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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褚家无故不休妻。”褚昉最后只给了这样一个毫无说服力的缘由。
陆鸢自知问不出别的, 没再追问, 说:“国公爷可否容我在娘家多住几日?过两天昭文就要去嵩岳书院读书了,到过年才会回来,我想等他走了再回去。”
褚昉颔首,顿了顿,不等她道谢, 又说:“嵩岳书院的山长与我父亲是故友, 若需帮忙……”
“国公爷有心,但一切已经妥当了。”
褚昉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陆鸢又问:“国公爷是在这里用过晚饭才回吗?”
褚昉微抿唇,默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冲破了一道壁垒,说:“我这几日休沐, 家中烦扰, 暂不回。”
不等陆鸢疑问,褚昉又说:“昭文何时动身去书院?我们可去送他。”
而今阳春三月,陌上花开,宜游春宜踏青。
或许能让她心情好一些吧。
才这样想罢,褚昉又皱了皱眉, 凌儿踏春,怎么总是摆脱不掉周玘的影子?
陆鸢刚要拒绝,听褚昉说:“我也许久没去拜访刘山长了, 送昭文只是顺便。”
似怕陆鸢说出不去的话, 他紧接着说:“你也可以多陪昭文一程。”
他做事这样明显, 陆鸢便是再想装糊涂也能察觉他的用意。
他今日进门带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礼物, 嘴上说是褚暄自作主张买了非要他带来的,但以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果真不愿,褚暄如何能勉强他?
且他今日带这么多东西,却没叫近随跟来,显是有意回避,不想让近随知晓这事。
现在又提出送昭文去书院……
很显然,他在示好。
软硬兼施,要她这辈子,只能做褚家妇。
陆鸢没再拒绝,点头应句好。
褚昉唇角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下。
这事说定,褚昉自然留下用晚饭。
陆家门户小,并无男女用饭不同席的规矩,常常是一家人围坐一起,亲近热闹,但今日多了褚昉,陆敏之便吩咐陆鸢和其嫂嫂另桌吃饭。
陆家两个小郎子不乐意,元郎冲弟弟使个眼色,示意他抗争一下。二郎只有五岁,童言无忌,话可以随便说,不必担心挨打。
二郎本来也要抗争的,对陆敏之问:“爷爷,为何不让阿娘和姑姑一起吃?我们以前都是一起的,为何今日不行?”
陆敏之面色一讪,说:“今日不方便。”
二郎追问:“如何不方便?”
又看看褚昉,说:“是因为姑父在吗?”
陆家吃饭所用的是半人高的桌案,二郎还没桌子高,因为母亲和姑姑没有入席,他和哥哥也站在一旁尚未入席,此时仰头看着褚昉,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不满。
虽然这个姑父给他带了玩具,可抢了他阿娘和姑姑吃饭的位置,一码归一码,他分得清楚。
陆敏之怕两个孙儿再闹,挥手打发他们:“那你陪姑姑吃饭去吧。”
二郎噘嘴冲陆敏之哼了一声,拉着哥哥要走。
元郎按下弟弟,先是看褚昉一眼,又对陆敏之说:“爷爷,之前贺叔叔偶来家中吃饭,并无此避讳,缘何这次就一定要避开阿娘和姑姑,难道这是姑父的规矩吗?”
陆敏之脸一黑,用力咳了声。
贺震出身草莽,家中吃饭亦是兄弟姊妹齐聚一堂,说说闹闹,如何能跟高门世家相比?
褚昉默然坐了片刻,见两个小郎子对母亲和姑姑另桌吃饭一事十分不满,遂道:“岳丈大人,入乡随俗,按往日规矩便可。”
陆敏之再要拒绝,二郎已经一溜烟儿跑出去喊人了:“阿娘,姑姑,快来吃饭了!”
打了胜仗一般。
不一会儿就一手拽着一个进来了。
陆敏之坐在主位,褚昉坐于他下首,陆鸢挨着褚昉,陆鸢长嫂坐在其正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两个小郎子。
正式开饭前,两个小郎子像往常一样各自背了一篇文章,陆鸢和长嫂简单考问了几句,便算过关。
席间,陆鸢话不多,大部分时候是陆敏之与褚昉寒暄,陆鸢长嫂偶尔也会含笑说上几句。
约是陆家宽松不拘的规矩使然,陆鸢长嫂并不像寻常闺阁妇人寡言拘谨,反而落落大方,谈笑风生,自有一种风采。
和褚家气氛完全不一样。
褚昉虽应和着岳丈和长嫂的话,却也留意着妻子的神色,见她虽不多言,但看上去很轻松,偶尔还会笑着捏捏侄儿肉乎乎的脸蛋,分外可亲。
用罢晚饭,陆鸢带着侄儿去做功课,褚昉陪陆父下棋。
偌大的厅室里只有翁婿二人。
陆敏之这才对褚昉赔礼道:“两个小郎子没规矩,让贤婿见笑了。”
褚昉道无妨。
陆敏之又说:“待以后你和阿鸢有了孩子,她一定会好好教导,不让他们这么没规矩的。”
褚昉皱了皱眉,说句:“岳丈大人,你要输了。”
陆敏之呵呵一笑,连声说着“输了输了”,开了新棋局,嘴下仍未停,说:“贤婿,阿鸢她脾气大,主意大,性子蛮,若是以后再惹了你,盼你忍让着些,莫与她计较。”
放在以前,陆敏之决计不会同褚昉说这些话,但就这几日褚昉所为,明显带着冰释前嫌的意味,陆敏之才敢说这番话。
且他从陆鹭三言两语中约莫能猜出褚家家宅不宁,他知晓陆鸢不是会吃亏的性子,就怕她行事过激,惹了褚昉不快,夫妻不睦。
褚昉听闻此言,明显一愣。
为何他眼里的妻子,和别人眼里的是如此不同?
原来他的妻四年前不止胖乎乎的、又美又俏,还脾气大、主意大、性子蛮?
仔细想想,却也有迹可循。表妹一事上她不就一招将人打怕,自此立了威,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陷害于她了吗?
她做事向来有分寸,进可攻,可以铁证如山置表妹于死地,退可守,也可适可而止,卖他和母亲一个人情,换得几日安稳舒心。
还能堵他的嘴,纵使喝药事泄,让他也无颜责问。
她所行所虑,若放在两军对峙,固然是决胜之策,可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却要她如此谋虑,便是她遇人不淑、姻缘不幸了。
她没把褚家当成归宿,而是当成战场,事事小心,步步为营。
这三年来,她走得不累么?
原来,她不只是不甘愿、不舒心,大概身心俱疲了吧。
终究是他这位夫君,没能做一个良人,要她孤身在深宅里摸爬滚打。
“岳丈放心,我以后定好好待她。”
这句话迟了三年。
天下父母大抵在嫁女之时都渴盼着得到这句承诺。
陆敏之一时竟红了眼,怕泄露情绪,只点点头,一句话不说。
翁婿二人一局对弈未完,忽听院中热闹起来,原是赴宴的陆鹭姐弟回来了。
陆鸢听到动静先迎了出来,陆鹭见姐姐没走,心下一喜,回头叫了句“元诺哥哥”,叫停了周玘离开的脚步。
周玘回头,恰碰上陆鸢的目光。
他今日宴上喝了些酒,玉色的脸上泛着微红,此刻看着陆鸢,那酡红不知为何蔓延到了眼周。
他竟情不自禁唤了句:“凌儿。”
陆鸢亦是未加思索,颦眉问了句:“谁叫你喝酒的?”
他有心疾,不能喝酒。
“我……”周玘一时竟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好像已习惯陆鸢的嗔问,向前迎了两步,想去哄她。
“你别生气……”
这句话才说罢,听陆敏之高声说着“怎么才回来”快步走了出来。
褚昉也出了厅室,却并没迎过来,远远站在厅前石阶上看着周玘。
周玘恍惚了下,似骤然醒了神思,没再前行,只是对着陆鹭和陆鸢的方向温声说:“只喝了些许,大夫说无碍,不必忧心。”
陆鹭本想替周玘解释几句,看到褚昉也在,为替姐姐遮掩,遂回应周玘道:“总之你保重身子,以后尽量别喝酒。”
陆敏之迎过来,挡在女儿和周玘之间,寒暄几句之后忙送周玘出门。
陆鹭嫌弃地看褚昉一眼,这才小声问姐姐:“他怎么也在?”
陆鸢没有回答,说:“快去换衣裳吧,一身酒气。”
几人收拾一番,各自回房歇下。
陆鸢几乎是一躺下就闭上了眼睛,但褚昉知道她没有睡着。
她依旧面朝里侧,背对着他,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套相接的衾被,却似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褚昉探进衾被把人勾进怀中,安静地拥着她。
陆鸢没有转过身来,褚昉也没有迫她。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寂寂,陆鸢状似无意翻个身,离了褚昉怀抱。
褚昉没有追来。
陆鸢回头看他,见他睡相平静,似已入梦。
又躺了会儿,确定褚昉已经睡熟,没有被她吵醒,陆鸢披着寝衣出了内寝。
褚昉这才睁开眼,听着他的妻轻手轻脚开门出去了,甚至怕惊动他,都没敢穿上一件厚衣裳。
自周玘离去,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夜不能寐。
是在担心周玘?
原来她果真会为了一个人夜不能寐、思虑再三……
褚昉起身追到窗子旁,看到月色下,他的妻披着单薄的寝衣朝陆鹭闺房走去。
她就这般忧心、这般着急?急到不能等到明日再去询问?
月光倾泻,漫铺了一地。
约是窗外的海棠花过于繁茂,那月光泻进来时已支离破碎,弱不堪言。
褚昉就这般盯着窗外的月光,枯坐在案旁。
这就是他选择的路。
注定要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他既不愿放手,便该想到会是这般结果。
或许,一切只是个开始。
原来这世上诸事,果如贺震所说,没有轻而易举可取之者。
且如今看来,他的路大抵比贺震还要难走一些。
也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月已至中天,他的妻还未归来。
作者有话说:
怎么写了一个深闺怨夫出来?翘首盼妻归,盼来盼去盼不尽的褚狗……

陆鸢摇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妹妹, 急切地问。
白日里褚昉那番恭贺的话,明里暗里提醒加告诫,元诺一定也听出了什么, 就怕他借酒浇愁, 再坏了身子。
陆鹭也喝了一点酒,睡意本就浓些,根本没听见丫鬟开门放陆鸢进来,惺忪地唤了句“姐姐”,还未醒神, 察觉有茶水递到了嘴边。
连灌了几口茶, 陆鹭才完全清醒,命丫鬟拿件斗篷给姐姐披上,才说:“今日烧尾宴,长公主带着女儿也去了,非要给元诺哥哥敬酒, 元诺哥哥推辞不过, 只好喝了。”
陆鸢微微愣了下,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
周玘高中状元,又生得俊朗,实为良婿人选,长公主幼女华阳县主适龄未嫁, 怕是已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她早就知道,依周玘的品貌才学,只要他走到日光之下, 熠熠之辉便再难遮掩, 不知会有多少妙龄女郎拟将身嫁。
这样也好,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伴着他、关心他、照顾他了。
可是, 华阳县主似乎并不合适,长公主权势极盛,野心勃勃,与当朝太子迟早会有一场生死之争,生则君临天下,死则万劫不复。
周玘从无意参与党争。
可是他要怎样抛开长公主投来的橄榄枝?
她责问他喝酒之时,他似想解释什么,是怕她听了陆鹭的话多想吗?还是已经有了主意,想提前告诉她,好叫她不要担忧?
“姐姐,你放心吧,元诺哥哥不会对别人动心的,都是那些人一厢情愿,等你和离,元诺哥哥会立即来提亲的,那些人再惦记也没用!”
陆鹭见姐姐凝神思忖,以为她在忧心周玘被人抢走,安慰道。
陆鸢看向妹妹:“你跟他说我和离的事了?”
陆鹭摇头:“还没,但你不是说早晚的事么?对了,那个讨厌鬼怎么也住在这里!”
说起褚昉,陆鹭满脸嫌厌。
陆鸢别过脸,不接妹妹的目光,说:“我不和离了。”
“为什么!”陆鹭几乎喊了出来。
“褚家也挺好。”陆鸢淡淡地说了句,站起身来:“我回去了,你接着睡吧。”
“不准走!”陆鹭猛地跳下卧榻,扯住姐姐手臂,将人拉了回来,质问:“就因为他亲自来接你吗?就因为他给我们带了东西吗?谁稀罕!”
陆鹭跑到妆台旁直接扔了褚昉带来的珠花,而后倚在门后挡住去路,不准陆鸢走,哭着说:“你怎么能出尔反尔,明明说好的和离,元诺哥哥等了你那么久!你怎么能辜负他!”
陆鹭跑得急,连鞋都没穿,身上也只穿着单薄的寝衣,陆鸢怕她受寒,好声哄劝了一番才把人劝回榻上。
“阿鹭,我和元诺已经不可能了。”陆鸢平静地像一潭死水。
陆鸢能理解妹妹对她一定要嫁给周玘的执念。
陆鹭从五岁起就跟在她和周玘的屁股后面,看着周玘手把手教她练字,在她二人的督导下读书识字,跟随他们一起出游踏青,看着他们从青梅竹马到才子佳人。
在陆鹭眼里,他们的感情,就像一朵花,她亲眼看着这朵花萌芽、生长,欢喜地围着这朵花,渴盼它开花结果,圆圆满满。
她像这世上万万千千憧憬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少女一样,希望一切美好的开端,都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一旦这花凋零枯萎,她总是比花儿自己还要难过。
“为什么不可能?你和离不就好了么?安国公不同意吗?你告上公堂啊,他包庇小郑氏害你,单凭这一点,他有什么脸留你!”
陆鸢抱着妹妹轻拍她的背,好舒缓她的气愤,她向来情绪激烈,一旦哭起来就止不住,很是可怜。
但她不知如何消解妹妹的怒气。
现在和褚昉撕破脸,她一点胜算都没有,她算来算去,只顾着算计逼迫父亲同意她归家,独独漏掉了褚昉会撞破她和周玘的前缘,更没想到他不惜放弃郑孟华,也要强留她在身边。
她现在没有和离的筹码。
“阿鹭,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和褚家的事,你就别再过问了。”
陆鸢有些后悔将褚家的肮脏事告诉妹妹,怕她一时冲动之下私自将褚家告上公堂,到时候白闹一场,不止动不了褚家,还闹僵了关系。
“那你还会和离吗?”陆鹭带着哭腔问。
陆鸢摇头,决意不再给妹妹任何希望,说:“不会了,你若想姐姐能过的安稳些,想元诺哥哥平安入仕,就别再问这种话。”
陆鹭听姐姐说得如此决绝,自知希望渺茫,心底越发没有一丝着落,呜咽着连声问“为什么”。
陆鸢没再说话,只是拍着妹妹的背,等她哭累了睡去才起身离开。
此时已是更漏将阑,天色破晓。
陆鸢却并没立即回房,而是站在廊檐下,望着东方的一线白愣了神。
此刻,枯坐窗子旁的褚昉站了起来,本欲在陆鸢回来之前躺回去,却见她立在檐下不动。
虽是阳春三月,凌晨终究是寒些的,她又只穿着寝衣……
褚昉眉心紧了紧,没再犹豫,披过外袍寻了出去。
他装作起夜,看见陆鸢时先怔了怔,而后才走过去,很自然地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说:“出来怎么也不穿件厚衣裳?”
陆鸢轻声回了句:“刚出来。”朝闺房走去。
陆鸢才躺下没一会儿,褚昉也回来了。
陆鸢侧身躺着,忽觉身后贴过来一股热气,露在被衾外的手也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拢住。
“下次再出去,穿厚些。”褚昉状似漫不经心说了句。
听来染着些半睡半醒的迷蒙。
陆鸢轻“嗯”了声,夫妻二人便再没别的话,好似各自入了睡梦。
躺了约不到一个时辰,天光已是大亮。
陆鸢想要起身,被褚昉按住了肩膀。
“我今日有些头疼,想再睡会儿。”
他很少贪睡,如今又是在岳丈家中,按说不宜晚起,可他头疼……
陆鸢问:“可是受了寒?我去叫大夫?”
褚昉道不必,“再睡会儿就好,你……也别起那么早。”
陆鸢只当他怕自己早起反显得他失礼,倒没深想,躺回去没多会儿便昏昏有了睡意。
听到她轻畅的酣声,褚昉才睁开眼,安静看她片刻,轻手轻脚穿了衣裳出去。
陆敏之已经当值去了,他向来如此,在官场上对谁都笑脸相迎,不论之前做尚书还是后来做主簿,他总是第一个到官署的。
朝中说起他来,都谓勤勤恳恳的一只笑面虎。
褚昉很是不喜岳丈为人处事的法则,但不喜归不喜,他却也没资格去指摘什么,他们出身不同,道路不同,坎坷悲喜亦不相同,今后,和而不同便罢。
陆家的两个小郎子正在陆徽的督导下背书,声音清脆朗朗,却并不聒噪,似是知道两位姑姑还未起床,怕吵醒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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