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这样听来,六郎的确没错,错只错在,他身强力壮,愣把一桩寻常不过的稚子打架变成了恃强凌弱。
褚昉面色缓和,正欲训斥几句叫侄儿们散去,听怀里的果儿哭闹道:“你打我哥哥,你还有道理吗,你还撵我们走,不让我们住在这里!阿娘,他说这是他家,不让我们住!”
果儿哭的更凶,郑孟华听见这话,搂过儿子埋首在他颈后,悲戚地啜泣着,自责地说:“是阿娘不好,是阿娘不好。”
褚六郎见这架势,忙与果儿争辩:“是你先说不让我看烟花的,我只是说这是我家,我偏要看,谁撵你们走了!”
褚昉温声哄着果儿,转而厉声对褚六郎道:“我平常教你们的都忘了吗,不是叫你们让着弟弟妹妹,恃强凌弱,回去抄写十遍《弟子规》!”
褚六郎听罢,觉得这惩罚轻松多了,总比屁股开花强,拉上几位哥哥一哄而散,跑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塞给陆鸢两颗果脯干,小声道:“别告诉我阿娘,我偷偷拿的。”说罢便一溜烟儿跑了。
陆鸢含笑望望跑走的几个小人儿,一转头见果儿气的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她。
“坏人!你是坏人!”果儿冲陆鸢撒气道。
陆鸢没有说话,辞别褚昉朝兰颐院去。
夜色初临时,院中传来放烟花的噼啪声,隔着琉璃窗,隐约能瞧见绽放在夜空的绚烂。
“夫人,咱们也出去看吧?”青棠询问道。
陆鸢摇摇头,“你自己去吧,我有些累,想早点歇。”
青棠道:“那我也不看了。”
陆鸢坐在窗前愣神,忽听小院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褚六郎清脆的声音:“婶娘,你怎么不去看烟花?”
她没有去看烟花,这个小人儿竟发现了,追到这里来请。
陆鸢迎出来,见六郎母亲裴氏也跟了过来。裴氏是褚家大房的媳妇,平素与陆鸢并不亲近,大约是听六郎说了今日事情,特意来感谢她。
陆鸢忙见礼称句“嫂嫂”,裴氏亲和地握住她手,说道:“你我妯娌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两人寒暄几句,说到今日事,裴氏又是一番恩谢,而后关切地问:“你后来可有再看大夫,那药吃着效果如何?若没效果,得及时换药才行,三弟年纪不小了,确实该有个自己的子嗣。”
她们都知陆鸢不得婆母和丈夫欢心,若想继续留在府中,子嗣是唯一依靠,且只要陆鸢无过,再有个一儿半女傍身,那郑孟华就别想轻易登堂入室。
陆鸢道:“还在用药,大夫说至少半年才能见效,这事急不来。”
裴氏想了想,说道:“不如改日,咱们去庙里拜拜,城东的送子奶奶庙很灵验,听说前一段五弟妹去拜过,前几日叫了大夫,说是怀上了。”
她口中的五弟妹便是王嫮,竟然怀上了,府中怎么竟没一点儿消息?
看出陆鸢诧异,裴氏解释道:“都说头胎娇贵,怀孕不满三月,不敢叫外人知道,怕吓着胎儿,若不是五弟妹找我请教养胎的经验,我也不知道。”
陆鸢微微点头,笑道:“喜事。”
裴氏语重心长道:“弟妹,你就是性子太软了,不争不抢的,你看哪家有表姑娘掌家的道理?”
见陆鸢沉默,她接着说:“我看三弟十分喜欢小孩儿,家中都是男孩儿,他才如此娇惯果儿,你抓紧给他生个嫡子,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不稀罕别人家的了。”
陆鸢笑了笑,只是应好,裴氏又坐了会儿才走,三番五次交待陆鸢在子嗣上下些功夫。
陆鸢望着窗外的烟花,忽生出一片可怜同情之心。
褚昉将来的孩子应该很可怜吧?
前朝《颜氏家训》有云:凡庸之性,后夫多宠前夫之孤。
褚昉是如何娇惯郑孟华的一双儿女,有目皆见,异姓宠则父母被怨,继亲虐则兄弟为仇【1】。
陆鸢断然不会叫自己的孩儿陷入如此境地。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颜氏家训·后娶篇》。
陆鸢没有去看烟花,沐浴过后早早歇了,没想到夜中褚昉却过来了。
本以为他要哄外甥女,不会过来的。
他带着一身寒意,贴着陆鸢后颈的下巴如冰刺骨,双手却火热,环着她的腰……
他这几日尤其重·欲,房·事勤了许多,每次都似要把陆鸢拆解揉碎,吃干榨净。
事毕,还会拥着她说会儿话,虽然陆鸢在这时候没有多少力气与他说话。
“果儿下个月生辰,我答应再给她放一场烟花。”褚昉饶有兴致缠玩着陆鸢的头发,语气温和地说道。
陆鸢不知用什么沐发,每次沐浴完都有一股清冽的芬芳,他很喜欢。
陆鸢随意地嗯了声,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她既不掌家,与果儿也不亲近,放不放烟花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察觉她的冷淡,褚昉微微皱眉,语气微变,却仍是温和道:“还在怪她撕了你的书?她才三岁,你何苦计较?”
陆鸢打起精神回答:“没有,国公爷误会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褚昉笑了笑,掰着人的肩膀翻过来,使她扑在自己怀里。
他们第一次如此温馨亲密。
之前褚昉做完那事便会自顾自睡去,甚至不会留宿兰颐院,这几次虽然会拥着她,但都是从背后相拥,且也只是温存片刻,似是作为她辛苦伺候他一场的奖励,从未像今次这样揽她入怀。
陆鸢有些不习惯,从他怀中移开,偎在他臂弯下,离得很近,却没有接触。
褚昉没在意她这番小动作,继续说道:“孟华生辰也在下月,我叫她办场宴会,与故友聚上一聚,你生辰是何时,若差的不远,便一起办了。”
陆鸢在黑暗中睁开眼,他怎么突然想到她的生辰了?
因为要给郑孟华过生辰,顺便想到了她,怕别人说一个表姑娘比过了国公府的嫡夫人?
是了,他们向来重礼度,由得自己做,由不得别人说,面子功夫一定要做足的。
陆鸢重新合上眼,不在意地说道:“我的生辰已经过了,便好好准备表姑娘的生辰宴吧。”
“过了?”褚昉低头看向她,等着她主动说出日子,半晌没听她开口,只好状似无意地问:“是何时?”
“这个月十二。”陆鸢困顿地回答,轻轻打个哈欠。
“去周家赴宴那日?”
听到周家,陆鸢下意识神智一醒,顿了顿,故作倦不可支,慵懒地“嗯”了声,迷糊道:“国公爷,睡吧,真的困了。”
褚昉怔了会儿,冷道一句:“那便算了。”
听着竟似有些生气。
陆鸢不知他为何生气,也没心思深想,自顾自睡去。
进了腊月,又落了几场雪,积雪难行,陆鸢便窝在家中译书,郑孟华已将古文全部誊写完毕,交与她译为今文。
不止如此,郑孟华还在陆鸢之前已经译好的古今对照本上做了注解,她的字很好看,与褚昉字迹有八分相似,褚昉对她的注解似是十分满意,偶尔还会提笔做些圈注,也会与陆鸢讨论。
陆鸢每次都是认真听着,而后无奈地说一句:“我不太懂。”
她几次这样答复后,褚昉便不与她聊注解的事了,只是提笔做标记,等郑孟华来时,才会与她商榷一二。
每次两人在旁讨论注解,陆鸢都充耳不闻,专注地译古为今。
这次三人又同聚璋和院,褚昉正与郑孟华讨论注解,听家奴来报,说是之前在尚绣坊定的衣裳送过来了。
郑孟华便道:“将表哥和嫂嫂的衣裳都送到这里来。”
待衣裳送来,陆鸢起身正要去接下,见郑孟华已先她一步把褚昉的衣裳接在手中,对捧着陆鸢衣裳的婢子说道:“伺候夫人试试可合身。”
郑孟华则熟练地展开衣裳,对褚昉笑道:“表哥,你看看可还满意?”
褚昉二品公爵,又领殿前大将军一职,按例可服紫,郑孟华给他定的衣裳有绛有紫,还有一身玄袍,纹绣则都是神气庄严的夔纹瑞兽,滚边处饰以回形云雷纹或者勾连如意云纹,与他以往的习惯相类。
褚昉微颔首:“很好。”
“那快试试。”郑孟华就要服侍褚昉宽衣。
褚昉挡开她伸来的手臂,朝屏风后看去,陆鸢在那里试衣裳。
他道:“你先回去吧,这些事让你嫂嫂来。”
郑孟华愣了下,随即温顺地笑着应好,把衣裳放在一旁的榻上才关门出去。
陆鸢也听到了这话,怕褚昉等太久,很快整理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伺候褚昉换衣。
褚昉瞥一眼她的衣裳,和去年的款样似乎没什么区别,褒衣博袖,颜色也是泛暗的朱色,看上去有些老气横秋。
像她闺房里那枝早就干枯掉的红梅。
她才十八岁,远远没必要穿如此庄重的颜色,连长她四岁的郑孟华穿的也比她艳丽活泼。
“下次再裁衣裳,可让孟华帮你看看,她眼光一向好。”
陆鸢手下一顿,旋即收回异样,随口应好。
她心里清楚,没有下一个冬日了,下一个冬日,站在这里服侍他的该是他心心念念的郑孟华了。
试过衣裳后,褚昉又道:“以后有些事,你也该操持了。”
陆鸢没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问:“国公爷是指?”
褚昉说:“我的衣裳,总不能叫孟华一个人操持。”
陆鸢点头,“我记下了。”
这时,外头传来郑孟华的声音:“表哥,大夫来给五弟妹诊脉,姑母说,让他也来给嫂嫂诊一下,你看如何?”
“进来吧。”褚昉说道,转头示意陆鸢坐去暖榻上。
陆鸢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心不在焉地坐在暖榻上,看着大夫神色。
大夫还是上次给她开药的大夫,又像初次一般右手换左手复换回右手,满面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到自我怀疑,自言自语:“不该啊。”
他盯着陆鸢问:“夫人可有按时喝药?”
陆鸢漫不经心点头:“一直在喝。”
大夫眉心紧锁,摇着头道:“不该啊,怎么会毫无起色呢?”
按说喝了一个多月的药,该见效了,怎会毫无起色?
褚昉坐的笔直,听到“毫无起色”,目光变了变,眉头微皱,看向陆鸢身旁站着的青棠,沉声问:“夫人果真有按时喝药么?”
青棠连连点头:“有的,一顿没落过。”
褚昉看向大夫,似在寻求答案。
大夫又诊了片刻,说道:“上次便察觉夫人肝气郁结,今次好像更严重了,夫人可是有烦心事?”
陆鸢微微叹口气:“没什么紧要的烦心事,大约就是子嗣一桩吧。”
大夫道:“夫人放宽心便可,越是郁结,越不易治病。”
陆鸢缓缓点头,大夫又开了些舒心顺气的药,千叮万嘱陆鸢宽心放松之后才离开。
郑孟华也关切安慰几句,去同郑氏回话。
陆鸢斜倚在暖榻上一动不动,她察觉褚昉盯她的眼神,似是已经起了疑心。
往后,他若是请大夫一月一诊,岂不是更难应付?
默了会儿,陆鸢看向褚昉道:“国公爷,不如……”
“我说过,你安心养病,不必胡思乱想,褚家不会在这个时候弃你不顾。”
褚昉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但音色很沉,似是为了打消她的胡思乱想而给出允诺。
两人之间又是良久的沉默。
陆鸢忽然问:“若是我永远调不好呢?”
褚昉看向她,眉宇间似有些不耐,“大夫既说可以治,便是可以治,你莫乱想。”
“国公爷,予我一封休书吧。”陆鸢双目无神盯着窗外,沉沉说道。
她忽然不想再等了,不想再听凭他们所谓仁至义尽地照顾,不想再等他主动说出休妻这种话。
若这个年夜饭,能回陆家吃,或者去她自己的酒楼吃,她是极欢喜的。
她一直企盼着好散的这日,褚昉若能感念她两年来任劳任怨,和平休妻,且在休妻之后不再记恨陆家,那她这桩姻缘就算功德圆满了。
陆鸢在等褚昉的答复,最后等来的却是他离去的脚步声和吱吖的关门声。
她无奈地长叹一声,到底还要她等多久?
褚昉出了璋和院,漫步雪中,心绪有些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兰颐院。
他抬步进去,闻着一室药香,坐在暖榻上出神。
这一日终于还是要来了,他必须要做个选择。
就算陆鸢不自请休弃,母亲有一日也会逼他休了她。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不孕,褚家为她治病,阖府优待于她,可到最后,她的病毫无起色,褚家待她仁至义尽,在此时休弃她,顺理成章,不致授人以柄。
她呢,为何自请休弃?想挣得最后的体面?
她一直都是个体面人,尽管在他和母亲面前低眉顺眼,看着没有半点脾气,可她给人的感觉,低姿态却并不卑微,像蒲苇,谁都可以搓磨,却总是能很快恢复如初,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为何这次,她就挺不过去了?
太在意子嗣一事?太害怕不能为他生个孩子?
过去的两年,她定是明白,他不想她为自己生孩子,而这次南征回来,她应也是察觉他改了主意,所以很珍惜在意这次机会,很想怀上他的孩子,所以才因不孕一事郁结在心?
陆鸢没等来褚昉的答复,却等来了自家兄弟和妹妹的探视。
陆家兄妹被带进兰颐院时,陆鸢才知,她因不孕而郁结于心的事已经人尽皆知,父亲急得团团转,重金遍寻名医,搜罗了十来个大夫,却不好往褚家送,只能让兄长先来探病。
陆徹自受魏王案牵连被降职后,索性递了辞呈一心行商,天南地北的跑,前些日子刚回到京城便听说了妹妹的事。
在他印象里,妹妹不像是会轻易郁结于心的人,两年前,父亲以死相迫逼她嫁入褚家,旧情郎因此心疾突发差点丢了性命,她都挺过来了,如今只是子嗣缘薄而已,又不是无药可救,她何须如此郁郁寡欢?
但看着曾经珠圆玉润、朝气蓬勃的妹妹懒洋洋斜倚在暖榻上,身形清减,容色憔悴,陆徹仍是有些心疼。
陆鹭直接没忍住眼泪,抱着姐姐哭起来,陆鸢安抚着妹妹,笑着说:“快别哭了,传进别人耳朵里,该说褚家苛待我,叫你们心疼了。”
陆鹭见屋里都是自己人,小声泣道:“他们就是苛待你。”
陆徹提醒小妹道:“别胡说。”
陆鹭瞪兄长一眼,怏怏不语。
陆徹看着妹妹默了会儿,掩去目光中的疼惜,说道:“不如我跟安国公说说,接你回娘家住几天,让大夫为你好好诊诊?”
陆鸢摇头否道:“年关在即,我这时候回娘家,让褚家的面子往哪搁?再说我这不是疑难杂症,并不难治,让爹爹把家里的大夫都遣散了吧。”
陆徹思想片刻,忽然问:“你的药都是青棠亲自煎的吗?”
陆鸢知晓兄长在担心什么,谁都知道褚昉的旧情人住在府中,还具有掌家之权,而陆鸢不孕的最大受益者也是郑孟华,难免会猜疑到她身上。
陆鸢肯定地点头,又劝兄长:“你别胡思乱想,褚家家风严正,不会做出这种事。”
“你的药方给我,我让人制成药丸给你送过来,不经褚家人的手。”
陆鸢知道兄长向来谨慎,只好让青棠写了一份药方给他。兄妹又说了会儿话,褚昉回来了,邀兄长去了璋和院,只留陆鹭陪着姐姐。
陆鸢便问起她与贺震的事。
陆鹭说道:“姐姐你别管了,他已经答应我,婚期前若能默写下来《竹书纪》,我才嫁他,若不能,他就主动退婚。”
陆鸢一怔,霎时明白褚昉让她译书的用意所在,没想到褚昉也是受人所托,竟会帮属下做这种事。
陆鸢把译书一事说与陆鹭,“你这招行不通了,那《竹书纪》古今对照本怕是已经到了贺左卫手里,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背了一半了。”
陆鹭假意嗔怪道:“姐姐,你莫不是被那贺小将一句‘长姐’给收买了,故意帮他的。”
陆鸢点着她额头笑,“他若是品行端正,我还真要帮他,把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东西早点嫁出去!”
陆鹭按下姐姐的手,贴她更近了些,悄悄掏出一封信,小声道:“元诺哥哥知道你生病,很担心,托我带给你一封信。”
陆鸢面色大变,却是急忙接过信塞在暖榻褥子下,低声训斥道:“阿鹭,你怎么做这样的糊涂事!以后再不能如此!”
她知道这两年来他们都没有忘记彼此,可周元诺做事向来有分寸,从未再约见她或者私自递信,这次竟犯了糊涂,托妹妹带信到国公府,他就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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