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炀拍了拍他肩:“年后你便二十九了,姑父姑姑已不在,我虚长你半岁,虽是你表兄,但也算是你兄长。离京前,我会找人替你寻摸一门亲事,亲眼看着你成家后再走。”
陆沉风低着头笑出声,一边笑一边落泪。
舌尖重重地抵了下牙,他哑声道:“我的事,三哥就不用操心了。”
裴炀道:“你们徐家总要有后。”
陆沉风抬起头,红着眼看他,声音低冷:“我不需要有后。”
裴炀皱了下眉,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陆沉风没说话,继续躺在椅子上,迷离着眼看天。
“阿音幼时比同龄人都要高,比我都高出半个头。冯姚见她长得太快,怕她长得过高影响轻功,就让她服下了抑制生长的药,那药是鬼医炼制的,我们谁也不知道有何害处。服了药,她果然长得慢了下来,十岁后,她还没我高。”
“到了十三四岁,同龄的姑娘都来了葵水,她却没来。后外出执行任务时,她便自己偷偷吃药调理,大概两年前,她快满十七岁时,才来了葵水。大夫说,她的身体已被药物所伤,这一生无法再孕育子嗣。”
“可能,可能这也是她要离开的原因。阿音,她是真的爱上你了,才不忍伤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他可以没有子嗣,也不需要有子嗣,但他不能没有她。
“是不是云欢和你说了什么?”裴炀皱眉问。
陆沉风摆了下手:“你回去吧。”
裴炀气得骂了声粗话,他向来温雅,难得失风度。
“陆沉风你若不想活了,现在就拔刀抹脖子。若不想死,就给我站起来!”
黎江和苗武等人带着酒肉糕饼在门口踌躇不前,听着院内裴炀的吼声,几人对视一眼,苗武被他们推了一把,冷不丁跌向前,发出响声。
“大……大人,我们来与你一同守岁。”
裴炀道:“进来,都进来。”
十几人蜂拥而入。
苗武放下酒肉,看着地上厚厚的落叶,小心问道:“大……大人,还有两个时辰便是新的一年了,这些枯枝树叶,可要在新岁前扫去?”
陆沉风没说话,裴炀替他出声:“不用扫,你们去烧几个火盆,再搬张大桌子出来,今夜我们在院中守岁。”
桌椅板凳摆好,酒肉也摆了大半桌子。
十几个千户总旗,倒酒的倒酒,分肉的分肉。
苗武从酱肘子上切下一大块带筋的肉,装在盘里递给陆沉风。
黎江倒了温热的酒,放到陆沉风跟前。
热热闹闹的一顿岁宴,也算完成了。
“大人,大人。”
门口暗卫匆匆来报。
“大人,有姜姑娘的消息了。”
律回春渐, 新元肇启,烟火照夜白。
一簇簇烟火在天空绽开,点亮夜空, 也照得海面亮似泼银。
姜音坐在渔船上,单手支颐看着天,在烟火绽开的瞬间,对着京城方向轻声祈愿。
“愿陆大人长命富贵, 仕途顺遂。”
“姜姑娘。”
她话音刚落,从船舱内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短袄的年轻妇人。
那日海船被轰击, 她毫无防备下被炮火所伤,船破, 她落入水中, 后来不知被谁打晕了, 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位年轻妇人。
妇人叫念娣, 她男人叫王顺喜。
两口子都是疍家人, 以船为家,以水为生,常年不离海。
夫妻二人本有个女儿, 去年夏一场海啸, 不仅夺走了他们三岁大的女儿, 王家父母也一同被卷入海中。
而念娣唯一的弟弟,在三年前出海捕鱼时撞上倭寇, 被倭寇砍杀。
如今就剩他们两人一船,与海浪为生。
“姜姑娘。”念娣笑着问,“除夜饭是在里头吃, 还是在外头?”
姜音赶忙站起身,笑得温柔乖甜:“我都可以, 大嫂看在哪里方便?”
王顺喜从船舱出来,笑容憨厚:“今夜外头灯火亮堂,不如就在外头吃吧。”
他说着话朝念娣使眼色。
因为他看出了姜音很喜欢烟火,所以才说要在外面吃。
念娣连连应道:“好好好,我这就把饭菜端出来。”
姜音跟去帮忙,她走到年轻男子身旁,点了点头:“多谢王大哥。”
她知道王顺喜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才说在外面吃饭。
小小的一张梨木方桌,摆着几样疍家独有的除夜饭。
油螺猪肚汤、鱼丸粗面、咸鱼煲、渔民糕、马鲛鱼饼,都是以海鱼为主的吃食。
姜音双手捧住粗瓷碗,笑得眯起眼,对王顺喜两口子道:“岁末将至,新岁伊始。愿大哥大嫂身强体健,此后余生再无风浪。”
两夫妻也端起碗,王顺喜笑着道:“也愿姑娘岁岁康健,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姜音笑着看了眼京城方向,轻快地应道:“借王大哥吉言,但愿能早日遇到他。”
念娣抿嘴一笑,问道:“姑娘可是有心上人了?”
姜音没否认,也没承认,只低头笑了下。
念娣又道:“是京里人吗?”
姜音点了下头:“嗯。”
念娣再问:“定亲了吗?”
姜音摇头笑笑:“没有。”
念娣还想再问,王顺喜打断她:“吃饭吃饭,菜都快凉了。”
团团锦簇的烟火照亮深冬寒夜,照出船上人家,也照出热腾腾的一桌饭菜。
吃完饭,王顺喜和念娣下了船到海边放灯。
天灯晃晃荡荡飞上夜空、飞过大海,忽然一股寒风刮过,眼看着天灯即将坠落海中。
姜音踩着船舷跃纵身一跃,手心向上托住天灯,暗自运气把天灯送得更高。
当她旋身落回船中时,王顺喜夫妇二人双双呆愣住,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姑、姑娘你……”王顺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想问,是怎么一下蹿那么高的。
姜音笑道:“大哥大嫂莫怕,我虽是江湖人,会点轻身的功夫,但并非恶人,绝不会伤害你们。”见两人仍旧一脸呆愣,她拱手抱拳,“救命之恩无以相报,姜音来日再还。”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哎哎,姜姑娘……”念娣慌忙拉住她,“姑娘误会了,我们并非是要赶你走,只是从未见过有人能一下蹿那么高……”
王顺喜也来拉她:“是我们不好,没见识,姑娘走南闯北眼界广,可别跟我们一般计较。”
姜音眼中一热,别开身道:“是我不好,贸然出手吓到大哥大嫂了。”
念娣拉着她坐下:“嗐,什么吓到不吓到。要说被吓到,也是我们胆子小没见识才被吓到,活该被吓。再说了,你也是看我们点的天灯下坠,为了帮我们稳住天灯,才使出轻身功夫,并非故意炫耀功夫吓唬我们。”
王顺喜问道:“姑娘可要点一盏灯?”
姜音抬头看着天上一盏盏升起的天灯,眼眶渐红。
她当日落水头撞到礁石,醒来便恢复了六岁前的记忆,记起了父母,记起了两位兄长,记起了曾在柳家的一些事,尤其记起了城外那场刺杀。
那夜她穿上太子的衣裳,扮成太子的模样,坐进太子的銮驾内,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中被刺客追赶至悬崖边,最后马车滚入悬崖……
正因为恢复了完整的记忆,她才越发感受到陆沉风对她的好。
城楼上为她放烟火,为她点天灯,以命相护。
“夫人今年十九岁,为夫便为你放十九盏天灯。此后每一年,都为你放一盏天灯,直到你九十一岁。”
“为什么是九十一岁?”
“为夫比音音大九岁,我死了,谁来照顾你。”
相约百年。
他们相差九岁。
他百岁,她九十一岁。
天灯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红红亮亮的天灯化作星点布满夜空,都是疍家渔民放的。
疍家人无一片瓦、无一寸地,终年生活在海上,船就是他们的家。
每年岁夜,他们都会点天灯,祈愿新的一年风平浪静,祈愿家人身体康健。
姜音看着漫天的天灯,眼眶也被灯火照红。
她在落水时脑海里闪过与陆沉风相处的一幕幕画面,那一刻,她才彻底认清自己的心,远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拿得起放得下。
与陆沉风相处时,她时刻都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哪怕行床笫之欢,她也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与克制,到头来,却还是深陷其中。
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陆沉风。
此后余生,再也不会有人为她炸烟火,为她点天灯。
“大人,您……您不去找姜姑娘吗?”李石不解地问。
大人分明很在乎姜姑娘,想她想得都要发疯了,怎么现在得知姜姑娘还活着,反而不去找了呢?
真是令人费解。
陆沉风笑了下:“不急,过几日再去。” 他吩咐黎江,“去备一份贺礼。”
黎江道:“大人是要去……”
陆沉风掸了掸袖袍:“新岁初一,去一趟柳家。”
裴炀抬手掩了下嘴,忍笑道:“人姜姑娘都不认柳家,你倒上赶着给人做儿子。”
陆沉风一脸正色道:“礼数不能少。”
陆沉风穿了身崭新的蓝缎锦袍,领子一圈白狐毛,雍容华贵又不失清雅,与他绯色的锦衣卫官服比起来另有一番风味。
他提着两包新岁贺礼,坐着马车赶到柳府门外。
门房进去通传,没一会儿,柳珩从屋里走出来。
“哟,哪股风把陆统领吹来了?”
陆沉风把贺礼递上前,满面含笑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柳少卿笑纳。”
“礼我接下。”柳珩笑着接过两个包裹,“今日家宴,就不请陆大人进寒舍坐了。”
陆沉风眯眼笑道:“不急。”
柳珩扯了下唇:“陆大人可是有事?”
陆沉风道:“她在琼岛。”
柳珩把两个纸包交给小厮,手一伸:“陆大人屋里请。”
陆沉风进了柳府,先去主院拜见柳尚书夫妇,然后跟着柳珩去了小书房,两人分宾主落座。
“小妹怎会在琼岛?”柳珩问,言语间满是担心。
琼岛是余傲的地盘,而他目前正在调查余傲,容不得他不担心。
陆沉风道:“她乘坐的那艘海船当时是在三星岛附近被炸毁的,距离琼岛有八百多里海域。”
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通。
柳珩道:“定是有人趁乱打晕她,或者在她身受重伤后把她带去了琼岛,也难怪你当时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她。”
陆沉风道:“她没受重伤,应该是沉船落水后被人打晕了。想来那人是有备而来,故意把她带去琼岛。”
“那人会是谁,难道是余傲?”柳珩不由得紧张起来。
陆沉风摇摇头,笃定道:“不会是余傲,音音若是落在他手里,不会这么久杳无音信。”
柳珩点点头:“倒也是,要真是余傲把小妹带走的,他定会以小妹来威胁你。”他又忙问,“那现在小妹安全吗?”
陆沉风道:“我派了人在暗中保护她。”
柳珩道:“小妹之事,陆大人暂且别让家父家母知晓,待我们找回她,再……再说。”
他想说找到姜音后再告诉家人,话到嘴边,终是难以说出口。
柳家亏欠姜音,也没脸相认。
陆沉风听出他言中之意,笑了笑:“她可能恢复了儿时记忆。”
柳珩惊道:“陆……陆大人是如何断定的?”
陆沉风勾了下唇:“猜的。”
听出嘲讽之意,柳珩低头笑了下:“陆大人是想说,小妹正因为恢复了儿时的记忆,所以才不联络你,也不回京城,是这意思吧?”
陆沉风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漫不经心道:“我自会去找她,至于你们柳家,日后她若肯认,那便是陆某的家人,她若不肯与你们相认,陆某也不会再登柳家门。”
柳珩神色凝重道:“过几日我便请旨去琼岛查案。”
元月十八,春日海边。
一场大潮汛退去后,一些海虾、海蟹、牡蛎、海螺、海星、海参等,便被留在了沙滩上。
渔村的老人小孩们,都跑出来赶海,欢欢喜喜地提着篮子捡各种海贝壳、海虾海蟹,运气好的还能捡到海参鲍鱼。
姜音也提着篮子在沙岸上捡东西,装了半篮子海贝壳。
对于赶海这件事,她很有兴致,一会儿弯腰捡个贝壳,一会儿蹲下扒拉出一个海蟹,乐此不疲。
她虽然从六岁后就生活在玄月岛上,但她是被当做杀手刺客来养的,根本不用做这些渔民们做的事。
她不用赶海,也不用捕鱼,在玄月岛上的日子连衣裳都不用洗,只需要埋头练功就行。
功夫练成后,她就走南闯北去杀人。
在渔火村的这一个把月,她每天随着王家夫妇日出捕鱼,日落停泊,潮涨潮退,便在沙滩上捡海虾海蟹。
疍家人没有户籍,终生不能上岸,生老病死都只能在船上,他们不能到陆地学堂读书识字,更不能参加科举考功名,因而也就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
姜音漂泊江湖惯了,不受约束,也看不惯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与王家夫妇倒是相处得颇为和谐。
她捡满一篮子海虾海蟹便倒回船上,提着空篮子跑去更远人更少的地方捡。
走到人烟稀少处,她从沙丘里扒拉出几个牡蛎,又捡了三个鲍鱼、两个海参,欢喜得笑弯了眼。
念娣用半斤海参跟渔火村的村民换了两个椰子,她双手捧着插上细竹管的椰子走到姜音跟前。
“给。”念娣笑着把椰子递给她,“喝吧。”
姜音没接,摇摇头:“我不渴,大嫂你喝吧。”
念娣笑道:“还有一个,我跟你大哥分着喝。”
生怕姜音不要,她将椰子硬塞到姜音怀里,转身就跑。
姜音捧住椰子浅浅吸了口,椰子汁入口甘甜,甜到了心坎里。
她回味着清香甘甜的椰子汁,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眼神温柔如水。
这样纯粹的善意,她从前几乎没有感受到过。
春光明媚,天蓝云淡,水清沙幼。
椰树沙沙,海风柔柔。
她卷起裤腿,露出细白的小腿,两手捧着椰子坐在沙丘边喝椰子汁。
忽然身后传来响动,只听一道粗犷的声音喊道:“别捡了别捡了,锦衣卫办案,速速回避!”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姜音蓦地僵住身,手里的椰子差点掉地上。
沙岸上的人一溜烟全部回到了船上,唯独她没动,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坐在沙丘边。
“哎,那边那个小丫头,你发什么愣,还不快滚回船上!”
远远的有人吼她。
姜音回过神来,低着头笑出声。
她没理会,仍旧坐着不动。
快步走来一人,身穿锦衣卫官府,腰间别着绣春刀。
那人看向姜音,粗声道:“赶紧滚去船上,稍后我们大……”
姜音冷笑一声,打断他:“区区一个地方卫小旗也敢这般蛮横?锦衣卫的恶名果真名不虚传。”
那人猛地拔出绣春刀,指向姜音:“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姜音两指夹住一个贝壳,扬手打向那人手腕。
当啷一声,绣春刀掉落,砸在了石头上。
“你!你你你……”那人气得“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大声喊道,“来人,把这个胆大妄为的贱民给我押入卫署诏狱!”
来了十几个锦衣卫,全部被姜音撂倒在地。
“你!你这贱丫头有胆别走,稍后我们大人就过来了。那可是我们锦衣卫统领,陆指挥使陆大人,京城来的,你等着!”
姜音吸了口椰子汁,温柔地笑道:“好,我不走,我就在这等着他。”
十几个锦衣卫连滚带爬地跑走,其中一个只顾着跑,连刀都忘拿了。
霎时间,沙岸上清静了下来,那些已经回到船上的渔民,仍旧无一人敢出来。
姜音捧着椰子,闲庭信步地在海边漫步,海水扫过她粉嫩小巧的脚趾头。
她在心底数着数,不多时,听见了脚步声。
一下、两下、三下……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见那一身耀眼的绯色飞鱼服,唇角浅浅上提。
春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脸白里透红,像吸足了水的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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