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宫宴,自皇帝始,到百官终,无一笑脸,仿佛末日。
众人皆都默默垂首,深怕触及皇帝嗜血的,分分秒秒都要刀人的眼眸。
自陕西来京数月的秦王朱樉心头憋闷,举杯豪饮。
哥哥受病痛折磨,而他受父皇猜忌,老天怎么就可着他兄弟两折腾!
一杯接着一杯,宫宴人人低调,他酡红的脸成了其中异类。
朱元璋拾起手边的碗就砸了过去,“孽子!”
满殿寂静,如同被按了暂停键一般。
酒与鲜血混杂,顺着朱樉的额头滴滴答答,似是雨落。
朱元璋指着他骂道,“标儿危在旦夕,你竟还有闲情喝酒,你是不是就盼着标儿出事!”
朱樉懵了,彻彻底底懵了,额角破开的口子,就像在他心底砸开的洞。
朱元璋仍不解气,捡起另一只碗,还要扔......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殿外突然传来连绵的喊声,门被推开,风雪扑朔。
一名宫人连滚带爬进来,“皇上,太子醒了!”
朱元璋手里的碗应声而落,踉跄跑下御阶,如一阵龙卷风般刮出奉天殿。
他的标儿昏迷数日,终于醒了!
殿内众人一愣,迅速将那宫人围在中间,“太子如何,太子是要好了,还是......”
朱元璋一路疾奔而来,目之所及, 是一盆深浓的血水......
心脏急速跳跃,咚,咚,咚,仿佛一把铁锤敲击耳膜,划拉出尖刺的声音。
仓惶入内,炭火烘出的暖热席卷而来, 裹了满身满脸的白雪融化成水,穿透龙袍,浸入皮肤。
一步一步绕过屏风,他的儿子, 静卧于榻,面色苍白, 手脚插满金针。
来来往往忙碌的御医和宫人, 焦躁等待的妹子和常氏, 朱元璋只觉如坠冰窖。
戴思恭一根一根拔掉金针,朱标再次呕出一口黑血。
朱元璋踉跄着退后, 直直撞到屏风,“妹子......”
全神贯注的马皇后听到声响, 立马迎了过后, “重八?”
她忙不得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满头满脸的汗与雪水, “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朱元璋恍惚之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妹子,咱标儿......”
一颗眼泪混杂进汗与雪水,钢铁铸造的铁血朱元璋,摇摇欲坠。
马皇后连忙搀住他胳膊,“重八,没事了,咱标儿要好起来了!”
朱元璋愣愣看着瘦骨嶙峋的儿子,喃喃重复,“没事了?”
马皇后重重点头,“戴思恭和戴杞重新研制了药方,标儿吐出这口淤血,是除病灶。”
朱元璋满眼茫然,惊喜来得猝不及防,瞬间天旋地转,他直直往后倒去......
连带着马皇后也被带着向前歪倒。
常乐惊得楞在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或者......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的是,摔倒,五十八岁的暮年之人,摔倒,驾崩。
可惜,“皇上!”“娘娘!”
离他们最近的崔公公,一个疾步冲过来当了肉垫。
春和宫内,一时兵荒马乱。
晚月焦急但压着嗓子唤道,“主子!”
这种时候,自家主子发什么呆呀!
常乐一愣,随即回神,立马去扶马皇后,“娘,您怎样?”
马皇后来不及应声,她扑过去连声叫唤朱元璋,“重八,重八?”
但朱元璋没有给予回应,已然是晕了过去。
常乐定了定神,扬声唤道,“御医,御医快来!”
戴思恭连忙跑过来,良久,他放开朱元璋的手腕,回禀,“皇上数月未能成眠,身心疲倦,再加一忧一喜,情绪起伏过大以至昏迷。”
马皇后急急问道,“那怎么办?”
戴思恭:“娘娘放心,陛下服一碗去火的药便可醒来。”
马皇后松口气,“好,好。”
她带着宫人把朱元璋搀扶到隔间的软塌,又细心替他擦拭脸,胳膊。
常乐无声收回目光,或许,她没有任何用毒的机会,除非,连带着马皇后一并除去。
真可惜啊,那一摔,朱元璋竟毫发无损。
未几,院子里传来喧哗之声。
晚月进来禀报,“秦王、晋王带着诸位王爷前来探望太子。”
常乐稍顿,走到隔间门口请示马皇后,“娘,诸位弟弟来了。”
非特殊情况,她不可以单独面见各位弟弟。
马皇后点点头,把帕子交给候着的宫女,走了出去。
诸王已在厅中等候,秦王朱樉结着鲜红血块的额头异常显眼。
马皇后疾走两步到他旁边,“樉儿,你怎么了?”
朱樉愣愣的,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娘......”
马皇后皱着眉,连声唤道,“御医,御医!”
机灵的宫人赶忙捧了热水进来,马皇后亲自捏帕子替儿子擦拭。
晋王朱棡在一旁悄声转述奉天殿内的情景,包括他爹的怒火和全力掷出的酒碗。
他以尽量平稳的语气,最大程度掩盖心头蔓延的胆寒。
马皇后楞了半晌,微微垂眸,随即笑起,“没事了,你哥要好起来了。”
朱棡一喜,“大哥有救了?!”
马皇后:“嗯,以后有他继续护着你们。”
朱棡重重点头,数月的担忧、害怕,缓缓消退。
大哥在前,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那一夜后,皇太子标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三月春来,奉天殿的早朝,终于又有了他的身影。
春光明媚倾洒而来,朱元璋高坐龙椅,满脸的褶子折折叠叠,笑得仿佛朵越季开的菊花。
满朝文武提了数月的心终于稳稳落回实处,架在他们脖颈的屠刀移开了半寸。
没错,屠刀还在,半寸之距已是奢求。
百官趁着皇帝心情美妙,赶紧把奏的事全部奏掉。
这场朝会极其漫长,但人人都充满了劲。
毕竟皇帝那么容易交流的时刻,真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散朝,皇家父子两一前一后回乾清宫。
朱元璋侧眸看一眼,再看一眼,恨不得两只眼睛直接悬在儿子面前。
朱标无奈提醒,“爹,您小心些,看着点路,别摔了。”
朱元璋一点儿不在乎,“知道,知道。”
他仍然三步看一眼,就跟装了发条似的,定时定点同一个动作。
朱标无言片刻,又提起他磨了两个月的事,“爹,儿子要去北平主持迁都事宜。”
自宫宴后,他一日好过一日,朱元璋每日来看他,他每日提迁都。
朱元璋掏了掏已生出老茧的耳朵,无情拒绝,“你不能去。”
朱标瞥眼他爹,“儿子准备月底出发。”
朱元璋猛然顿住脚步,强调,“你必须在宫里呆着!”
朱标皱起眉,“爹......”
朱元璋挥手打断他,“不可以!”
朱标攥住他爹袖子,“北平又不是陕西,儿子早年去过,儿子能适应那里。”
朱元璋狠心抽回袖子,“那也不行,你好好在京师呆着,迁都之事,自有人处理。”
皇帝、太子起了争执,崔公公领着宫人默默退后。
朱标沉默半晌,掀袍跪地。
朱元璋连忙扶他,“标儿!”
朱标拒不起身,“爹,儿子多年有您的羽翼庇佑,儿子想自己去闯一闯。”
朱元璋:“有什么好闯的?”
他眉峰紧蹙,“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自有你闯的时候!”
朱标:“那能一样么?”
“儿子现在去闯,知道有您在背后给我撑腰,没有任何压力。将来,那定是要瞻前顾后。”
他仰着头,满眼对父亲的濡慕。
朱元璋心头熨帖,他多年的苦心没有白费,他的儿子知道他的付出。
朱标拉着他的袖子,跟幼时那般撒娇道,“爹,请您成全儿子!”
朱元璋:“......随你,随你!”
说完,他扯会自己的袖子,似不耐烦地疾步离去。
朱标微微垂眸,嘴角牵起抹笑,笑里千般滋味。
他无声轻语“爹,对不起”。
夕阳垂坠山头,红霞遍染云朵。
悠长宫道,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悠悠穿过。
朱标疾行几步追上来,笑着牵起儿子的另一只手。
朱雄英仰起头,再一次疑惑问,“爹,您又回来了?”
从前,他都做完功课了,爹才披着月色回家。
如今是一日早过一日,他爹该不会是迟到早退了吧?
这可不好,这可不是好学生所为。
儿子满脸的不赞成,不支持,朱标:“......”
伤心,特意回来陪儿子的老父亲,一颗心碎得七零八落。
常乐憋着笑,“宝宝,你爹提升了效率,早早批完奏折,自然能早些回来。”
她摸摸儿子头顶的小揪揪,“何为效率,娘跟你讲过的,你还记得么?”
朱雄英点点头,随即“哇”了一声,“爹单位时间内完成了更多的工作量,爹变强了!”
他看着他爹,两眼冒光,是崇拜的光。
朱标沉默片刻,“......没错,爹的确变强了。”
虽然他只是把部分奏折推给了他的老爹,但能推出去也是他的本事呀!
常乐睨他一眼,呵,男人,死要面子!
春和宫门前,晚星、晚月分别抱着允熥、允煌在那等着。
常乐和朱标一人接过一个,一家五口一起用过晚膳,散步消食......
孩子们睡了,夫妻两才终于有单独的相处时间。
从前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依然亲密,只是总似隔了层什么。
常乐也不想的,只是,每一个快乐的瞬间,脑海里总自动闪出朱元璋那嗜血的眼眸。
然后不自觉地发散,他是不是也希望你陪葬?
常乐坐在梳妆台前,沉默地通着及腰长发,殉情,真的存在么?
她是因为没有爱到那个程度,所以没法接受同生共死?
朱标自浴房出来,顿了片刻,站到她身后,握住梳子的另一头。
常乐稍怔,松开梳子。
他是不是也在失望,因为她不想陪他死。
可她真的还对这个世界有所眷恋,雄英,允熥,允煌,还有遥不可及的梦想......
朱标拿着梳子,继续给她通着头发,“乐儿,我们可以收拾起来了。”
时至三月,雄英平安,他们可以启程北平。
常乐惊讶抬眸,自镜中看他,“父皇同意了?”
他可是自年初一直缠到现在,朱元璋一直不同意他离开京师。
尤其,他还要带着全家去北平,朱元璋哪里能放心。
朱标点头,“他同意了。”
常乐豁然转身,同他确认,“我,雄英,允熥,允煌,都可以一起去?”
朱标蹲到她脚边,拉着她的手,“可以。”
他的本意就是带她离开京师,重新构筑班底。
等到迁都,北平将全是东宫之人。
朱标仰着脖子,郑重承诺,“乐儿,到北平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无需担惊受怕,无需瞻前顾后。
常乐愣愣看他,“真的可以么?”
朱标:“可以。”
皇太子将远赴北平修建新宫的消息, 飞速传遍京师。
因着前有巡抚陕西之事,朝野内外对于迁都也算早有准备。
只是迁都地点,怎么突然改成了北平?
那是元朝旧都, 燕王封地,事先怎么没有任何预兆?
对此,最有意见的不是别人,而是秦王朱樉。
他的封地是陕西,原本他还期盼着和大哥长长久久在一块儿。
现在,这种天降馅饼之事竟被老四夺了去!
朱樉愤愤跑来春和宫,直接要求, “大哥,我也要去北平!”
朱标看眼他弟,“樉儿,长安地处关中, 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拍拍弟弟的胳膊,语重心长, “只有你亲自守着, 大哥才能放心。”
朱樉:“大哥......”
感动坏了, 果然大哥心中最棒的弟弟是他,是他, 是他!
朱樉猛拍自己胸口,哐哐作响, “大哥, 陕西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朱标亲自沏了杯茶递给他, “有樉儿在,大哥当然放心。”
朱樉捧着茶杯, 犹如捧着他好大哥的心。
另一边的晋王朱棡盯着他二哥的脑瓜子瞧了又瞧,那脖子上的玩意儿是摆设么?
周王朱橚轻咳一声,同样直接,“大哥,我的植物研究离不开大嫂的指点。”
朱棡立马收回目光,附和道,“我的算学也需要大嫂的指点。”
朱标自顾自沏茶,只淡淡应了声,“哦。”
离不开大嫂,需要大嫂什么的,你们大嫂离得开你们,不需要你们!
朱棡和朱橚对视了眼,两人缓缓起身,似要放弃离开。
朱标看眼两诡计多端的弟弟,略感讶异,直接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朱棡叹息一声,似随口道,“五弟,你的胡子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朱橚一愣,随即点头,“三哥,你的也是。”
朱棡摸摸自个下巴,“行,那咱们先回去剃个胡子。”
朱橚拉拉唇边的胡子,“咱得剃干净点儿,不能脏了大嫂的眼。”
朱棡赞同,“大嫂人美心善,看在我两诚心剔胡子的份上......”
看在他两白净俊俏的小脸蛋......
朱标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两弟弟,他们,他们竟然要对乐儿使用美男计!
朱棡、朱橚无辜眨眼,天生我貌必有用呀。
东华门外,秘密基地,常乐一左一右也围了两个人。
鲁王朱檀和寿春公主分别抱着个火箭模型,两人满眼都是“带我带我”。
常乐当然也想把他们都装包里带走,但太有难度了。
她轻咳一声,先转向左边,问,“你忍心你家王妃远离亲人、朋友、小伙伴儿?”
鲁王妃是信国公汤和次女,他家肯定是要留在京师陪伴朱元璋到最后一刻。
朱元璋啥时候搬,他们也啥时候搬,或者直接回到凤阳。
史书里的汤和就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六月告老还乡。
朱檀信誓旦旦,“老师放心,我和王妃商量过了,她很支持我的。”
常乐狐疑看他,“真的假的?”
他该不会是以势压迫人家姑娘吧?
朱檀满脸受伤,“老师,我是你教出来的人,你居然不相信我?”
常乐眨眨眼,但闭紧嘴,因为她想说,可你是朱元璋的儿子......
朱元璋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么?
朱檀没读懂他老师的眼神,自顾自道,“我跟王妃保证,会像大哥对您似的对她。”
常乐:“......”
你大哥知道你这么宣传他的么?
朱檀略羞涩地轻哼了声,“老师,反正我们家行李都打包好了,你看着办!”
常乐:“......”
朱元璋的儿子,果然没个好东西!
白他一眼,常乐转向右边,“公主,我记得你刚和傅让订了婚约吧?”
傅让,颍国公傅友德幼子,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
寿春公主点头又摇头,“老师,我想继续跟着您,我不想嫁人。”
常乐皱了皱眉,“婚约已定,你太子哥哥也不好违逆父皇。”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精心培养的姑娘们早早成婚,困在后宅。
但对不起,朱元璋太可怕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该怂还是得怂。
寿春公主眸光微黯,“老师,我就是想拖个几年。”
随即,她抬起头挺起胸,“我是公主,傅让是臣,他多等我几年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常乐:“......言之有理,自该如此!”
咳咳,那谁,你又有活干了。
正干活的朱标猛然间打了好几个哈欠......
朱元璋吓得差点脱了龙袍,给他的好大儿添衣。
阳春三月,江水溶溶。
京师太平码头,朱元璋左手拉着朱雄英,右手抱着朱允煌,絮絮叨叨。
马皇后在旁牵着朱允熥,同样难舍难分。
朱标无奈,“爹,娘,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朱元璋立马“呸呸”两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朱标无语,他都三十多岁了,还童言无忌?
马皇后看眼父子两,笑道,“重八,时候不早了,咱们别耽误标儿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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