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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顾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是庶女,生得美貌,上头压着心胸狭窄的嫡母蓝氏。若是不争,必然不会有什么好将来。
所以,她费尽了心机,谋得老夫人的庇佑,跟着到了温泉庄子,又精心孝顺,全然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不单单是嫁给一个好郎君那样简单。
顾菀垂下了眸子,懒洋洋鞠起一捧清澈的温泉水,由着热气扑了满面。
她想……登高位、掌高权。
唯有这样,才不会像她的母亲一样,由着蓝氏宰割。
反而还有机会,向蓝氏讨一讨当年的仇怨。
温泉水从指缝间缓缓流出。
顾菀轻轻弯了弯唇,痛快地张开了手,余下的水一下子落回去,发出清凌凌的声响。
浴池外头,琉璃记得顾菀给她说的话,向琥珀讨教道:“琥珀姐姐,咱们小姐为何对程夫人那样上心呀?我看着程夫人是秀雅,可只是普通百姓的样子呀。”
琥珀认真对琉璃分析道:“傻丫头,程夫人三人虽然口称是平民妯娌,但是其余两人对程夫人很是恭敬,讲究规矩礼数。你再回想回想程夫人的手,光滑白净,一瞧就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而且小姐的眼睛尖,看出那程夫人贴身的帕子,是上好的蜀锦所作,花色还是新近流行的样式。”
“小姐掏心掏肺地帮助程夫人,便是为自己结一个良缘呢。”
而程夫人走的那一日,给小姐塞了一枚精致的朱雀形蓝田玉佩,说是往后有缘再见。
蓝田玉,蜀锦……那可都是上贡的好东西呀。
琥珀想起这些,心中颇为激动。
琉璃如今是听懂了,不由地叹道:“小姐当真是厉害。”
感叹完,琉璃就喜滋滋道:“得亏我认定了小姐,要跟着小姐来庄子上呢。”
当年她一看,小姐是主子里面长得最好看的,就要眼巴巴地去服侍呢。
琥珀就低头偷笑。
傻人有傻福,莫过于如此了。
镇国公府的马车是春分那一日来的。
这日正巧飘起了霏霏细雨。
顾菀仍旧是早早起身,去膳房亲自端了朝食,又熬了药,再去服侍老夫人起身。
叫老夫人颇为感动,连连感叹顾菀的孝心。
顾菀面上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恭顺之色:“祖母言重了,这些都是孙女应当做的。”
老夫人不觉点头,抬手给了顾菀不少的首饰头面。
转头又吩咐了苏妈妈:“我年纪大了老忘事,你可要记得给菀丫头裁两身鲜亮的衣裳。”
顾菀立刻行礼道谢。
老夫人是安乐伯府出身,加上镇国公的孝顺,财力雄厚,从来都是出手大方。且老夫人偏爱于顾菀,送出来的都是体己的好东西。
首饰头面,不但是体面的象征,还算在女儿家的嫁妆里呢。
顾菀的生母母家败落,又早早逝去。
她只能自己为自己挣下一份体面的嫁妆。
望着顾菀弯起的眉眼,老夫人也很是开怀。
她给顾菀许多好东西,一方面是真心喜欢顾菀,要奖赏顾菀的孝心。
而另一方面,是想借着顾菀,狠狠地踩一踩蓝氏的颜面。
老夫人很不喜欢蓝氏这个儿媳。
对外爱权,趁着自己身子不好,争了掌家权过去。
对内善妒,以至于镇国公府后院无人,子嗣颇少,男丁更是只有个嫡子。
兼之对自己这个婆婆不大上心,可不就是不孝!
为了镇国公府的面子,也为了不叫旁人看笑话,老夫人是不会正大光明反驳蓝氏的。
可暗戳戳敲打敲打蓝氏,老夫人是很愿意做的。
——瞧瞧,你在京城中精心养护的姑娘,轻而易举就被我养在膝下的比了下去。
这怎不叫丢脸呢?
这样想着,老夫人面上绽开了一朵慈祥的花。
顾菀面上也洋溢着欢喜,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欢喜一缩,变为害怕。
老夫人心中明白,笑容中就添上了一抹安慰:“等回了府,你还是在我跟前,离了你我可不安心。”
正说着,素月从外头进来道:“老夫人,外头马车到了,领头的是夫人身边的郭妈妈。她正等在屋子外头,要进来请老夫人的安。”
顾菀闻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老夫人。
果然见老夫人面色变淡了些许。
“都要回京了,还是这样素净,也不晓得打扮打扮——京城中可是有不少好儿郎呢。”一瞬后,老夫人从梳妆盒中拿出一支白玉荷花簪子,要亲自给顾菀带上。
竟像没有听见素月的话。
顾菀乖顺地低头,方便老夫人抬手,心头扬起了一点子愉悦:老夫人肯主动说这话,就是要护着自己、帮自己相看的意思。
更是有要对着蓝氏的意味。
——蓝氏不来亲自迎接,叫老夫人生了大气,只不能发作。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老夫人和蓝氏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回府后只怕府中的暗流更加涌动。
她这条弱小的鱼儿,可要趁着这暗流,好生畅快地游一游。
戴完簪子,老夫人仍不准备理会郭妈妈,只叫苏妈妈将铜镜拿来。
“到底是菀丫头生得好,这样一个简单的簪子,带着都好看。”老夫人笑道。
顾菀也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
白玉衬粉面,是独一份的娇妩动人。
镜子的一角照出窗户,上头映着个陌生的胖圆影子。
顾菀盯着看了片刻,将它与幼年噩梦中,掌掴自己与母亲的身影对了起来。
此时那影子微微晃动,很有几分站累了的模样。
老夫人的眼底也松动了些。
“是祖母生得好,我不过是日日跟着祖母,沾了光罢了。”顾菀轻笑起来,不动声色阻断老夫人将要说的话:“孙女可是听苏妈妈说过,祖母当年可是京城的第一美人呢。”
她嗓音极为乖甜,哄得老夫人眼角都笑出了皱纹。
自然而然耽搁了原要说的话。

郭妈妈是镇国公夫人蓝氏的乳母,也是其最看重的心腹。
在镇国公府中,郭妈妈可谓是极为得脸,几乎是大半个主子的待遇了。
如今被人晾在廊下,站了片刻,已然腿部酸麻。
又听着屋中传出的笑声,加上不时飘在脸上的雨丝,郭妈妈的手不由紧了紧,一双含了阴沉的眼望向一旁的素心。
“素心姑娘,不知素月姑娘怎地还没通传完?”郭妈妈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素心沉稳一笑:“郭妈妈您别着急,老夫人正是换衣穿戴的时辰呢。若是好了,素月自然会出来通传。”
想起蓝氏出门前对自己的叮嘱,郭妈妈咬牙应了声“好”。
可里头的说笑声一直未曾停止。
尤其是一道娇软声线,像刚出壳黄鹂鸟,每每话音落下,都叫老夫人一阵乐过一阵。
郭妈妈仔细想了想,不由在心里嗤笑。
想来,那便是当年扒住老夫人的二小姐了。
也不想想如今镇国公府,到底是谁在做主,只晓得一味讨好老夫人。
——当真是蠢笨。
不过嘛,夫人说过了,二小姐性子如何不要紧,只要生得美就行。
顶好是又美又蠢,这才是最妙的铺路石呢。
也能顺带气一气老夫人。
这样想着,郭妈妈不禁扬声道:“老奴郭氏,奉老爷与夫人的命令,前来迎接老夫人和二小姐回府!”
话音刚落,屋中正笑着的老夫人就敛了笑意。
这么点下马威都吃不得,可见蓝氏的人在镇国公府这几年何等的作威作福。
连她都不大放在眼中了!
见老夫人带着怒气起身,顾菀也转了话头:“祖母别急,外头还飘着雨丝呢,孙女给您披上一件披风。”
说罢,她去取了一件万寿纹织花云锦薄披风,不紧不慌地为老夫人围上。
苏妈妈和素心素月三人,则是忙着去张罗收拾行李,叫小厮们抬着放到货物马车上去。
“苏妈妈,祖母虽是大好了,但仍是要将那些个药方药材带上,这样才万全。”顾菀用披风带子,为老夫人系了一朵漂亮的花。
“菀丫头说得对。”老夫人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怒意一顿,渐渐沉静为几分冷的笑。
苏妈妈接收到了老夫人的眼色,望了望满脸纯良的顾菀,笑道:“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全,老奴这就去收拾。”
老夫人点了点头,由顾菀扶着,出去见了郭妈妈。
“耀儿平日里公务在身,最是忙碌。只是儿媳每日清闲在家,今日怎地不见?”
郭妈妈忍着酸疼又行了一礼,口中已然微微咬牙:“回老夫人,夫人近日偶感风寒,又操劳府中的事务,精神不济,这才叫老奴过来迎接。等回到了京城,夫人和国公爷一块儿,在门口候着老夫人您呢。”
“这才是了。”老夫人对这个说法勉强满意,挥手免了郭妈妈的礼,径往马车上去了。
郭妈妈略略抬眼,在老夫人添了皱纹的眼角一划而过,最后定格在了顾菀半垂的面上。
眼中划过一抹惊艳之后,很快就被恶毒与庆幸取代:
果然,这二小姐和她生母一样,都是一股子狐媚的小蹄子样儿!
顾菀虽垂着脸,却是敏锐捕捉到了郭妈妈不大正常的神色变化。
郭妈妈素来承着蓝氏,对她应当只有厌恶。
可方才,分明有一分的喜色。
小心地为老夫人垫上厚软的引枕,顾菀的心头划过了然。
瞧着郭妈妈的反应,蓝氏是准备了好手段要对待她呢。
还是那种,笃定了她要栽跟头的算计。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任凭蓝氏要做什么,她都有应付的把握。
想到这,顾菀不禁含了笑,没有半点着急,不慌不忙地要为老夫人倒茶。
只是那手却轻轻颤了颤。
“怎么了?可是方才浸了冷雨,觉着冷了?”老夫人就关切道。
顾菀嗓音轻柔,摇了摇头:“多谢祖母关心,孙女没事呢。方才瞧见郭妈妈,和从前的样子倒是没多大的变化。”
不过是那眉眼间的恶毒愈加深了。
忆起往年旧事,老夫人拉住了顾菀的手:“你说得对,是没多大变化——恐怕旁人也是这样。菀丫头,若是回府后,有人暗中对着你,给了你委屈受,直接和祖母说便是。”
“有祖母在,孙女能受什么委屈呢?”顾菀露出个甜笑,依人地回挽住老夫人的手。
老夫人不觉笑了出来,
顾菀悄无声息地弯了弯眼:该恭敬时恭敬,要撒娇时就撒娇,这才能叫老夫人心疼呢。
说话间,只听车夫一声清脆的鞭响,平平稳稳驶向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的宅子坐落在京城中心的繁华大道上。
斜对面时以“清雅”为名号的酒楼柏居楼。
今日柏居楼的掌柜面色有些奇怪,一半是高兴,一半是不解与害怕。
过路的人一打听,一下子就明白了:今日柏居楼被人掷重金包了场子,可这贵客中领头的,是和“清雅”二字压根沾不上边的肃王!
掌柜的生怕肃王是来砸场子的,擦了擦汗就亲自上去伺候。
张瑞瞥了一眼菜谱,就满脸嫌弃地去找了隔壁包厢、正倚窗看风景的谢锦安。
“锦安,你说今日要带我们去换个新口味,可怎么来了柏居楼?”张瑞回想起看到的菜谱,一时间有些牙酸:“那菜谱上不好好写菜名的,编了无数的酸诗放上去,真是叫人看得眼睛疼。”
说罢,张瑞就去觑谢锦安的神色。
却见对方似是没有听见自个儿的话,只转着酒杯,神色平静地盯着街对面。
徒留一张棱骨分明、俊美清隽的侧脸。
张瑞见谢锦安没有回话,也不恼:他从小皆是谢锦安的伴读,深知谢锦安的脾性——瞧着是个混不吝的,但是却颇有个性,是旁人不大能琢磨透的。
既然琢磨不透性子,张瑞就开始琢磨起谢锦安的脸来。
他自认为生得不比谢锦安差,怎么谢锦安的脸就招姑娘们的喜欢呢?
很快,张瑞就发现了谢锦安的眼底带上了点淡淡的乌青。
他带着点好奇地问道:“锦安,可是近日陛下又训斥你了?瞧着像是没睡好的模样。”
说完,张瑞心底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谢锦安可以说是被皇上从小骂到大的,早就养成了被训斥后波澜不惊的模样,应当不会为了皇上的训斥而彻夜不眠。
听到了张瑞的问话,谢锦安握着酒杯的指屈了屈,温玉似的手背上显出青玉样的纹路。
他垂下纤密的眼睫,掩住眼中的一切情绪。
——他眼前浮现出一双美目。
半眯半睐间,有一对红痣若隐若现。
点在水墨般流淌的梦境中,诱得人挪不开眼。
而眸光流转间,端的是宜喜宜嗔。
让人恍恍然地神思不属。
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这是这两日,谢锦安梦中总是碰见的一双眼儿。
它属于镇国公府的二小姐。
梦醒后,谢锦安难得有些慌神,一整日都有些蒙然。
现在想起,心口还有些怦怦地在跳。
今早,他从惊羽那儿听说镇国公府的马车出了京城,往温泉庄子那儿驶去时,就似出了神一般。
直到坐在这儿,才有些回过神来。
谢锦安眨了眨眼,一点点瞧着那双美目缓缓合上、消散。
这才对着张瑞道:“不来柏居楼来何处?”
说话间,谢锦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显出点理直气壮的疑惑与反问。
与人对视时,总能让人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问题。
张瑞一时答不上来,觉着也对的同时,又直觉有点不对劲:若说是换胃口,京城中和万意楼一样有名的酒楼多了去了,何苦来往日最不喜欢的柏居楼?
正抓耳挠腮地想着答案,张瑞就看见镇国公府涌出来一大批人,也撑起了一把把精致的伞。
尤其是镇国公夫妇头上的那两把伞,不是上好的油纸做的,而是难得的雨绸做底,檀木为伞骨。
虽然外边用金线翻新了花纹,但仍然能看出,这两把难得的伞,是积年的旧物了。
张瑞的心思一散,在心里头嘀咕起来:听闻镇国公府早几十年间很是威风,如今也渐渐的不行了。可偏偏如今的镇国公并不服气,很苦心经营,也爱拿积年的御赐东西来充场面。
那两把雨绸伞,指不定是先先帝赏的呢。
幸好他们安乐伯府还不至于此。
嘀咕完,张瑞想起一事,拍手道:“哦!我想起来了,今日是不是镇国公府老夫人和二小姐回京城的日子?前段日子,京城中都说那二小姐美貌异常,如今二小姐回了京城,咱们也很该瞧一瞧。”
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
那传闻前段日子传得最盛,这两日却是莫名其妙被人掐断了似的,再没人提起了。
因着张瑞生性.爱美,平生最爱欣赏美人美景美物,这才记到了现在。
说完,张瑞就在心中颇为感动:不愧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这点小事都惦记着他!
能够第一眼看见那二小姐的容貌,死而无憾也!
“可惜今日下了细雨,撑起了伞,就瞧不真切了!”张瑞一边喟叹,一边去拍谢锦安的肩膀。
不想他刚抬手,就见谢锦安拧起了长眉,盯着他:“你还记得那传闻?”
“啊?”张瑞被问得一懵:“肯定记得啊,当初传得那样凶——除了我,估计还有不少人有印象呢。”
不少人?
酒杯中莹亮的酒浆被一饮而尽,随后闷闷地被搁在一旁。
“啧。”谢锦安长眉不松,轻轻啧了一声。
眼见地有些莫名不快。

镇国公府的牌匾之下,蓝氏的面色颇为郁躁。
她不自觉咳嗽了几声,引得贴身丫鬟一叠声地关怀。
镇国公将目光掠过蓝氏有些苍白的面儿,眼中含笑,语气却十分冷漠:“今日是母亲回来的大好日子,这满街的人都在看着,可别出了什么差错!”
当今以孝治天下,他身为忠臣,要让陛下看到,理应做到最好。
前些年老夫人身子不好,去庄子上养病也就罢了。
如今回来了,可要好好孝顺。
蓝氏闻言,不由一窒,面上极快地闪过一阵青白。
但想起后院新来的美人,思及自己衰败的母家,蓝氏咬着牙露出端庄的笑脸:“老爷放心,绝对不会出错的。”
一直到顾莲出现,蓝氏的懊恼才被抚平。
望着女儿清丽可人的脸,蓝氏的笑容才没那么僵硬:“莲儿来了,可还顺利?”
顾莲红着面,点了点头,隐于袖中手不觉动了动,握紧了一样东西。
“他还约女儿出去呢。”顾莲小声道:“女儿斟酌着给他回了一封信。”
“做得对,记得掌握住分寸。”蓝氏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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