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武喉头一滚:“好。”
三十艘战船,浩浩荡荡向北行去。
陆沉风站在为首的战船上,单手持刀,身躯挺拔如松,猩红的披风扬在身后,被海风吹得如烈焰旌旗。
他们已经在海上行了七天,一刻钟前,斥候返回来禀报,齐山率领水师主力在北岛将余烈拦住了,两方已在北岛开战。
“传令舵手,落日前赶到北岛。”
战船迎风航行,有些从京城来的锦衣卫已经吐得晕头转向了。
姜音从船舱内走出,走到他身后,为他压了压披风,自后抱住他窄挺的腰,小脸贴住他宽厚的背。
“陆沉风,此间事了,跟我出海吧。”
陆沉风脊背一僵,低头看着环在他身前的小手,水豆腐似的,又白又嫩,看得他心里一阵发热。
他笑了声,抬手覆上去,轻轻握住她手,沉声道:“夫人说笑了。”
姜音鼻头一酸,猛地收紧双臂,用力抱住他。
“陆沉风,我没和你说笑。抓到余烈后,别回去了,好么?”
陆沉风紧了紧腮,垂着眼没说话。
姜音急道:“我们去海外吧,寻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一座岛也好,一座山也罢。我们在岛上或山上,搭一座不大不小的屋,前院种树,后院栽花,养上一猫一狗。春日千牛绕篱笆,秋日桂花落满园。看朝阳升起,看夕阳落下。”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陆沉风低着头,胸口涨得发疼,喉结急剧滚动。他舔了下干涩的唇,大手摩挲着她白嫩的小手,眼睑轻抖,眼中似有寒冰破碎。
“傻姑娘。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偷偷摸摸出海?”
他转过身,拨了下手中的绣春刀,斜勾着唇角笑道:“无数人觊觎我手里这把刀,有了它,便有了无上的生杀大权。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比起那些觊觎这把刀的人,我至少还没烂透。”
“历来皇帝到了晚年都容易犯糊涂,眼看着圣上已近暮年,这种时候我更不能走。倘若这把刀真落到他们手中,或许会出现第二个‘冯姚’,甚至比他更毒更坏,到那时,天下大乱,山河动荡,遭殃的只会是更多无辜百姓。”
“少时流落蜀中,历经了战乱、地震、瘟疫。人间百苦,我吃尽了九十九,寒冬腊月躺在漏风的破庙里,当时我就想,若有一朝日我做了官,定要做个好官、做个有用的官,要以这双血肉之肩护得天下太平,让所有人都衣食无忧。”
说到这,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声。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这些年我踩着尸山血海一步步往上爬,一直爬。可权利是没有尽头的悬崖,我不能再爬了,再爬,只会跌得粉身碎骨。那颗赤子之心虽早已不复存在,但我仍希望天下太平,人间疾苦能少一点。而今我能做的就是握紧手里这把刀,不让它落到另一个‘冯姚’之手。”
姜音抿紧小嘴,眼眶通红,眼底噙着泪。
陆沉风抬手轻抚她脸,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你想要的星辰大海和世外桃源,此生我都无法陪你去追寻。你若愿意留下,我便以这身血肉之躯为你挡下风霜刀剑,护你余生无恙。你若真的想走,我也不会再留。”
说罢,他喉结滚了滚,眼尾晕出薄红。
姜音咬了咬唇瓣,忽然抬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随即用力抱住他腰,张嘴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了口。
她咬着咬着就哭了,泪水浸湿他颈。
陆沉风反手紧紧抱住她,侧转着脸亲吻她头,亲她脸,亲她耳朵。
姜音猛地偏过头,两手勾住他脖,用力吻他唇,惩罚似的在他唇上咬了下。
陆沉风却动作温柔地回应,勾着她舌,温柔缱绻地缠吮。
姜音被他亲得脸颊发烫心口狂跳,急忙去扯他玉带,然而手刚碰到玉扣,便被他按住手。
陆沉风退开,声音低哑道:“还有硬仗要打,给我留些精力。”
“你!”姜音笑着在他腰上拧了下,“不正经。”
陆沉风笑道:“夫人这可就冤枉我了,分明是你……”
姜音赶紧捂住他嘴,气得用力捏了下。
陆沉风猛地弓起身,沙哑着嗓音闷哼出声。
“谁不正经了?”姜音五指收紧,贴在他唇边问。
陆沉风忙不迭讨饶:“我,我我我,夫人手下留情,我错了。”
姜音松了力道,却没松手,好似在漫不经心地弹奏琵琶。
五指柔软灵活,轻拢慢捻抹复挑。
陆沉风绷紧脸,额角青筋绽起,凸起的喉结滚了又滚,汗珠自鬓角沿着利落的下颚线滑落,没入襟口。
最后她猛地收了手,娇哼一声把他推开。
陆沉风被拉到云端,又被狠狠地拽下来,半晌没缓过那口气。
他重重地喘了声,眼神发狠地看着她:“你等着。”
第062章
陆沉风率领锦衣卫乘坐的是中型战船, 每艘船均能容纳五十人,十个水手,四十个锦衣卫, 那十个水手皆是武力高强的水师。船上千金炮、碗口铳、火箭、弩箭等一应俱全。
当他们在日落前赶到北岛时,齐山已经快撑不住了,正欲退守南岛。
“陆大人!”见到陆沉风,齐山直接跪了下来, 他一手撑刀,一手按地, 垂着头,声音微哽, “下官无能, 着了那叛贼的道。”
他抬起头, 额上的血顺着脸颊直流, 他却浑然不顾, 急道:“陆大人,您快撤退,下官来断后。”
陆沉风上前扶起他, 并把他头盔摆正, 问道:“折损多少?”
齐山抹了把脸上的血, 回道:“五万水师,折损了大半。”
陆沉风神色镇定地看着他, 又问:“具体还剩多少人?”
齐山道:“死了两万七,重伤九千,轻伤六千, 没受伤的仅剩八千人。”说到这,他啐了口, 愤恨地骂道:“那狗日的叛贼,我们都中了他的计了!”
陆沉风命人端来一把椅子,拍了下齐山的肩膀:“将军勿恼,坐下慢说。”
齐山恭敬地道过谢,坐下后恼恨地拍了一掌大腿。
“余烈远比我们想的要强大,我敢断定他的私兵已超过了五万,不仅如此,他早就与琉球国二王子汪忠孝勾结到了一起。原本我们的五万水师,是能够对付他的。就在双方激战正酣时,汪忠孝带兵自后包抄,偷袭了我军后方。也怪我一时大意,战略部署上不够严谨,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陆沉风拍拍他肩,安抚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自责,更何况余烈本就不是寻常盗贼。”
齐山轻叹了口气,倒也没再继续哀伤下去,紧跟着又道:“琉球国老国王,半个多月前就已经病故了,余烈派了两万精兵抵达琉球襄助汪忠孝继位,并传信于汪忠孝,让他秘不发丧。所以当日在侯府时,余烈假装不敌逃了出来,为的就是引我们上钩,想在北岛将我们一举歼灭。”
说到这,齐山看了眼陆沉风。
“而他真正的意图,怕是想……”
“想杀了我。”陆沉风冷冷地扯了下唇。
齐山微微点头:“目前看来,余烈早已有了谋反之心,他那几万兵马都不是乌合之众,没个七八年练不出来。而陆大人的本事,人尽皆知,您又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就连冯姚想造反,都知道要先从陆大人身上下手,余烈自然也是如此。”
“这些年他走私军火,贩卖人口,建立极乐岛,用肮脏手段挣的黑钱,一半拿来养兵,另一半都拿来养了那些贪官污吏。只要杀了陆大人,他就可以安排自己养的人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
姜音不由得转脸看向陆沉风,想起他在船上说的那些话。
——无数人觊觎我手里这把刀,有了它,便有了无上的生杀大权。
紧跟着便听齐山继续说道:“当今圣上最器重的就是锦衣卫,眼看圣上年岁越来越大,这时候谁要当了锦衣卫指挥使,将来那真的是可以一手遮天。别说像余烈这样本就有谋反之心的人,即便是朝中那些没有谋反之心的官员,一个个也都绞尽脑汁地想把陆大人给拉下来。”
姜音听得很是难受,她看着岛上这些缺胳膊断腿满身是血的将士们,越发感受到陆沉风那番话的重量,宛如千钧之石,重重地砸在心口上,砸得她心口闷闷的痛。
——历来皇帝到了晚年都容易犯糊涂,眼看着圣上已近暮年,这种时候我更不能走。倘若这把刀真落到他们手中,或许会出现第二个‘冯姚’,甚至比他更毒更坏,到那时,天下大乱,山河动荡,遭殃的只会是更多无辜百姓。
先前在船上,听陆沉风说出那些话时,她更多的只是难过,难过陆沉风不愿和她一起远走天涯,难过陆沉风要背负这么多这么重的责任,更难过陆沉风把权势看得比她重。
如今看着满地干涸的血,东倒西歪的伤兵,看着海上滚滚的硝烟,再看陆沉风时,她像是在看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这个人赤胆忠心、一腔热忱,尽管不被世人理解,被万人唾弃,他却仍旧以血肉之肩扛着浩浩山河。
突然心里就痛得不行,心口绞着绞着的痛,痛得她红了眼。
她走到陆沉风身后,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双手抱住他颈,把脸贴在他头上,轻柔地蹭着他鬓。
她真的很想和他一起去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纷争的地方,与他过着平淡顺遂的日子。
现在她懂了,他走不了,也不能走。
金戈铁马八年,他曾以一身血肉守护过这片满目疮痍的疆土,而今他依旧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片国土。
他比谁都了解战乱的苦,也比谁都清楚太平盛世来得有多不易。
她只想带着他一个人逃去世外桃源,而他却以血肉之躯为万千人守住一片桃园。
眼泪不自主地就流了下来,她把头埋到他颈窝,哭得身子轻抖。
陆沉风本来是挺直腰背坐在梨木圈椅中的,他少时便入了军营,戎马多年练就出了铁一般的军人气势,无论何时,他都是坐如钟站如松,从皮硬到骨,整个人仿佛是一把出鞘的刀。
然而在姜音的眼泪落在他颈上的那一瞬间,他便坐不住了,挺直的腰椎一下泄了力道,腰往后一塌,脊背靠到椅子上,眼中瞬间漫上柔情。
他偏转过头,鼻尖轻碰了下她脸颊,在她耳边低声哄道:“有你这个武艺高强的陆夫人在,谁能伤得了我?”
姜音被他一句话逗得破涕为笑,她趴在他肩上蹭眼泪,蹭着蹭着突然张口在他颈上咬了下。
陆沉风眼都没眨一下,任由她咬,甚至还刻意放松了周身的肌肉,让她能咬得不费劲。
姜音没有真的使力,她舍不得让他痛。
松开嘴,看着他颈上浅浅的齿痕,她心里一软,低下头在他颈上温柔地吮吻。
陆沉风感受着颈后温热的触感,柔软的舌如小刷子般在他颈上轻扫,一下便痒到了心。他强装镇定地绷紧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连带着脖子都泛起淡淡的红。
“咳。”
他轻咳了声,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尖不自主地轻敲着扶手,右手拄着绣春刀,五指用力握住刀柄,两腿大喇喇地分着,一身痞气。
裴炀没忍住笑出声,遭到陆沉风一记冷眼,他却笑得越发猖狂,嘴角拉起长长的弧度,眼睛半眯着,活脱脱一只狡诈的狐狸。
他看出来陆沉风是因为羞涩,才故意表现出这副懒散痞气的样子。
怕笑得太过惹得陆沉风动怒,他敛了笑,抬眼看向姜音,安抚道:“放心,有我们在,不会让他有事的。”说罢,他又笑着打趣了一句,“我们都还等着回京吃喜糖呢。”
其余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就连一身狼狈的齐山都扬了下唇。
这下倒让姜音不好意思了,她脸一红,再次埋进陆沉风颈间,将他的头抱得更紧了。
陆沉风冷冷地剜了眼裴炀,抬手轻抚她脸,歪着头在她耳边低语:“你先回屋,我商议完……”
“不要。”不等他说完,姜音便打断他,抱着他颈撒娇,又在他颈后亲了亲,“我哪也不去,就要在你身边。”
陆沉风被她亲得脊梁骨都酥了,拿她毫无办法,只能满口答应。
“好好好。”
他笑着用指背蹭了下她脸,出口的声音又低又柔,满腔柔情都要溢了出来。
其余人看到这一幕,只能当作没看见。
齐山倒是没有任何的惊讶,他满心都只有作战,看向陆沉风问道:“大人带了多少援军过来?”
陆沉风道:“没有援军。”
齐山微微一怔:“……那大人是想?”
陆沉风道:“诱敌深入。”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刷一下抽出绣春刀,用刀尖在沙盘上画出一个圈,在圈中写了个“北”字。
紧跟着他又在沙盘里画出两个圈,其中一个写上“赤”,另一个小点的圈写了个“火”字。
裴炀、师游和苗武、黎江等人,都围在沙盘前看,几人一眼就看出了陆沉风的意图。
师游智慧过人,没有什么计谋能瞒过他。而裴炀三人都是武官,且因为和陆沉风太熟悉了,很清楚他的做事风格。
齐山虽然和陆沉风接触不多,但他是武将,又熟知兵法,自然也看明白了陆沉风的计策。
然而此计实在太过凶险,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于是他便指着写有火字的小圈问道:“大人是想把余烈引到这里?”
陆沉风把绣春刀往沙盘里重重一插,手指点了点写着“火”字的小圈。
“这座火山岛,夹在北岛和南岛中间,与东番遥相呼应。”
齐山惊道:“可这是一座火山岛,岛上常年有火山喷发,平日里就连倭寇都不敢轻易靠近。陆大人将余烈引到此处,是否太过冒险了?”
陆沉风扯了下唇:“以我们现存的兵力,齐将军可还有更好的良策?”
齐山想说打不赢可以撤兵,但看了眼陆沉风狠戾的眼神,终究没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唯有兵行险招方可制胜,否则你我都只能葬身于海中了。”
陆沉风从沙盘里拔出绣春刀,曲指在刀刃上弹了下,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锦衣卫和绣春刀宛如一体,出鞘的绣春刀不见血,是收不回的。”他垂眸看着刀,嘴角微扬,挂着点浅淡的笑。
“皇上给了锦衣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那权利是用命换的。守护皇城的安危有禁卫军,查案办案有大理寺和刑部,开疆拓土有四方大将。而锦衣卫的存在,便是可以做他们任何一方能的事,也要做他们任何一方做不了的事,否则要锦衣卫有何用?”
他眼皮一掀,目光清冷如霜,淡淡地看向苗武和黎江等人,声音低冷道:“此战我们要么赢,要么死,没有退路。”
苗武和黎江齐声回道:“得令!”
齐山听得胸口一阵激荡,他抹了把脸,豪气冲天地说道:“陆大人直说,要我们如何做,该怎样诱敌?”
陆沉风道:“死诸葛吓走生仲达。”
裴炀皱了下眉,一眼看出他的想法。
“你是想以身为饵?”
姜音站在陆沉风身旁,原本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商讨,听了裴炀的话,她一把抱住陆沉风胳膊,狠狠地瞪了他眼。
陆沉风拍拍她手:“我自有分寸。”他又看向众人,继续道,“到时候我会故意露出破绽败在他手中,你们就带着我逃去火山岛。余烈此人骄傲自大,定不会有疑,且他为了置我于死地,一定会追。”
师游接道:“陆大人是想把余烈引到火山岛后,再以外力促使火山喷发,以此来重创他?”
陆沉风点点头:“此处火山岛常年不定时喷发,到时候只需要三门千金炮就可引起火山喷发。”
齐山担忧道:“可这样一来,我们损伤也重。”
师游笑着道:“齐将军多虑了,陆大人既然出此计策,必定是考虑周全了的,不会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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