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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谢锦安得了顾菀的允诺,面上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主动捧起小几上的醒酒汤,就要往自己的口中灌去。
幸而顾菀的动作快,取了桌上食盒中的
哄着谢锦安将醒酒汤一勺勺喝下,顾菀用手背覆了覆谢锦安赤色的面颊,不由想道:王爷今日是真喝醉了,说话才这样没头没脑,格外执拗,与小孩子脾气一样。
嗯……但是柔声哄完之后,王爷这样张着眼儿、安静看你的乖巧劲儿,真的是招人心疼。
想了想,顾菀决定明日起来,不再拿今日的事儿打趣谢锦安。
这样颠三倒四说话、哼哼唧唧怕她生气的模样,就留在她心里罢。
不叫旁人知道。
“王爷在这儿坐着不要动,我吩咐人取一些热水来。”顾菀附在谢锦安耳边,软声说了这一句,看谢锦安格外郑重地点头,才起身绕过屏风,到正厅门前开了一道小缝,唤道:“琥珀。”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琥珀一脸紧张地小跑而来。
“让人传些热水来,再备一些软毛巾。”顾菀将这话说话,转而问起前头的重阳宴:“前头的宴会可散了吗?皇上或者义母,可有派人传什么消息来?”
方才在屋中哄人时她还不觉得时间流逝,等到经过正厅,看到放在桌上的小巧夜漏,才发觉竟然已经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现在重阳宴应当散场了。
虽说皇上方才的话语意思,允许了要是谢锦安醉意未消,就可以不必回席。可顾菀为着谨慎,决定问上一问——万一有旁人,比如李皇后,在皇上与众人面前刻意说了些引人误会的话来,那她与肃王,当真是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琥珀竟是第一时间未曾回话。
廊下有烛光映照,将琥珀眉眼间的凝重与不解照得分明。
看着琥珀十分犹豫地摇了摇头,顾菀神色中暗含的轻松笑意渐渐淡去,挑起细眉,平声问道:“皇上或者义母都没有派人来过,并且……宴会还未曾散去?”
“是,奴婢一直望着,到现在,都快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了,清思殿仍然是灯火通明的。”琥珀咬了咬唇,而后颇为后怕地说道:“要是奴婢未曾看错的话,清思殿靠着远处的那块儿,忽然围上许多人,像是宫中侍卫的样子。”
清思殿靠远处那儿,距离宣武门距离颇近。
而宣武门旁……便是侍卫所。除了定时巡逻的侍卫外,剩下当值的士兵都要留在那处,等候意外发生时的差遣。
“我自然是信你的,在温泉庄子上时,三四里开外的鸟儿,你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顾菀明眸轻眨,对琥珀说话时口吻带上了几分安慰:“想来此时未曾散场,是君臣尽欢、过于尽兴了。”
“去盯着太子的人如何了?”顾菀嗓音柔和的询问琥珀。
她知道琥珀是个极为谨慎负责的人,有时却也会多想,出现自己吓自己的情况。此刻问起此事,也是让琥珀的注意力迅速转移的意思。
果然琥珀眼珠一转,里头的惶然退却了一点,对顾菀汇报道:“回王妃,一切顺利,最后趁着太子回宴席前,大小姐还抓住机会,同太子私下说了些话。”
“那人同奴婢说,大小姐一边眼泪像不要钱似地哭,一边又对太子笑。太子面上有几分怜惜,与大小姐多说了几句话,这才回去清思殿的。”
说罢,琥珀就在心中腹诽:旁人都说,女子的心思最是难猜。可依着她看,像太子这样花心的男子才是最难被猜中心思的。上一回还对顾莲避之不及,这一回却愿意给予几分关怀。
顾菀闻言不免微微一笑。
如此看来,顾莲也不是闷着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来找她的。这是算准了太子在景州多见妖媚美人,回来后这三月忙于武王,无暇出去寻芳,恐怕正是寂寞空虚的时候,兼之与她曾有一段过往,亦算了解,这才迎上去。
虽今日妍丽的风格打扮不佳,但对于憋坏了的太子来说,有朵自己过来的花儿,自然是和颜悦色地撩拨一番。
况且,今日祈天仪式由太子操办,未出差错,必然会受到皇上夸奖。
太子这样志满意得,面对顾莲就不复从前的厌烦。说不准顾莲哭着说相思之情,同时笑着夸赞太子,能让太子觉着格外妥帖、回心转意呢。
觑见顾菀容色满意,琥珀就接着道:“奴婢之后按照王妃的吩咐,将应有的酬赏都发了下去。”
“好,我都知道了。”顾菀眉眼轻敛,对琥珀道:“今晚该如何就如何,横竖咱们提前离席,就算是有什么风雨,也是落不到我们头上的。”
“是,奴婢先去传热水。”琥珀的神情放松了一些,行礼下去安排。
顾菀则是细眉轻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在皇宫中的人手不够,只是悄悄盯着太子与打点沿路人手这两件事情,便叫手底下的人无暇分身。
要是再多些可用之人,就不用在这儿猜测清思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到热水送来,顾菀才收起那几分愁色。
罢了,要在皇宫中收拢可用之人,这件事情可急不得,要慢慢经营下去才好。
回首望了望月色皎皎的夜空,偶有星籽闪烁其中,格外地安然宁静,与燃放烟花时的喜庆热闹形成鲜明极端的对比。
顾菀心头一动,莫名回想起谢锦安口中难以听清、那含了“烟花”“没有”的呢喃之语。
屋中传来几声响动。
让顾菀立时亲自端了热水进去,将那流星似的回想一划而过。
谢锦安面上的潮红微微退却了些,不像方才像一盏赤红的灯笼。
见到顾菀进来,原先有些涣散迷茫的目光动了动,慢慢地凝成实光,直直地落在顾菀面上。
手边有一被打翻的彩瓷杯子,尚且冒着温热水气的清水顺着小几淌下,在小几腿那儿聚成水汪汪的一小块儿,又很快被毛毯吸收。
“王爷刚饮完醒酒汤,酒还未醒,正是没力气的时候,唤我来为王爷倒一杯水便好了。”顾菀在架子上放下装热水的瓷盆,行至谢锦安身边,简单地将彩瓷杯子拿起放远后,她探入谢锦安的掌心,仔细察看谢锦安的手上有没有被烫伤的地方。
自然不可避免地近距离看了看谢锦安小指上的红痕。
这样凑得近了,顾菀才发觉,这红痕不光在肤上,连甲盖上都有。
还是胭脂那样润泽的红色。
这可不是昨夜,谢锦安口中所说的,不慎沾染了朱砂所导致的。
而是染了蔻丹的缘故。
且……染蔻丹的人应当不大熟练。
所以才这样颜色不均,甲肤上都染了这样洗不掉的颜色。
笨笨拙拙的。

顾菀的心头蓦然划过一个猜测。
新婚夜的翌日, 谢锦安曾眉眼温柔地对他说“可我却想服侍阿菀呢”。
她曾以为,这不过是一句戏言,或者一句心血来潮之语。
直到现在, 顾菀捏着手中白皙隽长一截小指,望着那一点儿有些格格不入的艳红蔻丹,才明白,这是一句重若千金的承诺。
顾菀倏而想起, 先前几天,琉璃还过来偷偷地和她说过,小时子有一天晚上,躲着人偷偷地洗眉毛,一边洗还一边偷偷地笑。
而后, 小时子再没有偷偷地洗过眉毛, 但府中的账目上有写,府中进过一批面具,以作往后府中活动的备用。
还有……这两日晨起时,谢锦安系锦缎腰带时的动作, 的确是越来越熟练了。
昨日还给她系了个不同的花样,只是后来自己看了两眼,觉着有些丑,没让她看, 就迅速拆掉了。
此时想起这些,顾菀的便似冬日里饮了一杯滚热的蜜糖水, 心尖上都滚翻起热乎乎的甜气。
不自觉地笑弯了眼, 衬着睑间一双红痣, 像是天边勾起的月牙儿。
醒酒汤似乎还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因为顾菀瞧见手中那截微有薄茧、如白玉一样的的小指勾了勾, 沾染的蔻丹划过一道红弧。
然后, 顾菀就听见了谢锦安仍带着点懵懂迷惘的声音:“阿菀在看什么?”
顾菀抬起面儿,神色如常地将谢锦安的手放下,露出一个浅笑:“没在看什么,在想等会儿怎样哄王爷喝水。”
谢锦安眨了眨眼,微红的眼尾似酒熟:“我才不信。”
说罢,他反手轻拉住顾菀的衣袖,大有一种顾菀不说实话,就不放手的意味。
这抬手一拉,方才被顾菀特意用衣裳遮了遮的小指又露出来,明晃晃地说着他自己偷学染蔻丹的事情。
顾菀到底撑不住,轻轻地叹笑一声,握住谢锦安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重新坐回床边,身子倾向谢锦安怀中,小声道:“我方才在看王爷的手。”
言毕,她悄悄地抬起眼帘,就见谢锦安神色尚有醉意,却是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有些慌张的表情。
见谢锦安的惶急越重,顾菀将他小指按住,伸出指尖轻触过其他四指,对谢锦安歪头赞道:“王爷的手生得指骨匀长,白肤下筋络分明,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又挠过谢锦安的掌心:“而且呀,王爷的掌心靠近指骨出,生有薄茧,就知道王爷在练字上是格外认真的,难怪字也写得好看。”
第一回见谢锦安写的折子时,顾菀的确是惊了一跳:这样遒劲雄浑的字,真不像是个玩世不恭、行事颇似纨绔的人写出来的。
想来肃王当时,只是不爱读书,对练字还是颇有热情的。
受了顾菀这两句真心诚意的夸赞,兼之自己的计划未曾被顾菀知晓,谢锦安面上那几分执拗顷刻间消散,变作被夸奖后的小骄傲,轻哼道:“阿菀上回夸了我的头发呢,还曾经夸我生得英俊。”
“也很喜欢轻抚我的腰腹。”
第二句话令顾菀在霎时间面红耳赤,像是被丢进滚水里的小虾。
只一瞬间,就蜷起身子,变得似夕日一样红艳。
她忍不住有些羞恼地捏了捏谢锦安的手:好端端地说醉话便罢了,怎么还提起床帏纱帘之事!
羞恼完,顾菀却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她、她真的很喜欢抚摸谢锦安的腰腹么?
每每到后半段时,她总是有些累的,如一尾失去清溪润泽的鱼儿,被半圈在盈满焚木香气的怀抱中,闭着眼儿轻靠在谢锦安的肩上,浑身似水儿一样柔软。
她只记得,每她阖上眼帘时,就有一个轻柔长久的亲吻落下。
一双红痣上就泛起被柳絮拂过的酥麻。
但、但她最爱做些什么,的确是想不起来了,似被一双带着雾气的手朦胧抚过,除了谢锦安外,连自己当时的动作都记不大得。
顾菀在一阵阵热.潮似的羞赧中回忆,两瓣粉唇不由自主地紧紧抿起。
生怕稍微露出一点缝隙,就会吐出一阵含羞的轻叹。
谢锦安却是愈发认真,甚至主动松开了顾菀的手,掰棋手指说道:“阿菀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发,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身子。”
“所以阿菀是很喜欢我的。”
谢锦安眼眸融光,坚定而又欢喜地道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落入顾菀耳中,似春桃飘落进一池深潭之中,泛起一圈一圈、密网一样的涟漪。
将将溢出的缱绻眷恋之情,被一只看不见的小狸衔住,一头撞进顾菀的心里。
而抬眼,就落入谢锦安的一双桃花眸中。
桃花眸子一眨也不眨,望人时最是深情动人。
更遑论此刻烛影跃动,潋滟其中。
顾菀的娇面仍是泛着赤红的,但不复适才的羞怯,是一种被激荡心神的红。
她紧抿到有些泛白的唇微微松开,无意识地舔抿一圈儿,映起波光般的水色,毫不犹豫道:“王爷喜欢我,我自然也喜欢王爷。”
字句中夹着格外温柔的语调,从她唇齿间漾出。
谢锦安却是摇了摇头,轻轻蹙起眉头,潋滟的眸光中浮起一点委屈,双手攒拳,轻声喃道:“我有点不信阿菀喜欢我。”
顾菀微微怔愣了一瞬,眉梢间撩上一分的惊讶与急色,嗓音中有一些轻微的滞涩:“王爷、怎么会这样想呢?”
论起规矩礼仪,谢锦安是她的夫君,自成婚后对她极好,尊她、信她、疼她,是她在此一生唯一能动心喜欢的人。
论起缘分情愫,谢锦安曾救她、帮她、念她,与她共诉过衷肠,和她一块儿做过许多事情,就连奉旨前往景州的那段日子,谢锦安的身影也附在每日送来的那些花上。
自回想起定亲后的每一日,点滴都渗着谢锦安的心心念念。
最后……论起顾菀自己的心。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里头一下比一下急切的怦怦心跳,几乎无法平静下来。
心尖与眉梢,共有一种难以言说、却又美妙动人之物在悄然融化。
顾菀往前坐了坐,用手轻轻捧起谢锦安的一张俊面,一点一点地凑近。
鼻尖险险相触,唇齿间的气息交缠一瞬。
她浅浅缓息,微抬芙蓉面,敛起眉眼间所有会被误认为随口一说的笑意,目光中涌起海潮一样的含情眸光,对谢锦安郑重说道:“我是喜欢王爷的。”
话音落下,谢锦安蹙起的俊眉一点点舒展开,原有些苍白的面色重新泛起红润,
然几瞬后,那双轻易动人心魂的桃花眸子,眼帘轻眨间,却是委屈更甚。
男儿委屈轻易不露,一露便裹着一层云淡风轻的拧巴,让人瞧了心生爱怜。
“那、那阿菀缘何成婚至今,还是和从前、和旁人一样,只唤我王爷。”谢锦安犹豫几番,借着残存的那几分醉意,将心中一直想着的这话说出。
说完,他重新垂下眼睫,悄悄地捏紧自己的衣袖边。
在称呼这件事上这般计较,阿菀会不会觉着他生性小气呢?
如此捏了几瞬,谢锦安怕顾菀看出他的紧张犹豫,又重新放下手取,转而重新蜷起手指。
偏过头去,轻咳一声,等候顾菀的反应。
正厅中传来的夜漏滴答声,在此刻分外明显。
一下一下,恍惚滴在谢锦安的心上。
莫约是第三下的时候,谢锦安耳边传来一声柔柔婉婉的“锦安”。
这一声将他整个人都唤活了过来,带着惊喜与欢悦抬首,正对上顾菀含着歉疚的和婉眼神。
“是我思虑不周全了,反叫锦安多思多虑起来。”顾菀沉凝郑重的细眉轻弯,望见谢锦安的神色,心头一软,不由得接连多唤了几句“锦安”。
她性子是偏重规矩那种,想着便是唤声王爷,一直不曾更改。却是忘了,谢锦安这样潇洒的性子,莫约是不爱这样人人都唤的规矩称呼。
要唤“锦安”,才足够亲昵与亲密,才伴着夫妻间独有的旖旎情愫。
这样多唤了几句,顾菀自己也欢喜起来,觉着这名字分外顺口好听,像吟诗一样再吟了三四回。
末了,她含笑歪首:“锦安的名字真是好听,念着念着便叫人上瘾了,要说一辈子才好。”
谢锦安桃花眼尾愈红,已然是分辨不出是酒醉之故,还是激动之因。
他带着心想事成的满足,对顾菀低低道:“这个名字,是我母妃给我取的,她当时什么赏赐都不要,只盼望能得亲自取名这个恩赏。”
所以,他的名字与其他三位皇子都是不同的,并不从“和”字辈。
顾菀轻柔地“嗯”了一声。
她明眸微转,唇角噙起清浅的笑:“我猜,这名字莫约便是母妃的祝愿了——锦衣玉食、一生安稳。”
“母妃应当是这样想的。”谢锦安话语中有不着痕迹的轻微停顿:“但或许,世事难料。”
从他决定参与夺嫡的那一刻,就注定直到皇位继承人敲定的那一刻,都不会真正地安稳下来。现今他尚且未露锋芒,便已经有心怀不轨之人,在他面前屡次挑唆,让他先跳出去,做都一个明晃晃夺嫡的傻子,还美名其曰“抢占先机”。
而太子与武王虽然互相争斗,常常忽视或不屑于他,却是一旦有什么空,就想从他嘴中不付代价地挖出一些消息。
一旦一朝太子和武王之间的平衡破除,他于覆水之中逆流而上之时,才是真正地风雨摇动、没有片刻的安稳。
锦衣玉食、一生安稳。
若母妃与阿菀的心愿皆是如此,那他,或许要重新思量一样将来的计划。
不必在平衡被打破之时站出来,而是一直潜伏着,等到最后一刻,再一举拿下。
如此,便可以做到尽量长久的安稳。
顾菀道完这一句话,亦是沉入自己的思量。
她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谢锦安对于安稳这件事情,并不强求,不是那等毫无争名之心,一心只想做安享富贵的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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