一,万一有朝一日,朱标知道了是他的妻子毒死他的老爹......
他还能容忍她占据太子妃之位么?
应该不能,他也会害怕,害怕他的妻子哪天就把刀锋对准了他。
死局,一盘死局!
常乐低低叹息了声,翻身朝向另一侧。
谁知,黑暗里,一双亮晶晶的眼正无声盯着她......
常乐吓得忙不迭往后退,手脚并用。
朱标一愣,赶紧以手为栏,阻止她往后的动作,“乐儿,是我。”
常乐止了动作,但惊魂未定,黑暗里,她仿佛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如雷贯耳。
朱标再一次道,“是我。”
常乐呼吸急促,真的,人吓人,吓死人!
朱标收回手,想要摸她的脸。
可那瞬间,常乐条件反射地抬手抵挡。
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朱标的手顿在半空,常乐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可是,又能解释什么,她就是生了隔阂!
朱标是朱元璋的儿子,是个想要自己命的人的儿子。
她早知道朱元璋疯,早有心理准备,可是......
当刀真正要落到自己的那一刻,那种胆颤比从前所有想象来得猛烈无数倍。
她做不到,她怎么可能毫无芥蒂,继续与他相亲相爱。
哪怕是最最严重的恋爱脑,生命受到实质性的威胁,那也该清醒了吧!
朱标沉默着收回手,片刻,他低声问,“乐儿不要我了么?”
半晌,常乐抓着小被子,怯怯回,“......可,可以么?”
可以不要你么?
不用和离,休书就行。
朱标:“......”
他满脸的受伤,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那般。
常乐悄悄往后挪了又挪,受伤什么的,你爹要的是我的命!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
良久,朱标叹息了声,“乐儿,对不起。”
常乐:“......”
对不起有什么用!
能抵她白日里受的惊吓,还是能换她日后的命?
朱标再次伸手,把她的手握进掌心,“乐儿别怕,请相信我。”
他很真挚,语气真挚,眼神真挚,可生死之事,常乐真没那么大的心。
她做不到附和他说“好的,那我就交给你了。”
因为此局唯二的解法,要么朱元璋死,要么朱标长命百岁。
但这两个,朱标都没有办法保证。
朱元璋那身板,按照史书记载,他能比朱标多活六年,而朱标不可能手刃亲父。
他是儿子,朱元璋对他既有生恩,又有养恩,他的为人,他的教养,他绝无可能有此念头。
当然,如果他有,常乐会更害怕。
一个连亲爹都能杀的人,他有朝一日真的不会杀妻么?
所以,还是死局。
最后,唯一解法,还是朱标长命百岁。
但于常乐而言,此后六年,或者十二年,日复一日,都是煎熬。
窗外冬雪纷扬,一片一片雪花仿佛落在两个人的心头。
朱标紧紧握住她手,“乐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洪武十九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因着皇太子病,朝野内外无不胆战心惊,唯恐一个不小心成了皇帝的刀下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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