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闵看向柳宗泉:“爹,你看,连王妈妈也说是小妹放大后的样子。”
柳宗泉看着画,手里的茶盏发出微微的颤响。
他放下茶盏,腾地站起身:“她……这姑娘,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柳闵把事情陈述了一遍,又道:“和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在一起,她没认出我来,不知是真的不记得的我了,还是……”
柳宗泉眼中的光一下又暗了下去,他坐回椅子上,垂眸道:“十三年了,她就算不认识你也是正常的。”
柳夫人始终没说话,只偏着头无声地落泪。
王婆子一边轻拍着柳夫人的背,一边安抚柳闵:“二少爷如今已是成年男子,相貌与儿时比大变样,小姐认不出你……”
柳闵打断她:“王妈妈不必宽慰我,当年是我怯懦,让六岁的小妹替我假扮……”
“行了,下去吧。”柳宗泉厉声打断。
十三年前,柳夫人用小女儿假扮太子救太子一事,是柳家的禁忌,亦是皇家禁忌。
柳宗泉看了看天色,又朝着锦衣卫大门里面看了眼。
他正想喊人再去通传一声,苗武从里面走了出来。
“让柳大人久等了。实在是很抱歉,陆大人出城办案去了,归期未定。”他一句话连柳宗泉的后话都堵死了。
柳宗泉心知陆沉风是故意不见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笑了笑,温声道:“陆指挥使回来后,还望苗总旗告知一声。”
苗武笑哈哈地应着:“一定一定,柳大人慢走,小的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远送了。”
城门口。
一辆漆金华盖紫檀雕花马车从城内缓缓驶出,慢悠悠在门口停下,车前悬挂的两盏描金花鸟纹灯笼微微晃动着。
紫绸帷幔被挑开,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率先探出,随即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小手。
陆沉风先从马车里钻出,再回身去牵姜音。
“夫人当心脚下。”
他跳下马车后,伸手把姜音从马车上抱下来。
脚刚落地,姜音转着头随意瞄了眼,又迅速垂下头。
只匆匆一眼,她便看到了八个月门的杀手,其中有三个是她这次带出来的人。
陆沉风不瞎,自然也看到了。
他勾了下唇,转脸看向姜音,低笑道:“夫人,你看这秋日晚霞可壮观?”
说着话,他目光凛冽地扫了眼那八个月门杀手。
姜音岂会注意不到陆沉风的视线,只当没看见。
她抬头看着漫天长霞,眼中流光闪耀,温柔地笑道:“自然风光确实美。”
接着她看向陆沉风,羞涩地抿了下唇:“但在我心里,夫君才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人,任何绮丽风光都比不了。”
陆沉风听得一脸受用,大手一伸,将她拉入怀中,低头亲吻她眉心,动作极其温柔亲昵。
“为夫亦然。”他薄唇点在她眉心,沿着秀挺的鼻梁一路吻过,停在她唇上轻琢了下,“夫人在我心中,亦是最美的。”
这话他并没说假,姜音在他眼里就是最好看的,合他眼缘,每一处都长在了他喜爱的点上。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被勾得几番失控。
姜音推开他,不想在人前与他过分亲昵。
她一脸娇羞地别过身去,为的是避开月门那几个杀手的目光。
陆沉风却偏不让她得逞,扳过她身体,使她正面朝向月门杀手,尤其是她带出来的那三人。
“夫人难道不喜与为夫亲近?”
姜音嗔他一眼,抬手捶打他胸口:“夫君真坏,明知我满心满眼只有你,却故意说出这般伤人的话。哼。”
她娇嗔地跺了下脚,再次转过身去,背对着月门杀手。
陆沉风看着她纤瘦的背,痞气地笑了声,没再逗她。
再次看向那几个月门杀手,他脸上笑意寸寸敛去,眼底一片森寒。
黎江站在一边看得眼皮霍霍直跳,嘴角狠狠抽了抽。
他转过身去,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忽然城门口传来阵阵马蹄声,是苗武带着余下的锦衣卫过来了。
黎江赶紧朝着城门内看去,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跟苗武说这一路看到的画面了。
苗武带着人刚从城门里出来,紧跟着一辆朴素的黄梨木马车驶出城来。
青布帷幔掀开,一只冷白瘦长的手伸出来。
从马车里走出一位头戴方巾身着月白交颈长袍的儒生,他五官清俊,神态温和,如皎皎明月。
姜音看到那人,眼睫颤了颤。
月门北堂主师游,十年前的状元郎,曾在朝中做过官。
她是上京刺杀陆沉风,才知道的这个人的,以前并不知道。
对于此人,她了解得很少。
师游下了马车,拱手向陆沉风遥遥见礼:“草民师游见过陆大人。”
陆沉风明知这人就是月门的北堂主,却只能笑着道:“师先生别来无恙啊。”
师游笑得温润如玉:“尚好尚好,陆大人近来可好?”
陆沉风手握住绣春刀,食指轻敲着刀柄:“本官自然很好。”他指了指天,“天色已晚,不知师先生出城是要去哪里?”
师游温声道:“草民在京郊有一处草堂,现下便是回鄙处。”
陆沉风扯了下唇:“夜路不好走,师先生还是小心为上,仔细别摔了。”
师游笑道:“多谢陆大人提醒,草民定会注意的。大人也要小心为妙,夜深路长,谨防遇上歹人。”
两人一番唇枪舌战的交锋后,彼此拱手作别。
就在师游登上马车正要离开时,前方驿道上一队人马急匆匆朝着城门口赶来。
为首之人骑在一匹枣红色高头骏马上,正是大理寺少卿柳珩,柳家大公子。
陆沉风甚至都来不及拉着姜音钻进马车,柳珩已骑着马到了跟前。
他翻身下马,身姿潇洒利落,狭长的丹凤眼淡淡一瞥,在看见姜音后,顿时整个人僵住,眼神几经变幻。
陆沉风恨恨地咬牙,他娘的,避过了柳家那老东西,却没想到会在城门口撞上柳家这只狐狸。
他侧身挡在姜音面前,冷冷勾唇:“柳少卿当真是目无法度了?大庭广之下竟一眨不眨地盯着本官的夫人看。”
柳珩收回视线,冷嗤一声:“陆大人是何时成的亲,下官怎么没听说过?”
陆沉风厉声道:“本官成亲还需要知会你一声不成?”
说罢,他拦腰抱起姜音便要跃上马车。
柳珩疾步上前:“陆大人且慢。”
陆沉风看都不看,一脚朝他胸窝子踹去。
柳珩虽是文官,但因常年在外办案,也是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的。
他侧身一闪,避开了陆沉风那用足了力道的一脚。
陆沉风已经跳上了马车,抱着姜音一掀紫绸帷幔钻入车里。
与此同时,车夫驾着马车快速离去。
柳珩盯着马车走远,一张脸冷如寒冰。
身旁的手下小心问道:“大人,要追吗?”
柳珩道:“罢了,先回大理寺衙门。”
公事要紧,这件事只能回家再说。
马车内,姜音眉头微拧。
她歪头看着陆沉风:“夫君,关于我的身世,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窗外秋景倒退,光影浮动。
姜音歪靠在软枕上,落日余晖透过雕花镂空窗照进车舆内,斑驳光线萦绕于身,仿佛为她镀了层金,越发勾人。
陆沉风坐在她对面单手支颌看着她,眼神恍惚,如堕深渊。
“夫君。”姜音见他不说话,再次问道,“夫君可是查出了我的身世情况?”
“哦,你身世啊……”陆沉风回过神来,换了个坐姿,单腿屈起踩着横坐,身子斜靠着软枕,显出几分慵懒,“夫人的身世情况,为夫目前还没查出头绪。夫人且安心,为夫一定会为你查清楚的。”
姜音微一低头,柔柔地笑道:“有劳夫君了。”
陆沉风趁势坐去她身旁,单臂一伸,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鬓间。
“你我之间,何需这般客套。”
他说着话,手覆在她腰上。
姜音感受着身侧略带薄茧的指腹。她弯了弯唇,长睫垂下,掩住眼中的讥讽。
狗男人真是得寸进尺,简直不知死活。
她没说话,也没阻止,想看陆沉风到底有多无耻。
眼看着那只手继续往上移,姜音嗔怒地喊了声:“夫君!”
陆沉风一怔,停了手上动作。
姜音哼了声,扭身从他怀中退出,坐去了对面。
“夫君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在马车上便想……”她咬了咬唇,脸颊染上红晕,“便想与我行周公之礼不成?”
陆沉风唇角隐隐抽动,眼神闪了闪,轻咳一声别开脸去。
他并非是个急色之人,也没那么龌龊,但确实被姜音勾得起了欲念,于是便想着把“将计就计”这则计谋利用到最大。
方才他在看姜音时,看得有一刹那的晃神,像是被山妖摄了魂,这是以前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虽然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但却让他脊背发寒。仅这一点失神,便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他知道姜音并未耍手段,也不可能会传言中的媚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害怕。
倘若假戏真做,与姜音真做了夫妻之事,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掌控她,从而让她为自己所用。
到时候他再把姜音的真实身份告知柳家,也就等于搭上了柳家这条船。
姜音见陆沉风久久没说话且眼神飘忽,正想再说他两句,刚张嘴,突然便想明白了他的用意。
狗男人,太坏了,太奸诈了!
他竟然想假戏真做!以为要了她身子便能绊住她掌控她,做他的春秋大梦!
就算真的情难自禁与他行了鱼水之欢,她也不可能为他所用,即便生了孩子她也不会任由他摆布。
想到方才陆沉风竟然算计着欲占她身子,姜音气得恨不能立即撕碎了他,然而再气,她面上却不显分毫怒意。
对上陆沉风躲闪的眼神,她心底轻笑,眼波流转间忽地心生一计,既如此,那她不如将计就计给他使出一招美人计。
她虽算不得绝世美人,但也有几分颜色,再加上这几日的接触,她能看出陆沉风并非真的清心寡欲,仅仅三日,他在她面前已几次动情。
想通后,姜音嗔他一眼,歪着身子斜靠在软枕上,显出一幅柔弱媚态,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夫君。”她红唇轻颤,眼中泪珠似星光闪动,“夫君就真的一点不在乎我吗?”
话音刚落,她眼中热泪夺眶而出,顺着白皙娇嫩的脸颊缓缓流下。
她脸上淌着泪,却并不显丑态,反倒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娇柔之美,令人忍不住想搂入怀中好好疼爱。
陆沉风心知她是做戏,狠狠压下那点恻隐之心。
他上前两步屈膝蹲下,两手拢住她小手握在掌心:“别哭了。”他拉起她的手覆在脸上,“你若生气便打我两下。”
姜音甩开他的手,无声地流着泪扑到软枕上。
“夫君这张嘴惯会说好听的话,心中哪里会真的在乎我。那日我在牢中醒来,夫君竟然拿着刀戳我,回到住处后,也没请个大夫为我治伤,这两天也不曾帮我换药包扎。”
陆沉风:“……”
他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本不该旧事重提,可我心里实在难过。我本就柔弱,又伤势未愈,夫君带着我车马颠簸地出远门不说,此番竟然还想在马车里与我做……”
陆沉风听得心有不耐,直接扣住她后颈封住了她唇,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他单膝跪地,挺直腰身贴近她,半转过脸在她唇上重重地碾。
姜音毫无防备之下被吻得没喘过气,憋得小脸通红。
陆沉风退开,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红唇,眸色幽沉似深渊。
“连换气都不会吗?”他喘息着问。
姜音瞪着他,粉盈盈的唇瓣颤了颤,忽地扭开脸去看向窗外。
陆沉风低头轻轻一笑,扳过她脸,拇指在她唇角轻揉:“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你若不同意,我不会勉强。”
姜音头一偏,错开他的手:“谁要你这样的保证了?”
陆沉风再次抚上她脸,声音发沉:“那你想要什么。”
姜音视线凝在他脸上,缓缓下移,定在他胸膛前,白嫩纤细的手指伸出,点在他胸口上,感受着他沉有力的心跳。
“这里。”
陆沉风低头看住她葱白的指尖,倏地扯了下唇,接着唇角咧出笑弧,笑得胸腔沉沉震荡。
他抬眸看着姜音:“想要我这里?”
姜音点头,软声问道:“夫君会给吗?”
陆沉风握紧她手指,唇边挑起抹痞笑:“这就看夫人能给我什么了。”
暮色四合,秋风渐凉。
昼与夜相交之际,周遭惊得鸦雀无闻,透着无边的寂寥。
驿道上除了锦衣卫的车马,便再无行人。
车马在驿道上行驶了一阵后,来到一处三岔路口时,陆沉风掀开帷幔,探头出去吩咐了声:“停。”
驾车的车夫也是锦衣卫,是一个身手灵敏的小旗。
他急忙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了正路上。
陆沉风冷声吩咐黎江:“准备迎战。”
出发前,他便告知过了黎江与苗武,此番出行需要备好解毒药,防毒面具,以及各式各样的暗器。
他话音刚落,只见左面茂密的竹林如旋风刮过般晃动起来,紧接着从林中冲出数十个蒙面黑衣人,那些人的衣裳上都有着月门的标志。
百余个锦衣卫齐刷刷抽出绣春刀,每个人都杀气凛凛,仿若是一把出鞘的利剑。
那些杀手凶狠,锦衣卫却更加的凶狠,一刀一送,鲜血四溅。
陆沉风返身回到车舆内,脸色沉沉地看了眼姜音,最后抬手揉揉她发顶:“在里面坐好。”
他掀开帷幔跳下了马车。
在一片混乱的打斗中,忽地一个月门杀手跳上了马车,她一脚把驾车的锦衣卫踹下去,迅速钻进车舆。
姜音正打算大叫,在看见来人后,又默默把那声“啊”咽了回去。
云欢拉下面罩朝她挤眉弄眼,小声道:“大点声叫。”
姜音嘴角扬了下,压下笑意,尖着嗓门大叫了一声:“啊!”紧跟着是带着三分惊恐七分畏惧的哭腔,“啊,别……别过来啊!”
车外,陆沉风在听到一声尖锐挠人心的“啊”后,手腕轻抖,一刀送出插进了对方胸口窝,对方当场毙命。
他眼神狠戾,一把抽走绣春刀,鲜血飞溅而出,他侧身一闪,血落入地上。
云欢走到姜音身边,快速说道:“门主要试探你对陆沉风的重要性,为确保你的安危,我便领了这趟任务。”
姜音:“……”
她对陆沉风能有什么重要性?都是在做戏罢了。
云欢继续道:“此番试探成功,在陆沉风寻回佛宝后,他会让你从陆沉风身边盗走佛宝,以此验证你的忠心,再让你留在陆沉风身边当内应,亦或者是策反陆沉风为月门效力。你若未照做,他将会派人上京抓你回玄月岛。”
姜音听罢一脸镇定,她问道:“欢姐,你是如何从诏狱离开的,真是月门将你救出去的?”
云欢没隐瞒,如实回道:“月门在锦衣卫安插人手之事,其实陆大人早已知晓,他是故意现出漏洞给月门可乘之机。在月门出手劫狱之前,陆大人便已料定了月门接下来的计划,包括今日这一场对你进行试探的刺杀。”
姜音听得脊背一寒,她眯眼看着云欢:“欢姐,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认识陆沉风了?”
云欢直接承认:“是。”
姜音心中一冷:“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云欢默了瞬:“这件事以后我再告诉你。”说罢,她上前把刀架在姜音脖子上,挟持着她跳下马车,面向陆沉风喊话道,“陆狗官,你若不想你夫人有事,便让锦衣卫全部退下。”
姜音:“……”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陆沉风面前玩心机,是多么可笑以及愚蠢的一件事。
这一刻她连装都懒得装了,白嫩纤长的脖子被刀架住,她眼中再无半分惧意,神情冷淡,与陆沉风凌厉的眼神对上,她弯了下唇,浅浅一笑。
陆沉风看着站在刀刃下的姑娘,一脸清冷疏离,再没了往日的娇媚柔弱,像是深秋草叶上的一抹薄霜,清冷脆弱,稍碰即散,破碎的神情直击他心底,莫名地让他心口发紧。
云欢见陆沉风冷冷地站着毫无动静,并未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计划来应对,只得再次重复道:“陆狗官,你若不想你夫……”
她话还没说完,陆沉风厉声吩咐道:“杀。”
云欢:“……”
狗日的,改变计划为何不提前与她说?
她心底暗骂一句脏话,只能挟持着姜音往后退,在退无可退时,最后一把推开姜音,飞身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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