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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谢锦安在心里悄悄想道。
至于今日莫名的冲动和心跳,被他有意地忽略而去。
望着镇国公府的马车整顿好重新驶去,谢锦安放下把玩的酒盏,略略阖眼小憩了片刻,习惯性地去取放在怀中的折扇。
却是拿了一个空。
张瑞正瘪嘴向谢锦安假哭:“锦安兄,你方才忽然靠上来,可是差点把我压死——我知晓你不爱和那些臭虫打交道,可……”
他话音未尽,就见谢锦安猛然站起。
“可把我给吓死了,还以为你真受了伤,幸好你没事。”张瑞嗝了一声,以为谢锦安生了气,连忙改了口。
却见谢锦安摇了摇首,神情颇为严肃:“我的折扇不见了,许是方才落在了下面。”
说罢,便开门吩咐小厮下去找寻。
却是找了三四遍都没有找见,也仔细询问了路人商贩,甚至用了银子,只说从未看见。
“再去找找,这柄折扇可是肃王殿下的心头之好。”张瑞也难得正经起来。他知道,这柄折扇是谢锦安生母的遗物,平日里格外喜欢,才日日都带在身上。
谢锦安轻轻道了声“不必”。
若是周边不在,也确认未曾被人捡走。
那就只能是——落在了镇国公府的马车之上。
对上张瑞无比疑惑的目光,谢锦安的俊面上重新扬起笑意。
他偏了偏头,眼中绽出熠熠生辉的光亮:
“我已经知道折扇在哪儿了。”
蓝氏起身告退之后,老夫人便来了里屋看顾菀。
琥珀趁此时间回到侧屋,完成顾菀方才对她的吩咐。
“女医怎么说,可有受伤?”老夫人按住想要起身行礼的顾菀,坐在床边仔细询问。
顾菀摇了摇头,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女医说了,孙女没有受伤,什么事儿都没有,叫祖母担心了。”
闻言,老夫人颇为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你方才进来,整张小脸都白了,这还能叫没有事情?诺,先将这安神的汤药喝了。”
“多谢祖母。”顾菀小声说了这句,便捧起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原先苍白的唇色,因为药汁染上了不大正常的殷红,看着更容易叫人心疼了。
片刻后,老夫人就开了口:“菀丫头,祖母问你,你在车厢里头,可有看到,或者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那双苍老但饱含威严的眼中闪过浓浓的疑窦。
这件事,的确是事发突然,却是发生得巧妙。
出去的三个姑娘,惟有她养大的顾菀险些出事,让老夫人不得不去多想。
“祖母不怕孙女撒谎么?”顾菀喝完了药汁,将药碗搁到一边,眼中有几分小心和黯然。
老夫人却是轻声笑开:“你是我养大的姑娘,生来就是个实心眼,又是个善良孩子——即便旁人都不信你,我也是信你的。”
顾菀听了心头一暖,面上也露出甜甜的笑容:“孙女多谢祖母信任。”
“祖母,孙女没有看到、或者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顾菀握住了老夫人的手,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
老夫人盯着顾菀瞧了半晌,过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就是太过懂事了。”
她们才刚刚回府,若是对此事过分纠缠,一来会伤了还没有建起的情分,二来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恐怕会叫人倒打一耙。
顾菀是怕镇国公对她感观不好,也是怕自己会和镇国公这个儿子变得生分。
老夫人心里对此门儿清,也愈加疼惜起顾菀来,亲自送了顾菀回侧屋。
琉璃满眼心疼地围过来,端上一碗顾菀素日喜欢喝的牛乳香茶。
不等顾菀开口,琉璃就主动说起了话:“小姐,你离开的这半日,奴婢认真观察了分给咱们屋里面的几个婢女。凡是咱们从庄子上带回来的,都是老老实实的,倒是府中分给咱们的,两个人都出门偷懒了一会子。”
“这半日不见,你便成长许多了。”顾菀颇欣慰地笑了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琉璃掰了掰手指头:“小姐,如今刚到申时。”
“我记得今晨,是辰时过了一刻钟出府的。”顾菀面上蒙了一层奇怪的微笑:“看来咱们长姐和永安侯府的蓝小姐感情甚笃,这一见就见了三个半时辰。”
琉璃疑惑了一瞬,开始自己低头思索。
房门被推开,是珊瑚进来了。
她行了一礼,说道:“小姐,四小姐过来了,说是来探望您的。”
“快请进来。”顾菀略略惊讶了一瞬,旋即便道:“准备好茶水和糕点,一应都按四小姐喜欢的来。”
二人应下,琉璃去准备东西,珊瑚则是将顾芊给引过来。
“给二姐姐请安。”顾芊人如其名,生得芊芊弱弱,面上的怯懦神色似一片阴云,常年笼罩在她秀丽的眉眼之上,看着只叫人觉着木讷可欺。
她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带了三本书和一盒子糕点来。
“我不比长姐和三姐,所以礼物略简陋了些,请二姐姐莫要嫌弃。”说起这话,顾芊的神情生动了些,露出一种名为“窘迫”的神色。
顾菀连忙叫珊瑚给顾芊搬了个凳子,微笑道:“这些都是四妹妹的心意,我怎么会嫌弃呢?”
对上顾菀眼底真诚的笑意,顾芊整个人都舒缓了一些。等看到琉璃送上来的茶点,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我今儿不大能吃这些,四妹妹若是喜欢,不妨多用一些。”顾菀用手捂了捂苍白的面儿:“妹妹可有去瞧过三妹妹?不知她此时有没有从惊吓中出来。”
顾芊小心地拿了一块甜芋糕,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缓缓道:“三姐姐不大喜欢我,我也很少到她的院子里头去。”
“我其实也不大爱和三姐姐一块儿走。”顾芊细嚼慢咽完了甜芋糕,瞧了一眼窗外,才低声道:“小时候和三姐姐一起玩,我总是莫名摔跤跌倒,甚至于有一次跌进池塘里,是我的乳母反应快,才不至于淹死。”
“三姐姐总是以此说我是晦气之人。”顾芊眼底隐隐露出一分苦笑。
顾芊说出这样的话,叫顾菀颇为讶异。
她原以为,顾芊能在蓝氏的眼皮子底下安稳长大,自然是个胆小谨慎的性子,来看望她亦有几分真情,不过更多的却是为了多结一份善情,多存一方助力。
如今说出这话,等于是透了几分顾萱的底子。
可见顾芊,并不是单纯的木讷,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
只想顾芊在蓝氏手中艰难求生的经历,顾菀便知顾芊的打算,应当是和蓝氏的打算相对立的。
而敢冒着险同她说这些,说明顾芊并不甘于被蓝氏摆弄一辈子,有着搏一搏的打算。
想到这些,顾菀瞧着顾芊的眼神更柔和了些。
“三妹妹是嘴巴不饶人了一些,但有母亲和长姐的教导,咱们就权当没听过罢。”见顾芊点头赞同,顾菀转头吩咐琉璃:“琥珀不是拿回来两个包好的盒子么,将那个浅粉色布包包着的。”
琉璃动作极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回来了。
“今日去九珍阁,我瞧你没来,就擅作主张为你选了几个,只盼着你喜欢。”顾菀柔声细语地为顾芊解释,笑意柔和地递了过去:“你瞧瞧可还合你的心意?”
顾芊略微沉思了一下,动作带着点犹豫地打开了盒子。
却是眼前一亮。
——里头装的首饰不多,但日常用到的镯子、耳环、珠花、发簪都在里头,且样式素雅大方,上头的沉甸甸的料子更是不失格调。
若是出去赴宴戴上,既不会失了面子,也不会让蓝氏和顾莲觉得自己僭越。
再抬眼一瞧,顾菀头上的钗环虽也是大方款式的,但更偏向富丽精致,盒中的首饰并不符合顾菀的装扮风格。
可见这些首饰并非是顾菀从所购中挑出来敷衍她的。
而是特意挑选的。
“多谢姐姐,我很喜欢。”
顾芊的手抚过亮晶晶的首饰,面上是止不住的、带着惊喜的真切笑意。
到临走时,她便珍宝似的捧着那盒子,不经意地抵住半开的门,对顾菀说道:
“姐姐,我带来的话本子是姨娘和我亲自挑选的,可在京城的书铺中搜寻了许久。”
“姐姐,还请你仔细看一看。”

◎似羽毛一样挠着顾菀柔嫩的手心◎
这般明显的暗示,顾菀仍旧是笑意婉转,眼儿中流淌出闪光的期待。
“多谢妹妹和孙姨娘了。”她轻轻咳了一声:“我还没看过话本子呢,祖母总是不许我看那些。”
迎着顾菀清澈带笑的眼瞳,顾芊略微怔了怔。
京城中人心繁杂,单是在镇国公府中的时日,就叫她看清了何为人情冷暖,何为趋炎附势,又何为委曲求全。
她方才为那一盒特意挑选的首饰感动,却在心里明白:肯这样用心地对待她,必然是对她有所需求,有所利用。
顾芊知道这一点,但并没有多难过:因为她也想利用顾菀。
自从隐约得知蓝氏的图谋之后,她和孙姨娘在经过大骇之后,更多的是唇亡齿寒的感觉——为了嫡子嫡女的前途,蓝氏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庶女们。
而镇国公,对此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半支持态度。
在远远见了顾菀一面,又得知蓝氏母女因着顾菀而吃瘪后,孙姨娘更是坚定了要冒着风险提醒顾菀的想法。
若是顾菀真是个机警聪明的,凭借着自身的美貌和老夫人的撑腰,何愁不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到了那时候,顾菀能记着她们这一点提醒,帮着顾芊一把就好了。
顾芊也是这样想的。
但如今瞧着,她这位二姐姐,倒是个实打实的纯良好性儿。
她不由得想起接风宴那日,顾菀眼中没有半点算计,亦是这样清清澈澈的,却将嫡母和嫡姐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人诚则能?
想到这儿,顾芊心头莫名松软了下来。
既然二姐姐于她们无所求,那将来彼此相互交往更为轻松。
若……二姐姐当真不能看出话本中的深意,那她寻个机会,悄悄地告诉便是。
捏了捏手中的盒子,顾芊弯了弯唇角:“二姐姐不用客气,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顾菀浅笑着颔首应下,吩咐珊瑚好生将顾芊给送出去,又叫琉璃将那糕点包上双份,给顾芊带了回去。
待三人离开后,房间中一时静了下来。
惟有一炷气味清浅的熏香袅袅升着烟气。
日已西斜,微红的夕光映在雾气似的朦胧烟影上,染上了银朱色似的颜色。
银朱色……
顾菀心中微微一动,从袖中拿出那竹骨折扇。
因从方才起就被顾菀握着,原先触手生凉的竹骨已然泛起暖意,惟有外头镶嵌的金边,仍有些冰冷地闪着光。
指尖抚了抚折扇,顾菀后知后觉地觉着今日的自己有些奇怪。
就像如今手中的折扇一样,分明外头是往日的冷静,但心头却是比往常莫名活动许多。
……今日的事情,属实是太过惊险了。
也难怪她今日有些奇怪。
顾菀这样想着,手上无意识地展开了折扇。
登时,她便闻到了一种清苦且好闻的香气。
还有那么几分熟悉。
顾菀侧头想了一瞬,就立刻想明白了是为何。
——是在庄子上,抓住那些相互绊倒的山匪的那个晚上。
她在如海的竹林清香中,闻见了这缭人的、略带苦涩的木香。
这木香独特,叫人难以忘却。
如今一闻,倒是勾起了顾菀一直埋在心底的一点疑问:景州山匪一直是朝廷的心头之患,便可见其行事之风狡诈。
何至于在一个泥沟里面跌倒,相互踩踏撞晕?
只可惜她问得晚了一些,没叫庄子管家去检查一下,那些人身上是否有被打晕的痕迹。
眼前又浮现出肃王跃下时格外利落的身影。
顾菀不觉咬了咬唇,心头转过猜想,却又被压了下去。
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如今圣上圣体略有不安,即将到来的满城风雨中,惟有肃王谢锦安是潇潇洒洒置身事外的。
因他一无母妃外祖家帮衬,甚至要被往事连累;二无出色的本事,文武方面皆是平平。
若说有何地方格外出色的……那就只有容貌。
肃王,的确是格外矜俊隽美。
带着勃勃的少年意气,有扑面而来的耀目朝气。
想到这,顾菀的心头略略一顿,不由垂下眼帘,将目光重新凝在折扇上。
竹骨金边,远远瞧去便很是显眼。
是和主人一样的招摇贵气。
外间传来走动的脚步声。
顾菀将折扇收回袖中,抬眼望去,便见琉璃走了进来。
不待顾菀开口问询,琉璃就行至床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大小姐方才才回来呢,只是坐的不是咱们国公府的马车,连进来也是从侧门那儿进的呢。”
“奴婢瞧着,大小姐回来时神情是高兴的,但眼睛红了一圈,明显是哭过的。”
“而大小姐这几日佩戴的并蒂莲荷包,不见了踪影。”
顾菀闻言颔首,不由细想起她们早上时的情形。
她清晰地记得,那并蒂莲荷包,彼时仍被顾莲宝贝地挂在腰间。
如今顾莲见完“闺中好友”回来,却是不见了。
只听琉璃的描述,便知顾莲并不着急去寻找这被她珍视的荷包。
可见荷包并没有不慎丢掉,而是被收了起来。
结合先前,顾莲带起荷包时的得色,事情的经过就不难想象:
顾莲借着去见好友的由头,和送她荷包的人见了面。
原本是欢喜的,却因为她正大光明佩戴了荷包,被那人好生斥责了一番。
顾莲自然委屈地哭了一场。
那人无法,只好哄得顾莲高兴。
等到二人游玩尽兴,就派人悄悄地将顾莲给送了回来。
故而顾莲回来时,是这样的一副情状。
“我知道了。”顾菀面上露出一个缓笑。
正欲沉思,送了顾芊出去的珊瑚和琉璃已然回来。
琉璃手中还额外提了个盒子。
“小姐,这是后院何姨娘送来的安神糕,说是给小姐压惊。”琉璃的神色颇为惊讶,显然没想到,这位新入镇国公府、颇为得宠的姨娘,会给顾菀特意送来东西慰问。
——毕竟先前刚回府时,做了场面的礼物已经送过,何姨娘理应如孙姨娘一样,保持客气的距离。
顾菀轻轻挑了挑眉:“是何姨娘亲自送来的?”
“是何姨娘贴身服侍的柳叶。”琉璃摇了摇头:“将这盒子递给奴婢之后,她就匆忙走了,想来是怕何姨娘忽然有事情。”
说着,琉璃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糕点。
“欸,小姐……”琉璃正想说叫下人给分了,却见顾菀毫不犹豫地拿起一块放入嘴中。
安神糕入口即化,细细品尝来还有几分药味。
有茯苓、酸枣仁、合欢花的味道。
“晚上你若是瞧见柳叶,便好好地和柳叶说一声。”顾菀将安神糕抿唇咽下:“这安神糕十分可口,等我身子好了,就亲自登门,向何姨娘道谢。”
既然何姨娘明显示好于她,她何不安然接受?
更何况,她原也打算与何姨娘交好。
何姨娘是入府新宠,也是蓝氏如今心头的一根刺。
身为镇国公的枕边人,自然也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见顾菀的神色陷入沉思,琥珀便拽了拽琉璃的袖子,二人悄悄地退出屋子。
临走前还特意灭了熏香,将窗棂开了点小缝。
——小姐鼻子灵敏,闻不惯这些熏香,方才是为了遮住药味,才点起来的。
屋内一时间陷入寂静。
微微的风将熏香的气息吹淡。
有清浅静谧的苦香,从顾菀的袖中缓缓攀爬而出。
它虽然极淡,却很坚韧不挠,一点一点地向上攀升,直到充盈在顾菀的鼻尖。
许是喝了安神药、又吃了安神糕的缘故,顾菀的神色逐渐变得困顿。
最后在环绕着的苦香中沉沉睡去。
晨起朦胧醒来,顾菀的神思尚且沉钝。
望着窗边撒着的晨光,她觉着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
是琉璃一句带着惊喜的“小姐睡醒啦”,将顾菀彻底唤醒。
“什么时辰了?”顾菀清醒过来,就要下床:“祖母她可有用过早膳?”
原是她忘了去服侍老夫人用早膳!
可顾菀一动作,她便微微僵在了原地。
原因无他:她的手,在袖中牢牢握着那柄折扇。
连昨日极难捂热的金边,都已经泛起热意。
那热意酥酥麻麻,似羽毛一样挠着顾菀柔嫩的手心。
叫顾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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