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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褚昉抱着果儿,叫人备了马车,朝城东行去。
与此同时,陆鸢在褚六郎的央缠下,与褚家大房、三房的妯娌们相伴,带着几个侄儿也去了庙会。
有陆鸢在,褚六郎连母亲都不要了,一路牵着陆鸢手不放,叽叽喳喳与她说话。
街上行人很多,又都是往庙会去,越是临近庙会便越拥挤,渐有摩肩接踵之势。褚昉虽先一步出发,奈何马车行的慢,很快就被陆鸢所乘马车赶上,在离庙会仅剩一条街的时候,褚家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都被堵在了街口。
众人不得已,只能下马车徒步前行。
褚家诸妇一下马车就看到在他们前方也正步下马车的褚昉一行人。
褚昉先把两个娃娃抱下来,而后又极其自然地任由郑孟华扶着手臂跃下马车。
裴氏最先瞧见这一幕,怕陆鸢难过,及时冲其余几人递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上前打招呼,又对几个孩童做出噤声的手势,而后以身做挡,挡住了陆鸢视线。
陆鸢方才下马车时便已瞧见褚昉抱果儿下车,并没在意,此刻见妯娌们有意挡去这一幕,便配合着只当什么也没看见,牵着褚六郎,随诸妇淹没在涌动的人潮中。
庙会十分喜庆热闹,有诸如捶丸、樽上倒立、叠罗汉等百戏,还有骑驼鼓乐作舞者。健壮的骆驼背上横置一鞍,驮着两汉两胡共计四人,其中三人围坐鞍周,或弹琵琶,或吹筚篥(bili),或击手鼓,另一人立于中间,和着鼓乐踢踏作舞,轻盈明快,引得阵阵拊掌喝彩。还有投环、射击诸多消遣游戏。
褚六郎撇开母亲不管,牵着陆鸢东游西逛,什么热闹都要去凑凑,不一会儿就脱离了大队伍。
裴氏瞧着小儿子走远,想去追,但大儿子还在这边看热闹,心想有陆鸢看顾应该无事,便也未追。
褚六郎离了母亲,更像匹脱缰的小野马,立即拉着陆鸢去玩射击游戏。
他拉低陆鸢道:“婶娘,你带钱了吗,我想耍飞镖,在家的时候阿娘从来不让我耍,今天过年呢,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说完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望着陆鸢。
原来他是故意跑远的。
陆鸢忍俊不禁,痛快买了十只飞镖让他玩耍。
供投掷飞镖的木架仿照神话中的扶桑树而建,足有两丈高,上下九层,枝桠交错,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都是孩童喜欢的各类玩具,越至高处,物件越为精巧。
褚六郎看中了挂在第八层的一把银雕短刀,连扔了几只飞镖都没射中,却听旁侧传来熟悉的欢呼声。
扭头去看,褚昉抱着果儿也在掷玩飞镖,褚昉抓着果儿的手,百发百中,逗得她咯咯朗笑。
旁侧的李五郎羡慕地看着褚昉,小声说:“舅舅,我也想玩。”
果儿凶道:“我还没玩够呢,你再等会儿!”
李五郎怏怏低下头,郑孟华先是柔声哄慰儿子,又去劝女儿。
果儿不乐意,撅着嘴儿立即眼泪巴巴,软软糯糯地央求褚昉:“舅舅,我还想玩……”
褚昉爱怜地替她擦去泪水,对郑孟华道:“等果儿掷完剩余飞镖吧,也很快。”
玩游戏的人很多,褚昉一行站在相距较远的另一侧,且玩的兴起,并没注意陆鸢和褚六郎也在此处。
见褚六郎瞪着眼睛看百发百中的褚昉,陆鸢心软,低下身子问他是否需要帮忙,褚六郎摇头,坚持自己投掷。
陆鸢既佩服又心疼,只能在银钱上予取予求,一口气买下数十只飞镖,让他尽情投掷。
大约被果儿兴奋地欢呼声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不消片刻已将木架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是谁碰到了固定木架的底座,忽听咣当一声脆响,不及众人反应,木架已以迅雷之势倒压过来,悬于其上的物件叮叮当当砸落,伴随而下的还有扎在其上并不牢靠的飞镖。
人群拥挤,摩肩接踵,根本跑不及,陆鸢怕伤到褚六郎,立即半弓着身子将人完全护在怀中,一手搂着他,一手屈肘高抬,扛着砸过来的木架,任凭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的物件砸在她的背上、头上,甚至自脸颊掠过。
褚六郎受了惊吓,立即高声喊道:“三叔,快救我们!”
不过一瞬,陆鸢陡然觉得头顶一沉,似是被什么东西笼罩起来,手臂上扛着的木架亦是猛地一轻,似被人分担去了重量。
被砸的痛感也在瞬间被阻断,一只宽大褒袖骤然自她头顶垂落,将所有可能的伤害都隔绝开去。
不是褚昉,是他。
他衣上浸着淡淡的药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味道。
陆鸢抬头,对上一双沉静如水、此刻却泛着粼粼明光的眼眸。
他玉色面容上缓缓牵起笑容,带着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陆鸢躬身护着褚六郎,他躬身护着陆鸢,却并没贴近她身,只是将手臂高高遮在她脑顶。
褚六郎也在这时抬头看向帮他们的男人,怔了怔,问道:“你是谁?我三叔怎么没来?”
褚昉在木架倒下来时,第一时间将郑孟华母子三人护在身下,听到褚六郎的喊声才知他们也在此处,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烟白袍的俊朗公子已把人护下。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陆鸢,褚昉看不见妻子是何神色,只是看到白袍男子垂眼往下看,温文儒雅地笑了下。
褚昉不由锁紧了眉,只觉浑身是力,全身血液如激荡的潮水拍打着每一处经脉,几成排山倒海之势。
他凭一己之力推开倒来的木架,在哗啦叮当的声响中,提步朝男子走去。

褚昉沉目盯着方才护下自己妻子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近。
危险甫一消除之时,陆鸢和周玘已经守礼地拉开距离,两人各自向后退去一步。
陆鸢微微一福身子,语气如常,温和地说:“多谢。”
周玘微颔回礼,音色清澈如风拂水,“举手之劳,何须言谢。”
两人说罢这句,褚昉已近前来,在周玘正前方两步处站定。
陆鸢距周玘两步远,距褚昉亦是两步远,三人站位阴差阳错构成了一个稳定的等边三角形。
褚昉打量过陆鸢和褚六郎,确定二人无恙,目光落定在陆鸢脸上,试图以眼神告诉她:站到夫君身后去。
但陆鸢垂着眼,神色平静,并不回应他的目光。无奈之下,褚昉只好开口问褚六郎:“你可受伤了?”
褚六郎连连摇头,指指周玘说:“多亏这位叔叔帮忙,要不然婶娘就受伤了!”
褚昉本就阴沉的面色更如乌云压顶,递出一记冷肃的目光在褚六郎脸上扫过,“谁叫你乱跑的,怎么不叫家奴跟着!”
褚六郎无辜地眨眨眼,抬头看看陆鸢,方要辩解,被自家三叔长臂一伸揉在脑顶。
“过去!”
褚昉大手罩在褚六郎脑顶,强势把人拽向自己身后。
褚六郎身不由己,却牢牢抓着陆鸢衣袖,如此扯动之下,陆鸢便也跟着到了褚昉身后。
褚昉这才看回周玘,拱手道谢:“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改日登门拜谢。”
周玘回礼,不卑不亢的温文尔雅中似浸着一层无缘无故的冷漠,道:“不必。”
言毕,他没有多留,亦未再多看褚昉一眼,转身离去,很快便淹没在人群中。
不知为何,褚昉心头忽涌上一股强烈的不祥之兆。
他能察觉,方才那位公子对他实在不够友善。
萍水相逢而已,何故生厌?
且他为何出手救陆鸢,单单是仗义相助么?
褚昉望着周玘离开的方向,竟不可抑制地思绪复杂起来,直到果儿扑过来要他抱,他才回神。
褚六郎不爱跟李家兄妹玩耍,也不想与褚昉同行,嫌他管得宽,拉着陆鸢仍要往别处去。
“六郎,不要乱跑。”褚昉掐灭了褚六郎想要单独行动的火苗。
褚六郎怏怏不乐,默默揪着鼻子对褚昉哼了声,牵着陆鸢手落在褚昉身后。
褚昉抱着果儿在前,陆鸢牵着褚六郎、郑孟华牵着李五郎随行在后,心中各有思量。
但陆鸢面色如常,好似早就从方才的事情中收回思绪,在褚六郎与她说话时也会给予回应,不像褚昉和郑孟华,总是答非所问,陪稚子玩耍的兴致也渐渐索然。
郑孟华与陆鸢并肩而行,突然问她:“嫂嫂,方才那位公子你可认识?”
褚昉没有留意的细节,郑孟华注意到了,陆鸢同那位公子道谢时只说了“多谢”,没有敬称,若二人初次见面,陆鸢该道句“多谢公子”才对。
而且,凭女人的直觉,那位公子看陆鸢的眼神,也说明二人关系匪浅。
再者,那公子瞧上去像个冷性之人,怎会无故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露出那般情绪复杂的笑容?
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件事情,他们二人早就相识。
走在前头的褚昉听郑孟华如此发问,脚步不自觉轻了下来,两耳亦自觉屏蔽掉糟杂的欢闹声,只屏息凝神等着陆鸢的回答。
陆鸢神色无分毫异样,从容点头,说:“认识。”
褚昉驻足,郑孟华和陆鸢也随即顿住脚步,只有褚六郎走得急,没料到褚昉突然停下,一头撞在了他腿上。
“三叔,你怎么不走了?”褚六郎大声问。
褚昉继续前行,心思却还留在身后,等着陆鸢细说。
但陆鸢并没细说的意思。
郑孟华只好再问:“不知那位公子是何人?嫂嫂如何识得?”
陆鸢坦然说道:“周家三公子,我们曾是邻居。”
她如此磊落坦荡,郑孟华一时不知再问什么,沉默片刻后,忽然哀声自责道:“都是我不好,耽误了表哥时间,不然嫂嫂遇险,又何须旧友挺身而出?也幸好他来得及时,还能在这般人潮中认出嫂嫂,否则嫂嫂受伤,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这话状似自责懊恼,却诱人深思。
言下之意若非周玘时刻关注陆鸢行踪,怎会如此及时且精准地在危险来临时护下陆鸢?
陆鸢自然识破郑孟华挑拨离间的心思,却故意曲解其意,驻足看向郑孟华,肃色满面,问:“莫非表姑娘觉得,我与周三公子相约同游庙会?”
她语气不善,连两个稚子都察觉不对,仰头望着二人,默默放轻了呼吸。
而此时前面的褚昉也停了下来,却并没立即转头,只是听着身后动静。
郑孟华故作慌乱地辩解:“嫂嫂,我绝无这个意思!”
说着竟面露委屈,低低抽泣着:“是我多话了,嫂嫂莫怪。”
“坏人!你又欺负我阿娘!”果儿被褚昉托抱在怀里,扭头气冲冲看着陆鸢,紧紧攥着手中玩具,咬牙切齿地说。
陆鸢没理会果儿,只是看着郑孟华说:“那表姑娘方才的话是何意思,还是当着国公爷的面说清楚吧。”
郑孟华连连摇头,捏帕子拭泪,喃喃说:“是我多话,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
“坏人!不许欺负我阿娘!”果儿扬手抛出玩具朝陆鸢砸去。
陆鸢偏头一闪,玩具自她眼角掠过,砸在了后面人群里,幸而女娃年纪小,力道轻,人群并没什么反应。
郑孟华立即训诫果儿:“不许砸舅母!”
果儿方才已经噙了泪,被母亲这么一训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哭号着:“舅舅,坏人又欺负我,欺负我阿娘!”
李五郎见母亲和妹妹都哭,也憋红了眼,猛地扑过去推了陆鸢一把:“不许欺负我阿娘!”
褚六郎不乐意了,一把将李五郎推到在地:“谁欺负你阿娘了!你阿娘自己哭的!不许打我婶娘!”
褚六郎身强力壮,也未手软,直推得李五郎在地上滚了一圈,李五郎憋红了脸,站起来待要再战,被郑孟华阻下,陆鸢亦将褚六郎挡在身后,柔声劝了几句。
褚昉劝哄不住果儿,只得将其交给郑孟华抱着,冷冰冰地扫过陆鸢,却什么话也没说。
如此一闹,陆鸢与周三公子的事暂且被抛诸脑后,几人也都无甚兴致闲逛,好在后来碰上裴氏一行,陆鸢和褚六郎趁机辞了褚昉,才又得逍遥片刻。
夜中,兰颐院内。
逛了大半日的庙会,陆鸢实是有些乏了,早早洗过脚,吩咐青棠收拾好明天回娘家要带的东西,便打算歇下。
“夫人,姑爷来了。”
从青棠小心翼翼的神色中,陆鸢便知来者不善。
她把郑孟华母女惹哭的账还没算呢。
果然,褚昉冷着脸进来了,坐在桌案旁一句话不说,就这般冷幽幽地盯着陆鸢。
陆鸢亦不说话,垂首恭立。
夫妻二人竟似两军对峙,敌不动,我亦不动,生生在静·默中拉锯出势均力敌的意味来。
最后,依旧是褚昉先开口,“陆氏,孟华寄人篱下,本就敏感多愁,你何必咄咄逼人,惹她新岁伊始就伤心一场?你作为主母的气量何在?”
听到“主母”二字,陆鸢只觉好笑:她和郑孟华,到底谁才是实打实的主母?
她微微叹了一息,并没像往常一样恭顺认错,而是说道:“阖府上下都视表姑娘为褚家人,谁能想到,表姑娘会以寄人篱下自居呢。当时国公爷也在场,若觉我话语不妥,便请责罚。”
她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没有半点锋芒,褚昉却总觉得有根无形之刺倏地穿透胸口,将一口气封闷在心,上不来下不去。
阖府上下都视表姑娘为褚家人?表姑娘,褚家人,她还是在计较平妻一事。
请罚?她又在以退为进。
她把他之前的告诫都当耳旁风么?
说过多少次不要耍手段,不要自作聪明,她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褚昉捏捏眉心,神色有些厌烦。
“陆氏,你当真觉得我不敢罚你么?”
陆鸢柔声道:“不曾有此念。”
褚昉猝不及防噎了下。
他从没有罚过她,因她向来恭顺,凡事只要他说“错了”,她定会温顺地认错,且再也不会犯相同的错误。
是以,他还真不知道,她到底怕不怕他的责罚?
难道她如此乖顺,真就是被褚家的规矩吓唬的?
褚昉想起她初嫁时替丫鬟求情的事,大约就是那事给了她阴影?
但彼时她刚嫁进来,她父亲又是那副卑劣品性,母亲有意在她面前立威,处理事情难免激进了些,竟让她刻骨铭心么?
想到她为褚家妇这几年,虽受母亲冷待,依旧能不怒不怨,虽无大功,亦无大过,近日不过因平妻一事心绪不畅,这才对他耍小性儿,也不是不能容忍。
且今日新年,万象更新,不宜生气。
褚昉神色倏然缓和,戛然止了话题,说句“歇吧”,便站起身来。
宽衣入帐,陆鸢沾床就睡,察觉有只温热的大手在腰际梭巡。
“国公爷,我今日实在累了,明日还要早起回娘家。”
陆鸢音色疲软,听来竟有些撒娇央求意味,褚昉不自觉扬了下唇角,在她腰上不轻不重掐了下,倒也没再勉强。
明日大年初二,陆鸢要回娘家拜年,往年她都会郑重说与他,实则在询问他是否同去。
褚昉从未松口答应,但今年,陆父已然一败涂地,掀不起风浪,便是去一趟,也无不可。
“明日要回陆家?”褚昉明知故问。
“嗯。”陆鸢声音混沌,蹦出这个字便没了下文。
褚昉默了半晌,没有等到陆鸢主动相邀,她甚至没有象征性地问他是否同去。
褚昉唇瓣抿成一线,掐掐枕边人的腰,好让她清醒一些。
陆鸢确实醒了几分神思,问:“国公爷,还有事么?”
似怕她再次睡去,褚昉立即问:“你一个人么?”
“还有青棠。”陆鸢翻个身,裹紧被衾。
褚昉:……
不知是不是天寒夜冷的缘故,褚昉只觉一股气凝结在心口,呼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褚狗(拎脚,欲走下神坛,看着老婆):你倒是递个台阶啊!
众看官(七手八脚拆台状):想要老婆吗,跳下来啊!!!
看到宝子们的评论了,好开心!!!原来我不是在单机~祝大家看文愉快~

◎你倒说说,如何复杂◎
年初二,晨起,陆鸢对镜梳妆,本该在院中演武的褚昉不知为何也待在房中不走,端坐在桌案旁,似是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卷,却半晌没有翻页。
陆鸢妆罢,查验过要带的东西,对褚昉辞道:“国公爷,我去了,今日傍晚定如期回来。”
褚昉按下书,嘴唇微动,却欲言又止,终是只抿抿唇,闷哼出一个“嗯”字。
陆鸢并没深究褚昉神情中微妙的别扭之色,带着青棠往外走,将出房门,听身后人问:“年礼带齐了么?”
陆鸢转身答:“带齐了。”
心中却生疑虑,褚昉从不过问家宅琐事,缘何过问起她回陆家的年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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