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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嗓音哀戚婉转,嘤嘤不绝。
一副伤心极了的模样。
谢锦安是素来讨厌女子哭的。
他从小就看厌倦了:后宫妃嫔拉着皇帝一脸委屈地挤出两滴眼泪,以此来争取想要的位份赏赐。永福公主也是如此,若是做不成什么,便要在李皇后面前蛮不讲理地哭闹,直到心满意足。
可以说,谢锦安在皇宫中的这些年,除了勾心斗角、极少的温情、旁人的指指点点,剩下的就全是各式各样的哭声。
是让人心生厌烦的,是充满谋求算计的。
但谢锦安看见顾菀哭 ,心中没有半分不耐的念头。
有的惟有心疼与愧恼。
——他装纨绔装久了,这嘴竟变得不听使唤起来1
谢锦安蹲下身子,有些无措地想要触碰顾菀。
指尖还没碰到那莹润雪肌,就被顾菀有所察觉地避开。
他仰起头,只能看到顾菀一双玉手遮面。
这双手又小又软,有像羊脂白玉般的润泽光亮。
若是谢锦安伸手去握,只要一只手,就能将顾菀的一双手都纳入掌中。
此刻那手捂着芙蓉面,指节纤细,隐约可以看见指缝中闪着光亮。
不多时,就有泪珠簌簌而下,像珍珠似地从指缝中滚落,沉沉地落到谢锦安仰起的面上。
再顺着谢锦安的脸,缓缓地划下,流下一道清凌凌的泪痕。
那泪珠,刚滚落到谢锦安面上时,是烫热的。
而划过后,却在空气中泛起些微的凉意。
让谢锦安微微怔愣了一瞬,心头涌起许多陌生的情绪。
“别哭、别哭。”谢锦安伸了手,用指尖探向顾菀的手腕,语气中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是我不好……那都是我瞎说的,你别信!”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到顾菀的肌肤,想要轻轻握住安抚,又怕更惹了顾菀生气,触了不到一瞬就赶紧收回。
于是乎,谢锦安就用十点指尖,小心地护着顾菀的手腕。
像捧着稀世的珍宝。

顾菀方才醒来时, 春风散于脑子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退。
她在脑中混混沌沌,只听谢锦安的话,便是惊得少见得没了主意。
此刻哭着小小发泄了一番, 又见闻谢锦安的举止,顾菀也就反应了过来。
——肃王说的那一番话,是少年脾性的玩笑话。
他是见着她醒了,又在那儿紧张地装睡, 所以故意说了那话来逗她。
若是要走,趁着她没醒,无声无息地离开就是。
何苦给她包扎了伤口,守在这里等她?
又何必此刻上来要安慰她?
若真是无情,该是和镇国公当年对母亲一般。
任由蓝氏折辱, 只冷眼旁观。
回过神来的顾菀软软收了声, 泛红的鼻尖微微一抽,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指缝里往外窥。
她一眼就对上了谢锦安的桃花眸。
潋滟生波,漾着焦急和无措。
一张俊面笼着一层柔和的月光,显得格外清隽动人。
“多、多谢王爷替臣女包扎。”用指尖略抹了抹泪眼, 顾菀稍稍侧过脸去,面容起热地赫然说道:“方、方才臣女刚醒,唐突了肃王殿下,还请肃王殿下不要在意……”
她话音还未落下, 就觉谢锦安站起身子,轻轻拉住她的手腕。
男子指尖滚热, 落在顾菀微凉的腕上, 激得她微微一颤, 忘了动作, 任由谢锦安将她遮住脸容的双手拉下。
谢锦安认真凝视着顾菀的面儿。
女子泪眼尚且朦胧, 眼角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微微晕开些粉红,更是让人怜爱。
“我不怪你。”
他不自觉地轻皱眉头,用指尖仔细地抹去顾菀眼角的水汽。
眉眼柔软地为顾菀拭去那小小的几滴泪珠,谢锦安又尝试性地去唤顾菀:“不哭了,阿菀?”
唤完,谢锦安觉得着这两个字莫名地悦耳好听,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又反复了几遍。
阿菀,阿菀。
顾菀这回彻底愣在了原地。
——从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喊她的。
“阿菀过来。”
“阿菀真乖。”
“娘亲的小阿菀。”
母亲的语气,温柔和婉,是顾菀最为贪恋的那一抹依恋。
却被蓝氏生生埋葬在冬日刺骨的冰雪泥土之下。
十年过去,竟有人再这样唤她了。
虽是巧合,却让顾菀悸动不已。
她的泪稍才止住,就再次一下子落了下来。
圆润晶莹,从她眼尾划过谢锦安的指尖,最后再落到谢锦安的掌心。
似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霡霂细雨。
谢锦安却是慌了神,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私自给顾菀取亲昵的称呼,让她觉得委屈生了气。
见顾菀将脸轻靠在自己手边,半倚着落泪,哽咽着几乎说不出来话,谢锦安便用手小心地捧起顾菀泪湿的面儿,有些笨拙地用里衣柔软的衣袖给顾菀擦脸。
“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唤你了。”谢锦安瞧着顾菀湿漉漉的娇面,只觉得自己心中一纠一纠的。
顾菀稍缓了口气,用手背自抹去了泪珠,仰面对谢锦安含笑摇头:“我很喜欢的,方才一时欢喜哭了,王爷不要误会担心。”
谢锦安舒展了眉眼,桃花眸子中满是笑意。
他正欲说话,就听见外头的远处,忽然传来喧嚷的人声,隐隐有女子的尖叫声。
叫顾菀不免想起了顾萱落水时的情状。
她循声望去,面上带着不解疑惑,心底却是淡然无比:
唔,看来永福公主得意无比的的游园宴,出了些意外,那可真是——太好了。
念及永福公主强逼着她饮下的那杯不对劲的酒,顾菀此刻就不由有些微微咬牙,将永福公主记在了自己心中的小本子上。
小本子上头已有镇国公、蓝氏、顾莲、老亲王等人。
刚记完永福公主的名字,顾菀便听耳边有谢锦安的问询:“阿菀,是想去看一看么?”
低头看了看自己皱皱巴巴的衣裳,顾菀轻轻摇了摇头:“我、我有点想先回去沐浴梳洗、换身衣裳。”
可怎么悄无声息地回去呢?
顾菀拧起眉头思索,恍然间想起几件事情:她是怎么从厕房到这偏僻的小院里来的呢?是她狂奔间跑过来的吗?
回忆起方才的事情,除了那些旖旎羞人的绮忆,旁的竟都如水雾般迷蒙,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但她……似乎能记起来一点呼啸过耳畔是风声。
像是在策马狂奔,又像是……在飞?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肃王既做了君子,那她这药,是如何被解开的呢?
“我让小时子将马车驾到后门了,我们偷偷地出去,先送你回府。”谢锦安懒厌地瞥了一眼远处的明灯光亮,又和蹲在树顶的惊羽对了一眼,转而对顾菀温声说道。
顾菀心知这不是解惑的好地方,轻轻点了点,末了又有些担心地问道:“这瑶池园道路复杂……王爷,你知道该怎么走么?”
对上顾菀秋水似的眸子,谢锦安抬了抬下巴,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露出些小得意的神情:“曾经看过一眼这瑶池园的图纸。”
这话让顾菀听了,不觉“扑哧”轻笑出声。
她目光落在谢锦安褶皱繁多的衣裳口,想起自己是那制造者,不由面红,抬手动作轻柔地抚平那些褶皱。
一边抚,一边含笑赞叹道:“原来王爷是过目不忘的机敏人。”
这动作话语,都比方才多了几分亲近。
顾菀认真又快速地帮谢锦安理好了衣裳。
——既然认准了肃王,那便要做到最好,做一个令人满意、温柔贤淑的未婚妻与妻子。
就像她当年认准了老夫人,一直谨慎努力地当孙辈中最孝顺的那个。
情分自然是真的,但是凭着顾菀自身的筹谋才得来的。
……起码在赐婚的旨意下来前,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肃王妃的位置,足以让她完成许多,在先前看来难如登天、又早已经计划要做的事情。
且只看脸容,肃王是很让顾菀满意心动的。
从第一眼起便是如此。
今晚更是。
谢锦安听了顾菀的夸赞,嘴角噙上了一抹上扬的笑意,敛眸看着顾菀为他整理衣裳。
眼睫浓密纤长,尾端微微翘起,如女子自然勾起的眼角般,不经意间就透露出一分动人的妩媚。
此刻低首羞面,更添几抹温柔。
还未及谢锦安贪看足够,顾菀就弯了眉眼:“好啦……王爷,咱们走罢。”
话音还未落,她又蹙起了眉头:“可是……宴席上该怎样解释呢?”
要是靖北王妃四处寻她不得,和永福公主闹了翻脸,是不好的。
即便未曾这样,过几日靖北王妃问她缘何忽然不见,她该如何说呢?
顾菀相信靖北王妃的人品,却万万不敢将实话告知。
一来牵扯老亲王与永福公主,搞不好太子与皇后亦在其中,事情复杂;二来……她亦不好意思讲出口。
只此刻略微回想一点,就面红耳赤。
唇齿间皆是滚热一片,隐隐有焚香木的气息的升起。
顾菀心头跳动间,涌上来一分沉压的疑问。
“我相信,永福已经帮忙解释过了。”谢锦安闻言轻挑长眉,低低的笑意中带着安慰的口吻。
语气仍是带着鲜活意气,听来却格外让顾菀安心。
人是在宴席上不见的,永福公主自然是为她找好了借口,让众人都不在意。
顾菀转了转眼,想起这一点,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转瞬又有点担忧:那药会不会对人的神智有一些影响?怎么她从醒来到现在,思维感觉迟钝了许多呢?
谢锦安见顾菀细眉松展,便带了点笑。
想了想,他将衣袖递到了顾菀手边,轻声道:“阿菀,走吧。”
他记得,宗亲中,最为恩爱的就是和郡王夫妻,每回出现,必是并肩成双,手拉着手,像放不开彼此一般。
曾几何时,在幼时,父皇似乎也是这样偏爱母妃的。
谢锦安看到和郡王夫妻时,心中总有那么一分的羡慕,看得久了,便在自己的心中牢牢记了下来。
顾菀将那衣袖攥在手中,乖巧地跟着谢锦安。
二人走的是园子边缘的小路,又因着远处的热闹未歇,一路上连仆从都没有怎么碰到,顺顺利利地走到了后门附近。
抬眼瞥见正在站岗的侍卫,顾菀攥着衣袖的手紧了紧。
谢锦安稍偏了偏头,低声道:“要等一下。”
小时子正坐在挂着“肃王”金子檀木牌马车上等着,在心里头琢磨着自家殿下是不是嫌永福公主太碍眼,想先走为敬,才让惊羽传话,吩咐他将马车赶到后门。
正琢磨着,有一粒石子不轻不重地砸到了小时子的怀里。
小时子抬首一看,见一袭黑衣的惊羽对自己比了个手势。
小时子心领神会,从衣袖中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朝着看守后门的侍卫走去,想求行个方便。
“我家殿下想从后门借过,让我请诸位去喝碗酒。”小时子面上带着客气的笑,行至五六位侍卫面前,打开了那两个荷包。
一阵闪闪的金光掠过。
原想拒绝的侍卫班领生生住了口。
他们是李皇后从宫中拨给永福公主的,自然领教过永福公主刁蛮的脾性,稍有不顺心就对着小宫女小太监打骂不休。若是他们巡逻的时机不对,也少不得有一顿臭骂。
如此几次,他们对永福公主就没有那么尽心了。
今天白日里,为着排班的事,永福公主还将侍卫班领又骂了一通,强逼着侍卫班领去皇宫里面借人来充场面。
侍卫班领去做了,又不免受到李皇后的问责,指责他任由公主胡闹。回来后见侍卫人数比自己说的少,永福公主见宴席的时辰要到了,就只罚了侍卫班领三个月的月俸。
念及自己上有老下有下,都等着自己养活,侍卫班领心中不禁生了怨气。
此刻,侍卫班领眼馋地盯着那金光,嘴上还是问道:“公公客气了,给肃王殿下行方便,那自然是正常的,只是属下职责所在,难免要多问一嘴,肃王殿下是为何……”
小时子对此也是不明所以,只猜殿下是看见永福公主眼睛疼,偏又不好将这话给说出口,只好打了个哈哈:“殿下嘛,自然是有要事。”
班领身边的一个普通侍卫露出顿悟的表情,碰了碰侍卫班领,低声道:“班领,公主今日请了许多的美人,难免有人福气好,被肃王殿下看上,就和那亲王殿下一样。”
不错,今日老亲王也派管家来早早打好招呼,要求行个方便。
不过这种事情,放在肃王身上是那女子的福气,在老亲王身上……就不一定了。
侍卫班领立刻了然道:“原来如此……”
随后就颇为放心地收下了那荷包,看了看四下无人到来,没有需要当值做的事情,就先招呼了周边值班的侍卫去“喝酒”
“公主脾气公公您也知道,咱们可不能离开太久。”
小时子十分沉稳:“放心,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您就去放心喝杯小酒罢。”
看着侍卫们勾肩搭背地离开,小时子松了一口气,转身颇为殷切地往后门里迎过去。
既然惊羽已经到了后门,那说明殿下也已经在附近了。
“殿下,奴才迎您去马车上……”小时子果然在后门附近的阴影处发现了自家殿下英俊伟岸的身影,立刻就去行了礼。
等到抬头起身时,小时子才发现谢锦安身后还有个窈窕纤细的女子。
虽是半掩着面,但灯烛暗光能映出两点朱色,红艳艳地引人目光。
顾二小姐?
小时子格外惊愕,当下就保持着弓腰抬首的姿势,僵在了原地,有些呆呆愣愣地盯着顾菀看,一时有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谢锦安淡淡地一撩眼皮:“去将马车上,本王的披风给拿过来。”
方才小时子一出现,他就感觉自己的衣袖收了收,还带着点颤意。
她身上的衣服还有些皱。
纤白的颈脖上仍泛着还未曾褪去的红粉娇色。
实在不宜被旁人瞧见。
含着威严的话语落在小时子耳朵里,他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拔腿往马车上跑。
一边跑,一边在脑中急速旋转:看这模样,顾二小姐和他家殿下,是有了什么情况?
唉呀,若是真的,早知在安乐伯府时,就和顾二小姐搭个话了,指不定能被青睐呢。
小时子脚程极快,就一瞬的功夫,将那披风给取了回来。
随后半眼也不敢乱看,双手将宽大的暗红羽纱斗纹披风奉上。
谢锦安单手取来,回身给顾菀围上。
最后在领口那儿系了个漂亮的结。
顾菀穿上了披风,再将帽子牢牢扣在脸上,遮住自己的面容,总算找到了一些更多的安全感。
依旧是抓着谢锦安的袖子,亦步亦趋地上了马车。
“去镇国公府的那条街。”谢锦安后一步上马车,对小时子留下一声吩咐。
小时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战战兢兢地驾起了马车。
谢锦安放下车帘,转头问道:“要我送你进府里么?”
他怕顾菀在门口遭受恶仆的刁难——她性子良软,又是庶女,在镇国公府难免受到欺负。
只怕会自己悄悄咽下,不愿伸张。
“多谢王爷,还是不必了。”顾菀低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肃王愿意护着她回府自然是好,可也过于招摇——看上回镇国公对肃王敬而远之的态度,就可知他是打定主意要投向太子那一边了。
若是知道这回未曾成功将她送给老亲王,却成了肃王要求娶她,镇国公和蓝氏恐怕要竭尽全力地阻碍。
倒不如暂时按兵不动,等赐婚圣旨宣发,事情板上钉钉,叫镇国公和蓝氏恨极才好。
谢锦安细想亦是认同。
这事突然仓促,若是让镇国公府借此欺负阿菀,却是不好的。
要是走漏风声,且不说镇国公府,那贼心不死的老畜.牲,应当会多番阻挠。
他低了首,望向自己的衣袖。
稍稍有几分褶皱,还留有女子掌心浅留的余温。
再抬首,便是顾菀垂着头的精致侧脸。
她坐在离谢锦安稍远一点的地方,好阻止自己去回想那一段缱绻的回忆。
于是谢锦安只能看到顾菀鬓角微乱,眼角面颊晕染着浅红,红润的唇被牙儿轻轻咬住,显得有些惊慌不安。
谢锦安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薄唇,有些不可避免地想到不久前的场景。
是尚留在唇齿之间,叫人怀念的柔软与香甜。
他心中一动,微微往顾菀的身边挪动了几分。
“等送你回府,我就即刻进宫,向皇祖母请求赐婚。”谢锦安嗓音清沉,不知不觉间带上一分从前从未有过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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