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自欺欺人,再喜欢一个人,她也会记得守住这颗心。
卫明想起王上的话,原本他还不明其意,现在他突然懂了。
阿棠性子倔,什么都想算清楚,不愿意欠了旁人的,王上说算不清楚,也执着得明明白白,他不会放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变作担忧咽回肚子里。
政务有卫明处理,纪忱江干脆沉浸到了那些精美的书里。
预料之内的不容易,等到他生辰这日,整两旬时间,也不过将将看完跟取悦女娘有观的文字部分,人已经瘦得衣裳都打晃。
边南郡官员那里的各种宴请,都叫卫明和傅绫罗给推了。
对外就说王上身体不适,倒也没出现什么骚乱。
只是少不得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见人,见到纪忱江模样的,都猜王上是病了,再加上林郡守等人那日以花娘试探,他和常御史都笃定了猜测。
消息很快传往京都去,卫明有些着急。
“王上,岳者华都来了,咱们派人去京都请战,却迟迟得不到谕旨,林郡守他们也有动作,只怕圣人是要下狠招。”
他紧皱眉头,看着京都那边的情报,倒是没见皇庭里有什么大动作。
可越是这样按着不发,就越是让人忐忑。
皇庭里那个快要死的老儿,最明白怎么恶心人。
纪忱江一大早起来就收拾妥当了,今日他特地换了黑底金边的束身长袍,以银色竹叶暗纹勾勒的赤色软封上,是暗金色的蹀躞带。
因为生辰的缘故,今日他特地挂了卍字纹的吉祥如意玉葫芦,还有消暑的艾草香包。
即便面色有些憔悴,这身装扮,也令他的俊美更张扬凌厉几分,引得人不自禁侧目。
听见卫明的担忧,纪忱江唇角带笑,“不着急,兵来将挡就是了。”
乔安:“怎么能不着急,万一圣人再指个齐家女过来呢?您还经得起折腾么。”
瞧瞧您这弱柳扶风的模样,要是个女娘,他都要落泪了哩。
纪忱江轻笑,“我们本就要逼京都赐婚,只要人到不了定江郡,就是圣人老儿想嫁过来也随他。”
卫明和乔安:“……”怎么觉得,王上今日骚得格外变态呢。
“就算他老糊涂了,三个皇子不糊涂,最重要的还是南疆那边的动静。”纪忱江确实心情不错,轻点着扳指温声道。
“阿棠说,岳者华许是从林子安和常祈文那里得了消息,他们跟南疆可能有来往,我不希望等真刀实枪打起来的时候,背后还有人拖后腿。”
“京中让暗卫盯得紧一些就是了,等立秋时,若京都没动静再叫人逼一逼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边南郡不能有差池。”
卫明听他这么说,心里放松不少,主君对京都那边有成算就好。
他就是见到王上今日这光鲜模样,怕王上这些日子吐太狠,把脑子给吐没了。
说完正经事,卫明忍不住暗戳戳问:“林郡守那边递了帖子,连定江郡那边也送了礼单过来,您今日可要出府?”
“不是推了所有人的帖子?”纪忱江语气平淡许多,“不在定江郡,没必要设宴。”
卫明和乔安对视一眼,那王上收拾得这般齐整,就很明白了,等傅绫罗消息呢。
俩人都有些急,这都快午膳时候了,怎么还没动静!
宁音也急着呢。
“娘子,卫长史,乔大伴都派了人来问,您打算何时给王上送生辰礼,厨房管事也来了好几趟,问何时能煮长寿面,您到是给个话儿啊。”
傅绫罗放下抄好的礼单,揉着手腕,有些不解,“急什么,长寿面不都是晚膳吃吗?”
宁音跺脚,“这话我怎么回呀?就算是晚膳,您总要给个准话。”
说是生辰礼,可宁音就没见娘子准备任何东西,针线也无,这才是宁音最煎熬的地方。
都催,那就是王上等着呢。
可娘子分明不上心,要是王上怒了,这回被踹碎的,会不会是她宁音的腿呢咦呜呜……
傅绫罗合上定江郡送来的礼单,捏了捏额角,“好好好,用过午膳歇个晌,我就去送礼,宁音姐姐快坐,王上自会知道的。”
宁音没明白:“您不用说王上怎么会——”
话没说完,她突然想起,哦,还有暗卫盯着她们呢。
她稍微松了口气,突然有点想笑。
旁人若被时刻盯着,只怕心窝子不七上八下,也得忐忑惊慌,可在娘子这里,愣是将盯梢的暗卫当成信鸽使,半点不自在都无。
宁音一时都说不清,是希望王上一怒之下撤了暗卫,还是希望暗卫一直在了,倒再没有以前得知时的毛骨悚然。
待得暗卫将消息送到纪忱江这里,原本一直淡淡笑着的纪忱江,面上没了表情,浑身都冷冽下来。
卫明早就见状不妙,借着要替王上处置政务的由头跑了没影儿,只剩乔安叫苦不迭。
他小心翼翼问:“王上,要不,先用膳?”
“少吃一顿饿不死。”纪忱江冷淡起身,吩咐暗卫,“不必时刻盯着傅长御,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不然招子和耳朵也别要了。”
暗卫心下一紧,王上是嫌他们话太多了还是……
暗卫低垂着脑袋,实在拿捏不准,只能硬着头皮应诺:“傅长御洗漱和更衣时,属下等人都会提前避开,绝不敢惊扰了傅长御清净。”
纪忱江恹恹扫他一眼,不说话,大跨步出门。
乔安是真不想追,可又不能不追,只能苦着脸跟在后头,“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歇晌!”纪忱江冷沉着嗓音不耐道,“别跟着我,该干的活儿不干,不该问的你倒是不少问,滚滚滚!”
乔安:“……”您还能迁怒的更明白点不?
啥是该干的活儿?
他这会儿就该伺候王上用膳,总不能去伺候傅长御……艹!
得亏他乔安还剩黄豆打的脑子,否则听不明白,王上不得在被窝里哭啊!
他心里恶狠狠腹诽半天,抹把脸,扭头把脸皮拽下来,抢了厨房的差事,提着膳去傅绫罗那里伺候。
“傅长御您尝尝这个,去年王上生辰的时候多吃了两口呢。”
“傅长御您要歇晌了?好巧,跟以前生辰时不一样,今年王上都没见什么人,也去歇晌了。”
“傅长御几时起身?每年王上生辰,中午好像都睡不久,半个时辰也就够了……”
愣是被抢没了差事的宁音,憋笑憋得难受。
现在估计就是聋子,都知道今天是王上生辰了。
傅绫罗无奈,被乔安吵得脑瓜子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也不全是被乔安吵得睡不着,她呆呆看着帐顶,紧皱着白嫩眉头,将唇咬得不成样子。
不是她不想早给王上送生辰礼,也不是没准备生辰礼,就是……想到要送的礼,准备了许久,她也还是紧张。
不见人的时候她胆儿确实撑破天,问题是见到人她就怕怎么办呢?
听到外头乔安跟宁音细数,王上过去生辰都喜欢什么,傅绫罗深吸了几口气,猛地坐起身。
她把纪忱江送她的药膏子找出来,咬了咬牙,翻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月白色衣衫。
月白色的轻纱褙子,双开襟,襦裙是浅米色齐胸样式,以香地色绫罗绸缝边。
同色的软绸缠绕好了,便托起形状姣好的荷花,一头乌发梳出不算时兴的双环鬓,露出白皙额头,剩下的发丝铺在背后。
傅绫罗对镜在发间插上合欢花的白玉簪,起身,开门。
正闲磕牙的二人一回头,都被傅绫罗这妩媚纯艳的装扮给惊住了。
乔安甚至还觉得莫名有点眼熟。
傅绫罗轻声吩咐:“宁音,你去叫厨房烧些热水准备着。”
宁音:???娘子您确定?!
“乔阿兄,你去请王上去花园,我在假山里等他,请他一个人过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乔安:!!!她就说傅长御不可能是真狠心!
一时间,俩人面色有惊有喜,心思倒都一样。
娘子/傅长御准备的生辰礼,不是她自己吧?!
乔安乐不可支, 麻溜走人,回主子身边请功去。
傅绫罗能出来这么早,乔安私心以为, 至少有半个时辰得是他的功劳。
宁音则凑到傅绫罗身边,吞吞吐吐问:“娘子, 您真的打算今天给王上侍……”
“宁音姐姐, 你扶我一把。”傅绫罗软着嗓音, 吸着气小声打断宁音的询问,“去花园。”
夏天雨多, 大致又要有场大雨, 乌云还未翻涌,狂风已开始肆虐, 天阴得似乎随时都能打个雷劈死谁。
可能没太阳晒, 令傅绫罗怎么都壮不起胆,被风一吹, 身子软得面条一般。
宁音满头雾水搀住她,心下一惊,“娘子, 你这是不舒服呀, 还是吓的?若你实在害怕……咳咳, 着实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我还绣了个荷包, 你拿去送给王上也行。”
以前娘子好歹见过王上才腿软,现在还没见呢,就走不动道儿, 明显是怕得厉害了,她舍不得娘子委屈自个儿。
虽然荷包是给卫喆绣的, 也没写名字,她这阵子不好意思跟卫喆单独说话,拿来应急还是可以的。
傅绫罗没法跟宁音说,她今儿个胆子可比侍寝要滔天,她想给王上刮骨疗伤。
对阿彩她们,傅绫罗另有安排,吓死宁音,她怕自个儿走不到花园去。
于是,只能无力笑笑,“别劝了,我意已定,走吧。”
待到了后花园前面的转角,卫明已在垂花拱门下等着。
他手里捏着个不算大的窄口白玉瓶,脸上没有笑,严肃得像是要去上坟。
见到傅绫罗,卫明脸色复杂极了,“阿棠,你真想好了?我觉得……循序渐进其实也无不可。”
一路走过来,傅绫罗已经沉下气,只摇摇头,“这么多年,王上该当试过许多循序渐进的法子,可若是我,宁愿一次挖掉腐肉,否则伤口总也不能好。”
卫明心说,就你这法子,高低今日你俩不死一个,都得老天爷保佑,还谈个屁的痊愈。
可他也不知,聪明如他,怎就配合了傅绫罗匪夷所思的要求。
也许……是抱着纵容自家闺女的心态吧。
卫明在心里感叹一番老父亲的不易,郑重将白玉瓶递给傅绫罗,“喝点酒,壮壮胆,别一害怕就把阿兄供出去,给阿兄留条活路。”
傅绫罗:“……”有道理。
她接过来,仰头一口气把二两火烧云干下去,转瞬功夫就觉得腿上有劲儿了。
一旁宁音见傅绫罗身子不软了,听得胆战心惊,她开始腿软了,论胆子她还不如自家娘子。
这哪儿像是要侍寝,这活像是要上断头台。
她哆哆嗦嗦问傅绫罗:“娘,娘咧,娘,娘子,你……”
话没说完,宁音就被卫明给拖走了。
王上随时会过来,他们还是别在这里耽误阿棠发挥。
纪忱江本就没睡踏实,被乔安吵醒后,头一回没什么起床气。
哪怕这阵子夜夜都要在噩梦里挣扎,但今日,他不想跟人生气。
尤其乔安还喜得手舞足蹈,“王上,傅长御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嘿嘿嘿……保证您满意。”
纪忱江含笑起身洗漱,压着愉悦故作淡然问:“你见到了?”
“那哪儿能啊!”乔安立马蹦起来,赶紧否定,不过立刻又笑出来,忍不住冲主子挤眉弄眼。
“可傅长御吩咐了,叫咱们多烧热水,跟在王府里一样,您懂吧?”
纪忱江自然懂,但与乔安想象中不一样的是,王上并未露出高兴神色,反倒冷了脸。
大热天儿的,纪忱江眸底都掺了冰碴子,“她真这么说?”
乔安不明所以,干巴巴点头:“是,是啊,而且傅长御还特地吩咐,请您一个人去后花园,她说,她在假山的山洞里等您呢。”
纪忱江心底一沉,而后猛地掀起滔天巨浪,并非喜悦,是暴戾掺杂着无法自控的怒气。
傅绫罗这是打算献祭自己,好还他救命的恩情?
纪忱江压着怒火,闭了闭眼,冷声吩咐:“吩咐厨房,不必烧热水!”
乔安愣了下,“啊?”
“听不懂人话?”纪忱江冷冷看他一眼,“还是你哪只眼看我缺人侍寝?”
那招子也别要了!
乔安缩着脖子赶紧出门,弄不清为何王上这么大怒火。
要是王上不喜傅长御侍寝,何必自讨苦吃,吐到泪流满面呢?
等纪忱江到达后花园,卫明已安排铜甲卫将周围封锁,只余无边血色花海,随着大风摇曳,却安静至极。
可并非一个人都没有,十数个武婢,身穿跟傅绫罗一般无二的衣衫,都垂首站在花海中。
傅绫罗提前清出了一条小路,供人穿过花海到达假山,而不必沾染刺玫花.汁,她也怕刺激过头。
等看清那些女婢身上衣衫的样式,纪忱江趔趄了下,脸色更黑。
浑身的刺痛、反胃、恶心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阵阵幻觉,令他醒着就开始做噩梦。
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能若无其事朝假山走,全凭着一股子想要弄死傅绫罗的怒火支撑,让脚步不至于太踉跄。
可走到近前,阿彩却伸手取出一个铜炉递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王上,这是傅长御给您准备的。”
纪忱江全凭毅力接过铜炉,那份暖意,令他像是曾经被太阳炙烤一般难受。
‘咔嚓’一声,他直接将带着余温的铜炉捏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往里走。
感谢他已经折磨了自己二十多天,比平时虚弱的多,叫他忍住了杀戮的冲动。
而且,幻觉也不肯放过他。
一时间,是那男人带着恶意和恶心动静的声音——
“柔儿,屁股抬高一点,都给你,再给我生个孩子怎么样?”
“……若当初我与你一起入府,还有那姓纪的什么事儿,说不准江儿就是我儿了。”
“等他死了,江儿就得管我叫阿爹了吧?哈哈哈……”
一时间,又是齐旼柔胡混完,衣裳都没换,身穿玛瑙色轻纱褙子和浅粉色襦裙,带着恶心的味道抱着他哭——
“呜呜呜,江儿原谅母妃好不好?我只是情不自禁而已,是你父王强迫了我,我当初也不愿意嫁过来啊。”
“你父王病着,若是知道我跟别的男人有肌肤之亲,定会伤了身子,江儿你最懂事了,对不对?”
恶心的动静和夹杂着喘息的调•笑声,还有父王吐血的声音,折磨着纪忱江的神经,他额角和脖颈的青筋勃发似乎随时都能大开杀戒。
纪忱江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达假山的,直到一声明显颤抖却轻软的声音响起——
“长舟,纪长舟,你不是江儿,你的字,来自‘长舟截巨浪,平舆登峻趾’,无论多艰难的巨浪和险峰,你都能踏破。”
纪忱江靠在洞口,压着想要碎掉整个山洞的暴戾,面色冷冽如冬,一言不发。
“纪长舟,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我亲手做的礼物。”
傅绫罗一声声唤着,将自己藏在离洞口四尺之外的角落里,只一盏琉璃灯映着她醉红的面颊。
“你过来,我告诉你,我为何叫阿棠,好吗?”
纪忱江缓了缓神,他曾经对自己更狠的时候也有,这病症已经伴随他快二十年,凭着强大的掌控,凌乱的幻觉很快就被他撵出脑海。
与此同时,他心底的怒火却渐渐攀高,他第一次没有遮掩自己的性子,面上再无温和,只有冷漠和锐利。
他一步步行至傅绫罗面前,毫不意外她也是同样的装扮,这让纪忱江眸底的讽刺更甚。
“你是打算穿着这身衣裳,让我要了你?”纪忱江并不靠太近,只冷冷看着傅绫罗,沙哑着嗓子冷笑。
“你是觉得,旧景重现,我代替了那个奸夫的位置,与自己的母亲不.伦,就能再不受困扰?”
纪忱江冷嗤了声,居高临下冷睨缩在角落里的窈窕身影,“傅绫罗,你以为你是谁?”
傅绫罗并不意外纪忱江此刻的怒气,喝了火烧云,她胆子稍微大了点,加之看不太清纪忱江的神色,她才敢继续说话。
只是嗓音怎么都无法太平静,“王上不必如此侮辱自己,我今日不为侍寝,我只想跟王上讲个故事,为王上庆贺生辰。”
“你的庆贺,就是想恶心死我?”纪忱江再忍不住怒火,上前几步,压制着傅绫罗的身影,嗓子眼再堵不住怒火滔天带来的恶意。
“还是你笃定,我必定会撕碎你的衣裳,好叫你能用自己的身子还了我的救命之恩,不欠我的,就能无所顾忌的逃离我身边?”
他目光自上而下打量傅绫罗,一寸寸从她光洁白皙的额头,鼻尖,唇角往下,用眼神撕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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