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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先帝是一位女帝,护国公主大有效仿母后之心。
圣上看重褚昉,很大原因也是怕他投向公主那边。
这些道理,郑氏自然明白。
但她以为,圣上既已允诺赦免郑孟华罪眷之身,应不会计较儿子迎娶郑孟华,可经褚昉如此郑重其事一说,她便有些不确定了。
虽说陆鸢母家也曾效力于魏王,但魏王覆灭时,陆家只是在狱中关了一个月便放了出来,陆鸢父兄也仅仅被降职却不曾丢官,可见圣上对陆家并非不能容忍,但郑孟华的自由身却是褚昉靠从龙之功、平乱之业求来的恩赐,圣上的真正态度还真不好揣摩。
郑氏心念百转,一时犹豫起来,郑孟华便也默然,只是看着褚昉,心中的热意渐渐淡下去。
依表哥的能耐,既能保她无恙归京,免她沦落为奴,又怎会娶不得她?
用过午饭,郑孟华送褚昉离开松鹤院,路上,她轻声说:“表哥不要怪姑母,是我不好,让姑母和表哥为我操心了,其实我现在已经很知足,表哥不必再忧虑我的婚嫁之事,余生,我只想好好陪着姑母,养育果儿和五郎长大成人。”
她说得小心翼翼,又透露出此生不嫁的意思,听来竟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凉感。
褚昉不由生出亏欠之心,他带她回京时,决心再不让她受苦,他能给她庇护,可显然只有庇护并不够,她需要一个丈夫来依靠,果儿和五郎也需要一个爹爹。
“别多想,你还年轻。”褚昉温声安慰道。
不想这话更戳了郑孟华痛处,她当即便低泣几声,泪眼婆娑看褚昉一眼,似是怕他不耐烦,忙捏了帕子掩住口鼻,隐忍地啜泣着,瞧着越发可怜了。
褚昉本来负手踱步,听闻她哭,脚步一顿,僵在原地,回头望她。
从没有女子在他面前哭过,陆鸢便是走投无路,到了下跪求他的地步,也不曾掉过眼泪。
褚昉看着郑孟华泛红的眼尾,却想到了陆鸢低眉顺眼的柔婉模样,她若是哭起来,该是什么样子?大夫说她郁结在心,是否说明,她暗地里也曾因子嗣一事默默掉过眼泪?
褚昉不仅未劝,反而站着出神,郑孟华哭了会儿,细步向褚昉移过去,低唤了声“表哥”,向他怀里贴靠过去。
“三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郑孟华还没贴过去,褚暄突然冒出来,竟似天降神兵,却并没上前,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神色有些不自在。
不知他方才看到了什么?郑孟华心下发虚,急急退开两步,面色却羞红了,幸而褚暄离得远,看不出来。
褚昉朝弟弟走去,“刚陪母亲用过饭,正要回去,我之前与你说的事考虑的如何了?”
先帝朝打压世族,不止颁布禁婚令,禁止名扬天下的五姓十家互通婚姻,更取缔了恩荫制度,世族子弟再难凭门第恩荫入仕。新帝即位后虽有所改动,恢复恩荫,但凭恩荫入仕者不得居要职高位,官途受限。
褚昉不欲弟弟行此途,南下平乱特意带上他,本想保他立下一二军功,以武入仕,但弟弟实在不宜修武,若执意叫他领武职,只会害人害己。褚昉按下此念,为弟弟求了一个破格参加明年殿试的机会。
寒门士子要经院试、乡试、会试才有殿试资格,褚暄不必按部就班,只要能过殿试,便可凭科举入仕,不受任何限制。
且褚家家学渊源深厚,褚暄自小耳濡目染,褚昉不求弟弟拿下进士三元,但对弟弟一举进士及第还是很有信心的。
褚暄在胞兄提出要他参加殿试时便知自己根本没得选,此刻闻听胞兄提起,硬着头皮说道:“想好了,我听三哥的,去参加殿试。”
但其实他心里有些发虚。
自大周立国,至今上已历三朝百年,世族子弟几乎都是恩荫入仕,先帝朝废恩荫,也只是断了一代世族子孙的路,且世族向来清高,虽无恩荫,也未就科举。他迄今不知考试为何物,如何与那些一路过关斩将、身经百战的寒门士子相争?
若名落孙山,岂不是丢褚家世代书香的脸?
但这些顾虑,他不敢与褚昉说。
褚昉自小聪慧,做任何事都能得心应手,是不会有他这种担忧的。
“三哥,我读书去了。”褚暄怕褚昉追问考校他的文章,急忙溜了。
其实他根本不想冒出来的,是王嫮见表姐和三哥姿态暧·昧,说是有碍观瞻,有损家风,非要他过来打断二人,他怕妻子生气,不得已才出现在兄长面前,果就被他问起殿试一事。
褚暄觉得在大鸿胪寺当差挺好的,闲职,图的就是一清闲自在,否则如何能请下一个月的休沐陪着妻子安胎?
王嫮也在这时假意散步偶遇,笑盈盈同褚昉打招呼,故意当着郑孟华面说道:“三哥,我今日见嫂嫂气色很好,还折了枝红梅,是有什么喜事么?”
褚昉和郑孟华都听愣了,喜事?
褚昉道没有,辞了几人往璋和院去。
心中却想,母亲答应她的和离之请,她竟开心至此么?
和离,能叫她宽心?大约没了子嗣包袱,是会舒坦些。
褚昉脚步一转,去了兰颐院。
他进门时,陆鸢正托腮坐在琉璃窗前,神色像窗外的暖阳,平静里带着几分明快。
她没有歇晌,竟像是专门等他一样。
是了,凭哪个女子在这时候都要心慌的,毕竟他才是她的夫君,他的天。
但她心慌之余,或许有些如释重负吧?和离之后,她不必再为子嗣的事烦忧,也可以安心调养身子。
褚昉心有所忖,踱步走近桌案,陆鸢已笑意温婉迎过来,给他倒茶。
“这花茶有助消食,国公爷尝尝。”
不知是不是错觉,褚昉从这语气里听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像是历经磨难终于取得真经后,与一切过往握手言和,竟有释怀地道别意味。
褚昉看向她,她一如既往的平和恭顺,辨不出任何异样,神色中些微的明快也几不可见,褚昉不禁疑心方才是他看错了。
陆鸢在褚昉对面坐下来,喝茶不语。
她侧脸对着他,乌密长睫恰到好处地翘起,偶尔如停驻蕊心的蝴蝶轻轻扑闪下翅膀,安静却又灵动,眼尾稍稍斜飞,自带奕奕神采,鼻梁小巧秀挺,唇若含丹。
精巧五官勾勒出的线条秀美却又带着些锐利的锋芒。
褚昉忽想起她母亲康氏乃昭武九姓之一的康国人,她身上本就有四分之一的异域血统。
昭武姓族女子地位颇高,几与男子平等,故其性情也更洒脱张扬,不似中原女子温良娴婉,但陆鸢性情却几无锋芒,应是陆敏之有意教习而成。
褚昉这般想着,不由忆起她那日骑射时的洒意英姿。
她祈福射下的另只猴子布偶哪里去了?衣柜里没有,妆匣里也没有,兰颐院能放东西的地方他几乎摸了一遍,愣是没找到,莫非她特意藏起来,打算在他生辰时才拿出来?
不过,他的生辰也不远了,过了上元节便是。
褚昉思绪偏离,目光亦有些飘茫,但陆鸢并没注意这些,只是等着褚昉开口与她明说和离的事。
郑氏既已明确提出让二人和离,褚昉向来孝顺,绝不会忤逆母亲。
可他良久不开口是何意思?
难以启齿么?因为之前承诺过不会在这时弃她不顾?
大可不必。
他既开不了口,那便由她来提也无不可,或许,他就是在等她先开口,而后再顺水推舟。
“国公爷,母亲可有跟你说什么?”陆鸢看向褚昉问。
神游太虚的褚昉这才看向他的妻,顿了一息,问道:“说什么?”
陆鸢轻怔了下,以婆母的性格不会不说这事的吧?
她只好说:“我身子不好,不能为国公爷诞育子嗣,国公爷便是休了我也无可厚非,但母亲顾念我的名声,允准我和离归家,我,感激不尽。”
话到此处,这件事已经明明白白。她没有提婆母让郑孟华做平妻的事,说到底,那是褚家的私事,郑氏感念她不与郑孟华争抢嫡妻之位,肯让她还算体面的离开,各取所需,再好不过。而褚昉这里,不须记她什么成人之美的恩情,只当她无子该休便好。
可她的话落在褚昉耳朵里,便有了另一层意味。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隔日更的,但……呜呜呜,坏宝们骗我存稿……
另,收藏好少,我想苟个好榜,所以,近期暂时会隔日更,宝子们多多体谅!!!拜谢!!!
褚狗:今天又是找猴儿的一天。

陆鸢的话落在褚昉耳朵里,便有了另一层意味。
她神色中的明快,不全是因为和离之后不必再忧心子嗣,更因为她本以为会遭休弃,会成为一个让人笑话的下堂妇,到头来却是还算体面的和离,这意外之喜便让她心情舒畅,兴致冲冲地折了枝红梅?
褚昉心绪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她总是如此,褚家予她一点小恩小惠,她就千恩万谢,便是从休妻到和离这等让步她都要感激不尽。
客套地过分,甚至到了疏离的地步,好似她不是褚家人,不是褚家妇。
褚昉莫名烦躁。
“和离一事,母亲说且放放,你只管安心养病,莫再胡思乱想。”
他语气里难免带出些情绪来。
陆鸢只当他说的“放放”是指上元节后再议,便点头应了声,见他不耐,猜想他在为此事的拖延而烦心,也不再言语。
褚昉却突然道:“我同你说过,褚家不会在这时弃你不顾,你一次次自请休书,是何意思?”
陆鸢愣了,没想到他会这般质问。
但她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斥责,褚昉要的并不是她的解释,而她也不想逢场作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左右任他说两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看她的反应,褚昉便知道问不出什么话,在他面前,她总是如此,像个没捏嘴儿的泥人一样,任人揉捏不算,吭都不吭一声。
不知为何,褚昉更气了。
“我在问你话!”
他目中厉光如骤然聚在一起的阴云,沉沉压在陆鸢头顶,好似随时都可酝酿出一道霹雳惊雷。
陆鸢没有看向他,仍旧垂着眼,却是不卑不亢说道:“国公爷不知我为何自请休书么?”
褚昉不语,只是盯着她看,他怎会不知?
终究还是为了子嗣,她大抵心中惶惶,实在受不住了。
可他说过不会弃她,她为何仍旧不能安心?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会轻易休弃,你以后,莫要妄自菲薄。”褚昉高高在上,又把这话带出些训诫意味。
陆鸢笑了下,明媒正娶的夫人,妄自菲薄?
偌大一个褚家,何人真正将她看作国公府的嫡夫人?是她妄自菲薄,还是褚家轻贱于她?
褚昉站在云端,阖府中人莫不敬他畏他如神,他又怎会明白在泥沼里挣扎的滋味?
所以在他眼里,她的小心翼翼、忍气吞声便是妄自菲薄,没有一点作为主子的风骨。
他从来不明白,在褚家的屋檐之下,她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这屋檐于褚家人而言,于郑孟华而言,是庇护,于她而言,唯有闲言碎语、阳奉阴违和居高临下的压迫。
但这些,褚昉这位站在塔尖儿的主君,是永不可能知道、永不可能共情的。
陆鸢也从不希冀他会明白。
是以,她只能垂着眼,平静地说:“母亲有意要国公爷娶平妻,但平妻于礼不合,我既不能为褚家诞育子嗣,便不该尸位素餐,让母亲和国公爷为难。”
她神色淡漠,又低垂着头,落在褚昉眼里,便是委屈了。
原来她还是不愿接纳郑孟华做他的平妻,这事他早就知道,大约母亲单独找她说了此事,她耿耿于怀,一气之下才又说出自请休弃的话。
也只有在这件事上,她才会鲜活一些,有了血肉·精·灵,不再是个泥人。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凭哪个女子也不会将自己夫君拱手让人。
她其实可以明说的,无须装出毫不计较、温良恭顺的样子。
说到底,她所谓自请休弃,只是以退为进,表达她的抗议不满罢了,并非真的不愿做褚家妇。
想到这里,褚昉的心蓦然一定,心中的气也凭空消散。
他语气缓和了些,说道:“平妻之事,我与母亲自会商量,一切尚未成定局,你不要胡乱揣测,平添烦忧。”
陆鸢不解,抬眼看向他。
迎着她的目光,褚昉郑重道:“我不希望第三次听到你说自请休书的话,否则,我不会再留你。”
陆鸢一时怔住,意识到他想错了。
他以为她在以退为进,自请休书博取同情,才特意告诫她不要再用这种手段?
那和离一事……
“国公爷误会了,我是真心……”
“真心作何?陆氏,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我多说,我褚家若果真在此时休你,他会善罢甘休么?”
终究还是为了褚家的名声。
陆鸢轻轻叹了一息,“国公爷放心,是我自己无能,不能为你生儿育女,爹爹就是有心来闹,终究理亏,掀不起大风浪。”
褚昉冷哼一声,语气有些不耐烦:“什么是大风浪,下药,逼娶,算大么?”
陆鸢面色倏忽煞白,蓦地攥紧手,被父亲算计不得不娶她这件事,褚昉大概会记一辈子。
“小人长戚戚,陆氏,不要学你父亲。”不要自作聪明,妄图耍手段留住他。
说罢这句,褚昉不欲再留,转身往外走,还未跨出门,听陆鸢冷幽幽地递来一句话。
“国公爷,若我能说服爹爹心甘情愿不来闹事,你可会同意和离?”
褚昉没料想她会说出这句话,听来竟是去意决然,没有半分挽留余地。
褚昉了解陆敏之,他费尽心机将女儿送进褚家,又怎会轻易容她离开,而且大夫说过陆鸢的病只需宽心静养便可,并非不治之症,陆敏之怎会被这种借口打发?
陆鸢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提出此议不过就是逞强,好向他证明她退位让贤、自请休书的真心与决心。
想借此堵他的嘴罢了。
褚昉轻慢地微哼了声,“陆氏,当初若非你父亲卑劣,这个位置不会是你的。”
言外之意,只要陆父不没皮没脸地过来纠缠,他不会留她这位妻子。
褚昉迈出兰颐院,心中不由想,陆氏一向恭顺,怎么在和离这桩事上如此……尖锐,甚至显露出刺人的锋芒来。
但仔细想想,亦是人之常情,人总要为自己在意的东西搏上一搏,有些东西能让,有些东西却是让不得。
就是不知,在陆氏心里,是这个国公夫人的位置更重要,还是他这个夫君更重要?
褚昉尚未走远,见自家侄儿褚六郎虎头虎脑地向这边跑来。
自上次陆鸢替褚六郎解围,这小人儿经常往兰颐院跑,见到褚昉在,也不多留,讨两块蜜饯就跑。
“三叔,你要去哪儿?”
临近除夕,褚六郎早早换上了喜庆的大红袍子,脖颈上挂着丁儿郎当响的长命银锁,跑起来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到褚昉近前却是立即规规矩矩站定,眼珠子溜溜一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褚昉轻笑了下,问他:“又捣蛋了?”
褚六郎连连摇头,追问:“三叔,你到底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褚昉猜想侄儿定在打鬼主意,故意避而不答。
褚六郎悻悻一撇嘴,想了想,说:“三叔,你去陪果儿玩吧,她在前院里踢毽子呢。”
褚昉心想侄儿才五岁,都会调虎离山了,越发好奇他要作甚,遂假意答应,往前院走去。
褚六郎见他离开,兴冲冲跑进兰颐院,喊着:“婶娘,三叔不在,你教我打弹弓,我也要射鸟窝!”
折返的褚昉:“……打弹弓?”
陆鸢竟然教他侄儿打弹弓?
不多时,兰颐院内传来一阵稚子的朗笑,褚昉看见院内老树枯枝上搭着的鸟窝在砰砰响了几声后歪歪扭扭,摇摇欲坠,终于在最后一击下坠落下去。
而后便听到褚六郎兴奋地呼喊:“打掉了打掉了!婶娘真厉害!教我教我!”
所以,在他不在的时候,他们竟玩的如此开怀么?
褚昉神色有些沉。
他朝院内走去,抬脚要进门,脚才拎起来,却犹豫着,迟迟没有迈进门槛。
他刚刚斥责了陆氏,告诫她不要自作聪明,不消片刻却又折回,岂不是让她恃宠生骄?
罢了,让她静思己过,好好长长记性吧。
褚昉收脚,转身离开兰颐院门口,不过走了两步便又驻足不前。
听院里咯咯朗笑声,哪有静思己过的样子?有褚六郎那个捣蛋鬼在,陆氏如何能静思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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