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周奇和祈太尉震惊的是,此次整军,竟然比定江王在的时候还要快。
短短三日,在南蛮逼近边境五十里的时候,披挂了纪字旗的红幡飘在风中,如同一柄锐利的剑,直扎南疆大军心脏。
因为草木仍旧旺盛,南蛮最善偷袭,此时纪家军的优势并不突出,大军一分为二,三万将士奔赴边境。
剩下一万多人,分成十几股护在郡县周围,防止十寨九城的南蛮人烧杀抢掠,残害百姓。
傅绫罗即便坐镇,所有人都不许她随军,刀剑无眼,她的肚子伤不起。
所以,她带着墨麟卫,在边南郡的城门之上坐镇。
三百墨麟卫和一百铜甲卫护卫,一千将士守城,誓死要守住边南郡城池。
傅绫罗也是在看各处送来的军务时,才深刻理解了岳者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并非是众人眼中那个完全无害的温润公子,甚至他比纪忱江更加冷酷,更不择手段。
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文氏值得被清君侧,南疆手中确实与文临甚至文家家主有书信往来。
傅绫罗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文临眼中的震惊不作伪。
而此次南疆来犯,也是真的得知了边南郡布防,给大军造成了很多麻烦。
头一回,南疆跟纪家军打得有来有往,甚至因为那些蛊虫和防不胜防的毒,隐隐占了上风。
战线僵持了一个多月,边南郡郡城百姓每日路过城门,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傅绫罗肚子越来越大。
莫名的,原本百姓们的恐慌骚动都莫名被压了下去,百姓们也都跟着日夜警惕异常动静,边南郡依然固若金汤。
常府医和杨媪也跟过来了,若非定江王府需要人坐镇,政务需要王府丞来处理,祝阿孃和王府丞定也得过来。
即便他们人不在这边,也是日日都要人回去送消息才能安心。
祈太尉和王府丞的夫人也都抛下中馈,来到了边南郡陪着。
傅绫罗应该是十二月里生产,她是头胎,肚子里又可能是纪家仅剩的血脉,由不得人不重视。
好在到了十月底,随着草木萧索,周奇和祈太尉也渐渐配合得当,很快就压制住了南蛮,杀得他们溃不成军,节节退败。
若非惦记着傅绫罗还在边南郡坐镇,以纪家军的士气,怕是要杀穿南疆老巢。
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气,南疆当自己签订的停战盟约是个屁吗?
即便没有冲到南疆圣地去,周奇和祈太尉也没有手软,南疆一万将士,估摸着能有三分之一回到圣地就算他们幸运。
然,就在周奇和祈太尉他们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却突然出了岔子。
南疆将士并不算多,这也是南地过去能压制他们的缘故。
但纪家军从不会小觑南疆,因为南疆民风彪悍,大多百姓分散在寨子和九城,这部分百姓集结起来,也能给南地添许多麻烦。
过去边南郡在五万将士守护中,还频频被南蛮烧杀抢掠,就是这部分南蛮百姓干的。
此次守卫郡县这边的将士,少了个武卫将军,就只能由卫明和另外一位四平将军来把控。
卫明心思细腻,将郡城守得特别好,可那位四平将军以前都是给王城做副将的,他对于南蛮层出不穷的手段有些抵挡不住。
傅绫罗无法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罪,于是令卫明过去帮忙。
这时候南蛮军都已经逃亡圣地了,傅绫罗身边还有墨麟卫和铜甲卫,卫明这才放心去下面帮忙。
可他刚走一日,当天夜里,边南郡城池就人投了火毒和蛇毒。
有一部分擅长养蛇的南蛮人,近两个月下来,一直躲在城墙附近的草垛里,还在草垛底下挖了个密室,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左右天儿冷,也不算太难熬,他们等的就是制造骚乱,拿下傅绫罗。
都知道,以傅绫罗如今的身份之尊贵,南地没有定江王在,拿下绫罗夫人,就是拿下南地。
傅绫罗被人叫醒的时候,夜色还深,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说郡城着火了?”傅绫罗艰难爬起来,尽量让自己清醒些。
“人抓住了吗?先保护百姓,将所有大夫尽快叫醒,决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
纪云熙不愿意叫她出去,“外头南蛮人数量还不明,若有个万一伤了您的肚子……”
傅绫罗打断她的话,面色凛然,“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在,边南郡绝不能乱。”
她在大军前说的话不能是空话,否则被将士们知道了,因为纪忱江造反又生死未卜产生的忐忑立刻就会反扑,军心又要不稳。
风雨飘摇之际,这是大忌,绝对会枉死不少人。
“你们护着我,墨麟卫分出一半去护着大夫,其他人都护在我身边。”傅绫罗吩咐,“其他我做不了,为受伤的百姓包扎还是可以的。”
她得让人知道,她一直在。
纪云熙和宁音还有乔安,都知道傅绫罗的决定是对的,也只能无奈听提起心肠,听她吩咐。
三个人几乎以拼了命也要护住傅绫罗的架势,迅速行动起来。
好在,百姓们看到傅绫罗,确实振奋不少,好些老人小孩也都跟着竭尽全力找寻南蛮人,那草垛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里头的南蛮人没能跑掉。
等到火势被灭下来,中了火毒的百姓们都一一到达药棚前就医,天光也渐渐放亮,傅绫罗稍微松了口气。
她夜里没睡多久,身子还重,肚子隐隐有些不适,已快九个月,若非咬牙坚持,这会儿只怕是早倒下了。
宁音心惊胆战扶着她,“夫人,您先回去休息……”
傅绫罗摇头,打断她的话,“还没搜查南蛮余孽,得先让乔安带人搜查一遍郡城,我再去……”
话没说完,她后脖颈儿猛地一凉,浑身上下都莫名起了鸡皮疙瘩。
宁音瞪大眼挡住做了百姓装扮的南蛮人,却挡不住对方扔出来的蛇。
纪云熙和乔安在帮着送百姓入医帐,心急如焚往这边跑也已经是来不及。
就在大家都睚眦欲裂的瞬间,一把尖刀飞过来,直直扎入毒舌的七寸,连着串住了两条蛇,将之钉在了傅绫罗身后。
傅绫罗还呆着,就听到了令她熟悉又心安的声音,颤抖着从不远处传过来,越来越近。
“阿棠!”纪忱江喊出声的功夫,就看到他的阿棠挺着大肚子,苍白着脸站在烧成了黑灰的残破房屋前。
这场景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砸得他头晕眼花,下马时腿都有些软。
他踉跄着下马,狼狈上前,一把抱住傅绫罗,眼泪不自禁的从眼眶里往外冒。
他将脑袋埋在傅绫罗颈间,哽咽出声:“阿棠,你,你吓死我了……”
别说揍一顿,也别说生气,他整个人身上只弥漫着庆幸。
幸亏他没跟岳者华纠缠,幸亏他回来的及时。
旁的什么人,什么天下,什么苍生,他都顾不上了。
他甚至喜悦到有些难为情,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若失去阿棠,他想象不出自己会做什么,不知不觉中,七分的喜爱已经到了十分,他再也不想一个人踽踽独行。
傅绫罗眼眶也被他颤抖的话说得滚烫,这熟悉的声音,她在梦里梦到了无数次,只怕现在又是一场梦,叫傅绫罗不敢出声。
她太想念纪忱江了。
她一直不敢想,若他回不来,她该怎么办,好似多么坚强,都无法抵挡要独自面对一切的惊惶。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她怕自己一出声,就要嗷嗷哭出来。
好一会儿,她眼泪汪汪抬起头,朦胧中,看到纪忱江红着眼胡子拉碴的狼狈模样,整个人都忍不住松弛下来。
一松弛,不得了,她立刻感觉月退间猛地一湿。
她倒吸口凉气,瞪圆了眼,眼泪都叫吓回去了。
“你终于回来了。”她抚着纪忱江流泪的脸颊,再不想哭。
越是这种紧张时刻,她越是冷静。
她异常沉稳地开口,“长舟,我羊水破了。”
纪忱江:!!!
众人:!!!
这孩子来的有些不是时候啊, 纪忱江昏昏沉沉的,下意识就冒出这个念头。
恍惚的片刻,低头看到傅绫罗蹙眉忍痛的表情, 纪忱江瞬间清醒过来。
若阿棠得知他这想法,说不定又要炸毛。
难得的是, 纪忱江竟然不觉头疼和无奈, 浑身的伤痛和疲乏也都像催化剂, 让他心里漾着甜。
他舔了舔苦涩的上颚,抹掉眼泪, 半分不曾迟疑, 稳稳将傅绫罗一把抱起来,大跨步往医帐走。
老宅还有点距离, 他怕来不及, 更怕……自己没那个体力。
纪云熙和宁音还有乔安他们都飞快凑过来,还不待紧张起来, 蓦地发现纪忱江脚下步步血花。
三人瞪圆了眼,震惊发现,纪忱江背后已经被血浸透了。
他面色也苍白的有些不正常, 大冷的天额角还沁着冷汗。
若非傅绫罗肚子一阵阵痛起来, 又被纪忱江巧妙地将脑袋闷在胸口, 她定能第一时间发现纪忱江的不对。
跟纪忱江一路赶回来的铜甲卫,也都是风尘仆仆, 面色疲乏至极,眼都有些睁不开了。
可谁都不敢就地休息,都担忧看着主君。
这一路回来, 明枪暗箭不少,羽林卫和皇家暗卫再无拉拢, 只想杀掉纪忱江,想来应该是新圣得知被骗后的恼羞成怒。
纪忱江急着回来,被暗卫偷袭重伤,发着高烧也一直没停,只实在坚持不住时,灌几碗苦药汤,拼命往回赶。
他回来的确实很及时,可铜甲卫心肠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都知道王上伤得多重。
刚才,纪忱江一个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定江王,下马踉跄到狼狈就已经证明他多虚弱了。
眼眶子那么浅,估计也是因为高烧。
宁音没看到卫喆,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纪云熙和乔安见着地上越来越多的血,鼻尖一阵阵发酸。
乔安上前,想要接过傅绫罗,声音哽咽,“王上……”
“别特娘废话!腿不会用,我保证给你踢折了!”纪忱江哑着嗓子不耐烦道。
“赶紧叫大夫来!接生婆子呢?不用烧热水吗?一样样都等老子吩咐?”
众人:“……”
乔安吸了吸鼻子,其他人也都冷静了,刚才那股子悲伤气氛立马消失了个干净。
不管王上病得多重,嘴还是那么毒。
现在女君生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其他人……或者没那么做人的,随他去吧。
傅绫罗从半夜惊醒就一直不太舒服,在医帐里忙活许久,肚子也隐隐约约地疼,她不敢叫人知道。
现在得知纪忱江在,她放松下来,肚子一阵阵疼得越来越密集,她突然就娇气了许多。
“呜呜……好疼!”
“是我的错,等你生完,回头我去领罚,好不好?”纪忱江亲着她汗湿的额角。
愧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阿棠怀身子他不在她身边,挺着大肚子还要操心南地政务和军务,他也不在身边。
现在她疼得呜呜咽咽,他也毫无办法。
纪忱江只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也是这个瞬间,他竟又记起了岳者华的话。
那短命鬼说,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也许,岳者华是对的。
常府医和祈太尉、王府丞的夫人,并着杨媪匆匆自老宅赶过来。
常府医已经得知纪忱江受了重伤,特地跟祈太尉和王府丞的夫人说了。
二人一进帐篷就故意粗着嗓子,叫纪忱江出去。
“女娘生孩子,男人别凑在这儿碍眼。”
“都快点出去,赶紧将屏风抬过来,动作快点!”
纪忱江被推出医帐时,心里暗暗下了决定,但更多还要从长计议,他也实在撑不住了。
像是知道傅绫罗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一出帐篷,他就轰然倒地。
乔安早准备着,咬紧牙,红着眼将主子扶住,立马有人过来,轻手轻脚将纪忱江抬到旁边刚起的小帐篷里。
他们都知道,王上定是不肯离夫人太远的,万一夫人想起来,看不见人也总归是不踏实。
就近些,常府医也好两边跑。
医帐内,祈夫人和王夫人都特别紧张,杨媪也提着心。
都说七活八不活,按日子算,就差两天九个月,几个人一点心都不敢分,生怕傅绫罗出问题。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又一盆盆热水端进帐篷。
周围的百姓们多都跪在地上,祈祷绫罗夫人平安生产。
跟随纪忱江回来的铜甲卫们略有些意外,他们才离开不足一年,绫罗夫人的威望就这么高了吗?
岳者华在谋算方面,确实算无遗漏。
傅绫罗带着肚子里的纪氏血脉,在有可能是遗腹子的情况下,还坚持与将士和百姓们共存亡,极大成都地安抚了人心。
加之南蛮来袭,此次仗打得艰难,这会子正是大家对傅绫罗最感激的时候。
在他们心中,同生共死的傅绫罗确实已堪比定江王,甚至因为她更柔弱一些,得人心比纪忱江更甚。
起码,就没听到有祈祷定江王平安无恙的。
卫明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一盆盆血水被送出来,他没注意到旁边的小帐篷,吓得不轻。
“怎么这么多血?”卫明声音也有点哆嗦。
阿棠可是师父唯一的血脉,要是她出了事儿,不只是南地要完,他跟师父和纪家先祖也都无法交代。
乔安小声道:“王上回来了,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有些血水是从王上帐篷里端出来的。”
卫明瞬间恢复正常,那没事儿了,大男人受点伤算什么。
他也看到了疲乏的铜甲卫,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吩咐:“让铜甲卫先去休息,安排大夫为他们诊脉,这里由我带人看守就行了。”
“准备个担架,一会儿说不准要用到。”
乔安没明白:“常府医说快下雪了,怕冻着病人和孩子,他们都不宜……”
“给王上准备的,万一一会儿阿棠要见人,我们若不叫王上起来,王上回头绝对要收拾我们。”
乔安想了想,没毛病,立刻去准备。
等担架拿过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出有点不大对劲。
咋感觉……他们家主君现在地位这么低了呢?
一个个都不关心王上的安危吗?
他替自家主子心酸……
“乔安!你愣着作甚!柴火不够了,快叫人去取!”
乔安立马收回眼巴巴看着纪忱江帐篷的眼神,想也不想就往外颠,“马上来!”
等乔安离开,卫明才疾步进了纪忱江的帐篷。
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守着外人,卫明有些不敢多问。
常府医刚给纪忱江施完针,见到卫明,他叹了口气,“伤口大冬天的能化脓,高烧不退,有些危险,这两日最好别移动,身边不能缺了人,得用烈酒替他降温。”
烧得太厉害,内服外敷都不能少,常府医在定江王府近三十年,从没见过纪忱江受伤如此严重过。
卫明心底一阵阵发沉,他没看到卫喆。
他压低声儿问:“一会儿等夫人生下孩子,能叫王上清醒片刻吗?”
“除非不要命了!”常府医瞪眼,这么重的伤,若是刺激醒,那都得是耗损寿数的法子。
卫明迟疑片刻,他了解王上,还是坚持问,“只说句话的功夫就行。”
女娘生孩子就如同闯鬼门关,若这种时候傅绫罗得知纪忱江病重濒死,难保不会出岔子。
可以不叫醒王上,可要是傅绫罗坚持要见,无论如何都得让纪忱江说句话才行。
就跟傅绫罗肚子不舒服也必须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样,这俩人有时候倔得人牙痒。
常府医黑着脸哼了声,“只要你不怕王上耗损寿数就行。”
卫明还没说话,纪忱江像是梦呓一样,昏昏沉沉蹦出个字来,“不……”
纪忱江在生死之间许多次,任何时候都不允许自己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更别说傅绫罗还在给他生孩子,他隐约能听到外头的说话声。
卫明和常府医都惊住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对外界有反应?
俩人对视一眼,得,也甭讨论了,病着的都不怕死,他非得醒,还能怎么办?
常府医叹了口气,“我叫人回老宅,把剩下的百年老参给取来。”
大不了好得慢一些,慢慢再补回来,能吊得住命就行。
至于医帐里,除了中毒颇深的百姓还躺在里面,也都主动或者被人抬到了角落里,空出一大块地方来给傅绫罗生孩子。
屏风周围燃烧着数个火盆,暖的人头上都频频见汗,可谁都不敢吭声,热着也比冻着好。
傅绫罗难受的闷哼出声,抓着悬挂在帐篷上的子孙绳,嘴里咬着木块,眼泪连线一样落入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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