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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他声音不重,却自带一股威压。
曹连骤然生惧,忙笑说:“我与侄女儿开玩笑呢,哪有出言不逊,是不是侄女儿?”
陆鸢从没想过借褚昉的权势为难他,替他解了围,命小厮送客。
褚昉见陆鸢神色平静,无喜无怒,略一沉吟,问道:“可是遇到了难事?”
陆鸢温笑着摇摇头:“没事。”
褚昉以前总是告诫她不可借褚家权势谋生意,陆鸢怕他知晓自己商队少主的身份后,又要她放弃一些正常的生意往来,遂特意隐瞒了这层身份。
褚昉默了会儿,没再追问。她一向如此的,不管是生意,还是家宅,从来不肯给他找麻烦。
“长姐,没事吧?”贺震也找了过来。
陆鸢道句无事,留贺震与褚昉说话,与掌柜商量事情去了。
贺震又说起之前的事,问褚昉:“将军,你不给长姐一个公道,不怕她怪你吗?”
褚昉自嘲地笑了下,“我自是希望,她能怪我。”
有希冀,才会有怨恨,可陆鸢毫不在意,凭他如何处置,包庇表妹也好,心存愧疚也罢,陆鸢一点儿也不在乎,一点儿也不稀罕。
“子云,今晚帮我约康大哥出来。”
贺震疑惑:“你找康大哥何事?”
褚昉不回答,贺震便知问不出来,也不多话,颔首答应,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地说:“将军,你好好哄哄长姐,你不是说过吗,人不怕错,得有悔过的态度!”
褚昉扫他一眼,微颔首嗯了声。
“姐姐!”
褚昉与贺震正要下楼去,见陆鹭火急火燎冲进来。
“阿鹭,怎么了?”贺震箭步迎过去,只当她还在为失手杀人的事担忧,宽慰道:“别着急,慢慢说。”
陆鹭见褚昉也在,眉心一蹙,道句没事,撇开贺震独自找陆鸢去了。

“姐姐, 元诺哥哥病重!”
陆鹭关好门,才敢与陆鸢细说:“大夫说是昨晚喝酒的缘故,长公主府得到消息也派了御医过去, 但现在元诺哥哥昏迷不醒, 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陆鸢无意识拨乱了手中的算盘,抬步要出门,到了门口才觉不妥,忙问:“尹大夫和韩大夫已经去了吗?”
这两位大夫是周玘的主治大夫,相伴多年, 对周玘的心疾最是熟悉, 有他们在,多少有些胜算。
陆鹭点头:“已经过去了,昭文也过去了,我,我想你, 也去看看元诺哥哥, 你知道,他最想见的是你……”
陆鸢站了会儿,摇头:“我不能去,你去,去守着他, 叫他不要放弃……”
陆鸢再说不下去,咬紧了唇,合上眼睛逼回将要涌出的泪, 推着妹妹往外走:“阿鹭, 再帮我一次……”
陆鹭握住陆鸢手臂, “姐姐, 你别怕,我有办法支开安国公,你就去一次,去看看元诺哥哥,求你了!”
陆鸢甩开她手,急切地说:“我不能去,你别再说了,快去看他!”
陆鸢不由分说推走了妹妹,看着她打马离开,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仍然呆呆立在原地。
心里空落落的。
“长姐,阿鹭她没什么急事吧?”
直到贺震问话,陆鸢才回神,稍稍缓和了面色,说:“没什么事。”
贺震看出陆鸢心不在焉,冲褚昉递个眼色,示意他关心一番,而后寻个借口告辞。
褚昉并不知陆鹭来意,只当她因误杀孙嬷嬷的事害怕,这才来找陆鸢,遂宽慰说:“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陆鸢回头看他,努力安定心神想他话中意思,问:“处理什么?”
褚昉微微垂下眼皮,“我欠你一个公道。”
陆鸢想了片刻,意识到他在说郑孟华下药一事,心下考量须臾,说:“国公爷若真觉得欠我一个公道,那就两清吧,望你别再计较我没有喝药的事,我也不会记恨你包庇表姑娘。”
她不想为他生儿育女,拒绝调养只是为了离开褚家,可褚昉既已知晓周玘的事,必然会将此事算在周玘头上,若能借郑孟华之事稍稍驱散褚昉心中对周玘的介意,这个公道不要也罢。
褚昉点头,看着陆鸢认真说:“那种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最初知道她骗了他时,他确实愤怒不甘过,可后来,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她没有喝药,没有中毒。
陆鸢想给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只是弯了弯唇角,带不出半点笑意,借口还要看账本,让褚昉自作消遣,把自己关回厢房。
她确有很多事要处理,生意上的损失、死伤护卫的抚恤所费都需核算,茶酒经营也需谋求与官府合作,可是她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阿娘,容我偷会儿懒吧。”
陆鸢按着鬓角自言自语,心乱如麻。
周玘不是说就喝了些许,无碍的吗?怎么又昏迷不醒了?长公主也派了御医过去,是想探探虚实,看周玘病情真假吗?
陆鸢自知枯想无用,却又忍不住去想,不觉竟蹉跎了几个时辰,夜色已至。
小厮敲门送来晚饭,身后跟着褚昉。
陆鸢无甚胃口,匆匆吃了几口,说句“国公爷慢用”便离席看账本去了。
褚昉只当她为生意烦心,并没出声打扰,很快吃完饭,命小厮收拾残羹,只留了一碟栗仁。
他并没多言,只是把栗仁放在了陆鸢左手边,见她锁眉专注于账本,没再多留,关上门出去了。
听到他离开,陆鸢才松了口气,烦躁地扫一眼栗仁,远远推开去,勉力镇定神思,细想周玘的病。
陆鹭和陆徽都已去看他了,今晚必定能带回消息,到时候问问便罢。
想到这里,陆鸢才勉强静下心,稍稍有了精神,继续想算生意上的事。
康延植收到贺震消息便来了福满楼,心中不免奇怪,褚昉借的五百两银子已经还了,找他还能有何事?
两人互相见礼后,康延植便直接问:“不知将军约见康某所为何事?”
他作为商队高层决策者之一,这段日子也很忙。
褚昉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问:“你们少主最近可是遇到了难事?”
顿了一息,怕康延植想歪,补充:“生意上可需帮忙?”
康延植想了下,看着褚昉问:“将军知道我们少主是谁?”
褚昉这次没再别扭,颔首承认。
康延植却笑了:“既如此,将军何必舍近求远,何不直接问少主?”
褚昉摸了摸鼻子,一时无言以对。他哪里是没有问过?问不出来罢了。
褚昉避而不谈舍近求远的事,对康延植道:“若果真有难处,用得到我,只管说来。”
康延植有所顾虑,一来商队生意毕竟是机密,不便与外人道,二来,陆鸢作为少主,又是安国公夫人,凭着两层身份都不曾说与褚昉的事,他怎好透露太多?
褚昉察觉康延植的犹豫,想到自己之前给陆鸢定下诸多规矩,告诫她不准借褚家权势谋生意,才致她凡事独担,生意之事更是处处避讳他,想必康延植也有此顾虑,才不肯与他开诚布公。
“夫人最近有些烦心,我不欲她伤神,想替她排解一二。”
见康延植仍有疑惑,褚昉只好接着说:“你该了解她为人,她不喜麻烦别人。”所以才没有跟他说。
话至此处,康延植会意地笑了笑。
安国公怕是做了什么错事,想借此示好。
若说生意上的难处,自然是有的,损失和债务自不必提,现下便有一桩生意,若能得安国公助力,大约就能平稳拿下,不必如之前筹谋的再等一年。
茶、酒生意向来利润丰厚,朝廷看重这点,不仅新设税茶法,还欲将一部分生意收归官营,与盐铁同。茶酒商也都想借此机会一跃成为官商,从此既富且贵,故而竞争十分激烈。
康氏商队名下的茶酒庄自然也想争取这次机会,在前期准备上下了很大功夫,若单论实力自是遥遥领先,但若论及官场人情,则弱了些。
主管此事的度支侍郎意欲扶植表亲做这第一代官商,康氏商队势不如人,只能等势,已经决定此次陪练,在度支侍郎面前混个脸熟,争取来年入选官商。
褚昉平常虽不关注这些,但对那度支侍郎有所耳闻,“就是那个畜养了上百美妾的黄侍郎?”
度支侍郎与户部侍郎平阶,虽只是个四品官,但度支部常与各色商贾打交道,自然要比很多清水衙门富裕得多。
康延植点头,褚昉又问:“他那表亲可够资格做这官商?”
康延植无奈地笑了下,“比他有资格的,不计其数。”
褚昉没有多问,心知度支侍郎徇私无疑,而商贾们敢怒不敢言,约有两层考量。
一来怕徒劳无功,不仅动不了黄侍郎,还惹他记恨,以后恐更加难做;
二来,就算能如愿扳倒黄侍郎,出头的商贾也会落得一个以民告官的名声,水至清则无鱼,在度支部那个位置上,凭谁也难两袖清风,新任侍郎就算再清正,对那出头的商贾总归要生些忌惮。如此,那出头之人不仅绝了自己的前程,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忍过这一时,待那黄侍郎私心得逞,再投其所好,或许还能谋求更为长远的利益。
但这事若借力朝官,就会容易很多。
黄侍郎立身不正,又占着一个肥差,朝中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这种人料理起来不难。
“你们好好准备官商事宜,黄侍郎交给我来办。”褚昉说道。
康延植并不怀疑褚昉在朝堂上的能耐,欣然应下,道:“若那黄侍郎落马,必能警醒新任侍郎,只要他秉公办事,这桩生意我们志在必得。”
“这是你们该得的。”褚昉忽想到一事,又问:“你们难道没想过请岳丈帮忙?”
康延植又是无奈一笑,“陆伯父那性子……”
陆鸢若果真因这事求到父亲面前,他要么让她去求褚昉,要么让她忍一时放眼量,他毕竟刚刚升官,那顶乌纱帽宝贝着呢。
褚昉会意,没再追问,交待康延植不要跟陆鸢提今晚的事,本来他也就是为朝廷除去一个蛀虫而已,并没给予实质性的帮助。
褚昉没再拖延,待那黄侍郎敲定官商人选,果为他那表亲后,便暗中命御史弹劾此事,一经调查,罪证确凿,还牵出许多桩前罪来,黄侍郎被免官入狱,官商之事只能再议,康氏商队自然成为首选。
这个消息着实让陆鸢心头清明几许。
但她实在欢喜不起来。
周玘已经昏迷四日了,虽然陆鹭带回消息,说一切只是周玘摆脱姻缘的苦肉计,可陆鸢仍免不了担心。
长公主是何等人物,还派了御医在周家守着,就算是苦肉计,若不凶险一些,如何能瞒过长公主?
再过一日,就是吏部选试,周玘必须在选试之前顺理成章地醒来,才能既不让长公主生疑,又不致荒废前程。
明天他能醒来吗?
夜色已深,帐中一片漆黑。陆鸢无丝毫睡意,望着帐顶,心中只此一念,一时疑周玘到底能否醒来,一时又坚信他定能醒来,翻来覆去终抛不开一个他。
褚昉就躺在她身旁,也望着黑魆魆的帐顶。
连续四个夜晚了,他的妻没有合过眼。
连昨日康氏商队成为官商的消息都没让她有片刻欢喜。
他知道周玘生病,知道她为周玘担心,可他却抱着一丝幻想,或许他抓紧料理了黄侍郎,早日帮康氏商队成为官商,这份欢喜当能驱散几分她对周玘的忧虑吧?
她可以心中无他,但只要渐渐放下周玘,于他而言,便是希冀之光,灿灿之途。
可他此刻明白,在陆鸢心中,周玘比她的生意重要。
褚昉忽地握紧了拳头,掀去被衾,覆身过去。
陆鸢猛不丁身上一沉,下意识推着褚昉胸膛,“你做什么!”
约是这几日褚昉没有迫她的缘故,又或者觉得这是在陆家,自己的地盘,陆鸢声音不禁带出些理直气壮的拒绝来。
褚昉愣了下,不知为何心中的怨气竟因她这急怒的嗔怪散了些许。
这感觉,莫名舒畅?
然下一刻,陆鸢的语气又像从前那般温温吞吞,没有一丝情绪。
“国公爷,我这几日不舒服。”
褚昉皱眉,停顿片刻,去解她寝衣衣带。
陆鸢攥住他手,“国公爷,我不想。”
褚昉又停顿了许久,没有继续下去,却仍是拥着她,说了句:“那便睡吧。”
两人安静躺了片刻,见褚昉果真歇了那心思,陆鸢才松口气,却在此时听他说:“明日,我去探病,你可要一起?”
探病?探谁的病?

褚昉兀自纠结许久, 终于做下这个决定。
与其让陆鸢夜不能寐、忧心至此,不如让她亲自去一趟周家,眼见为实, 从此安定心神。
这桩旧情, 越堵越重,或许疏·解才是正途。
而且方才,她很强硬地拒绝了他,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他想留住这一丝来之不易、微不足道的变化。
他想让她,在他面前做回自己。
陆鸢听闻此议却是心中一震, 不自觉颦了眉, 褚昉为何要去探望元诺?想要试探她?还是有别的考虑?
周家要应对长公主,已经很忙了,不能再让褚昉去施压捣乱。
“明日昭文启程去书院,国公爷不是说好了去送他么?”陆鸢平静地提醒了句。
褚昉惑道:“昭文不等周……周三公子醒来再走吗?”
“周家说已无大碍,且嵩岳书院规矩严苛, 昭文已经推迟了几日, 不好再推。”
褚昉默然,陆鹭和陆徽确实早就带回消息说周玘无碍,可即便如此,陆鸢仍是忧心不减。
“你,不去看看么?”褚昉没再找借口, 直接问。
陆鸢默了会儿,淡然无波地说:“国公爷,我知道自己是褚家妇。”无须如此试探。
停顿片刻, 没等到褚昉的反应, 陆鸢又道:“国公爷既不肯和离, 难道要一辈子记恨我与周三公子?”
褚昉仍是不发一言, 陆鸢却转过头来看着他,眸中似碎星闪烁,分不清是光亮还是虚影,“国公爷,既然不和离,那就好好过日子,好么?我会忘了周三公子,你也不要再介意这桩事,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褚昉心头忽拂过一缕清风,驱散了阴云,一时朗月入怀。
他伸手揽过妻子,轻轻抚触着她的头发,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丝柳暗花明的快·慰,应了句:“听你的。”
陆鸢轻嗯了声,道句“睡吧”,翻离褚昉怀抱,像往常一样面朝里侧。
褚昉眉心微蹙,却并没强迫妻子,她既已决定忘了周玘,他总该给她些时间。
许是心神安宁的缘故,褚昉很快入了睡梦。
听到他熟睡的酣声,陆鸢稍稍吁了一口气,他方才,对她的话信了几分?真的不会再记恨周玘吗?
从长安至嵩岳仅有三日马程,适逢春日,陆家两个小郎子闹着要去送小叔叔,陆鸢也有意让两个侄儿去书院见识一番,遂没拒绝。
临出发,陆鸢又朝妹妹看了眼,虽什么话都没说,但陆鹭知道姐姐在担心什么,会意地点点头。
她会在家等着元诺哥哥的消息,等他一醒来,就给姐姐递信。
送走陆鸢一行,陆鹭直奔周家。
周玘下半晌醒来,看见陆鹭守在旁边,下意识四下环顾,见除了韩、尹两位大夫,还有两个面生的御医,心知约是长公主派来的,冲那二人略略颔首施礼,道句辛劳。
几位大夫又一番切脉后,嘱咐多加休息便散了去,两位御医临走还颇有深意地看了看陆鹭。
周玘察觉他二人目光,也朝陆鹭看了眼,认真解释说:“她自小跟着我玩耍,如我亲妹一般。”
其中一位御医忙笑着回应:“难怪难怪,这位姑娘这几日总来探望,其心可悯。”
待送走御医,房内没了多余的人,陆鹭搬个杌子坐在周玘跟前,先是询问了一番,确定他已无碍才问道:“你跟那两个老头说那么多做什么?就让他们以为我要嫁你,好叫那什么华阳县主死心!”
周玘轻笑一声,“你是大姑娘了,又有婚约,怎能随便担这样的名声?不过,他们想必也不会信,只当我此地无银三百两,怕是还要牵连你,你提前与那贺小将说一声,莫叫他误会你。”
陆鹭偏头哼一声,“我才不怕呢。”
周玘微微笑了下,默了少顷,又问:“你姐姐这几日,过得如何?”
“姐姐特别担心你,都怪安国公那个讨厌鬼,要不然姐姐一定会来看你!”陆鹭提起褚昉就一肚子气。
周玘摇头:“我是问,安国公有没有为难你姐姐?”
“什么意思?他好端端地为何为难我姐姐,他敢为难我姐姐,我就去告御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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