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再不理会,抬腿便走。
出了花街柳巷,五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
“头儿真是艳福不浅啊,一个潇湘苑的朝音,一个红袖轩的阿满,要能给我一个,死也瞑目了。”
“嘿,就你这尖嘴猴腮的模样,怕是你连人家姑娘的脚趾头都舔不着。”
“头儿你后不后悔啊,我看那阿满姑娘比朝音还带劲儿呢,要不你考虑考虑再回去?”
几人一路笑闹,温君彥觉得聒噪,懒得同他们多言,只说自己头疼,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临了还顺走了路老狗的半壶美酒,他并未喝多,就想找个地方一个人清静清静。
他拎着酒壶独自穿梭在小巷里,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纤长。
自从温桓离京,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却也说不上为什么,人家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在他这里倒了个个儿,变成“父行千里子担忧”。
温桓会定时写信报平安,洋洋洒洒一大篇,通篇都是训诫,教他如何当家,如何自强,不要到处鬼混,人活着得有风骨,早日找个媳妇安定下来云云,跟他在时一样啰嗦。
温君彥想着从前,他每每晚归,一进门定能看见温桓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可如今无论他多晚回去,大厅都是空落落的,没来由的想念那啰嗦的老头儿……
温君彦每次回信都犯愁,写了撕撕了写,总也不满意,胸中有无数话想说,却又觉得写出来多愁善感地像个娘们儿一样。若如实汇报,就凭他近日的作为,定能把老头儿气得七窍生烟,索性啥也不写,就回“均安,勿念”四个大字,虽然显得有些敷衍,但他本着少气自己爹比什么都强的念头,硬是自我安慰了一番。
他仰头灌了口酒,觉得自己有些醉了,盛夏的知了格外烦人,藏在树间叫个不停,他恍惚看到十年前的某个夏天,他随父亲进宫,趁没人看顾偷跑去御花园玩儿,正碰上萧霈云小心翼翼地爬上一棵大树,见四下无人,他便沉着嗓子,学兴文帝的声音唤她,然后偷偷绕到树后躲着。
果然,她小心拨开身前的树枝,探头朝下看,却没有见着人,温君彥玩心大起,多唤了几次,萧霈云总要探头出来,却总也找不着人,结果一不小心踩空,从树上摔了下来。
萧霈云坐在地上“哇”地大哭,温君彥才连忙从树后跑出来,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待走到她面前,萧霈云却止住哭声,一把拽着他衣袖,将他掀翻在地,八九岁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整张脸红彤彤的,气呼呼地扁着嘴,恼道:“温君彥,我就知道是你。”
温君彥这才知道被她诈了,一骨碌爬起来,笑嘻嘻地走到她身边,一面检查她的伤势一面说道:“我就跟你开个玩笑,你没事吧?”
萧霈云不理他,兀自坐在地上生气,温君彥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哄她,假模假样地瞅那树,没话找话地说道:“你爬那么高干什么,摘果子么?”
萧霈云白他一眼,道:“这树上长了很多知了,吵的很。”
温君彥这才明白她爬那么高是为了打知了,当即袖子一撸,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气势:“我帮你打。”
于是温君彥就耗在御花园,帮她打了一下午知了。萧霈云坐在树荫下,指挥着他在树上窜来窜去,笑得很是开心。
打完知了,他才想起她住的倚云殿离御花园隔了两道宫墙三座大殿,这里的知了哪能吵的到她?
她把打下来的知了全装进罐子里,小心地存起来,温君彥问她:“你把它们放进罐子里干什么?”
萧霈云却一脸神秘不肯说,温君彥抢了她的罐子,不说就不让她走,萧霈云闹不过他,才告诉他宫里有个御厨,会把知了做成好吃的零嘴儿,温君彥听完只觉得反胃,问道:“这玩意儿也能吃?你怎么跟个老鼠似的啥都往肚子里塞,中毒了咋办?”
萧霈云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肯定道:“当然能吃了,可好吃了,要不然他做完我送去给你尝尝?”
温君彥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可不敢吃这玩意儿。你怎么不叫人帮你,自己爬上去多危险。”
萧霈云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道:“我当然不能让人知道我吃这种东西啦。”
说完一把抢过罐子,冲他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跑了。
那时的她小小的一团,玉雪可爱,转眼她就长大了,坐在马背上笑嘻嘻地对他说:“温君彥,你这么早起床是特意来给本公主请安的么?”
她不知道他一听到她甩了侍卫出城时心里有多着急,又是往山里去,就怕她遇到什么危险,怕那个体弱多病的男人保护不了她。待看到她和她的驸马平安归来,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张嘴便来了句:“听闻这山中有狼,我来看看要不要给你收尸。”
果然她一听就恼了,嚷嚷着要治他不敬之罪,他不想多看,打马走了……
温君彥摇摇头,想打散脑海中这些乱糟糟的回忆,他举起酒坛,把剩下的美酒全倒进肚中,喝完还是觉得很清醒,他“嘿”地一笑,骂道:“什么二十年陈酿,掺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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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跟上跟上……”
小巷口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好似有许多人涌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温君彥有些不爽,在这陋巷之中竟也不得片刻宁静,不过还未及深思他便被人团团围住。
温君彥定睛一看,七八个作家丁打扮的男人,个个手持木棍,一副要干仗的架势。
他双眉一轩,笑道:“哪条道上的小鬼,报上名来。”
一人推开面前的家丁,从暗处走出,正是刚才在那红袖轩中当众出丑的张孝全。
温君彥看清是他,笑意又深了几分:“这么几个小鬼就想搞你爷爷?”
张孝全怒气冲冲,凶相毕露,咬牙切齿说道:“你别嘴硬,一会儿定叫你跪地求饶,给我上。”
他大手一挥,自己退至暗处观战,那些家丁长啸一声,抡起木棍就朝温君彥头上招呼。
温君彥将手中的酒坛掷出,不偏不倚,正砸中冲在最前的家丁脑袋上,只听“咚”地一声,那酒坛闷响一声便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那家丁当即晕倒在地。
这一招立马镇住了那帮家丁,众人踟蹰不前,不敢再冒然行动,全都犹豫地看向张孝全,张孝全见状,破口大骂道:“一帮废物东西,看我干什么,还不快上。”
诸人只能硬着头皮,再对温君彥发起进攻。温君彥虽有些醉酒,却也没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他长腿一伸,猿臂一带,便又撂倒两个,没过两招,那些家丁便全躺在地上咿呀乱叫。隐在黑暗处的人见此情景,拔腿就跑,温君彥足尖运力,将脚边的木棍踢出,正砸中张孝全的腿弯,他“啊”地大叫一声,便跪倒在地。
温君彥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心想:这二十年老酒后劲还挺足。
他甩了甩头,朝张孝全走去。张孝全捂着腿,见他走来,慌忙起身要逃,却禁不住膝盖疼痛难忍,反而跌倒在地,温君彥一脚踏在他胸口,弯腰俯身瞧他,张孝全双手用力去推温君彥脚,嘴里大喝道:“滚,滚开,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温君彥脚上运力,重重碾压张孝全的心口处,张孝全登时呼吸不畅,连连咳嗽,他见温君彥身高马大,自己绝不是对手,那些个不中用的家丁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没人救的了自己,忙讨饶道:“好汉饶命,饶命,我就是同您开个玩笑,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温君彥笑道:“开玩笑是么,我这人最喜欢跟人玩笑了。”
张孝全战战兢兢地看着他,随时准备护住脸,不料温君彥却没有动手,只是低头凑近他的瞧,指着他眉骨上的已结痂多日的伤口问道:“你这眉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张孝全闻言愣了一愣,伸手摸了摸那伤口,又见温君彥眉眼含笑,语气随意,状似闲聊,不若刚才那般周身戾气,当下松了一口气,说道:“被一个女人砸的。”
温君彥笑道:“你小子是属沙包的么?这么欠揍。”说着,移开踩在他胸膛的脚。
张孝全一获自由,忙坐起身,抖了抖衣裳上的尘土,叹道:“别提了,那女人就是个疯子。”
当下也不害怕了,将那日茶楼里与周子沁争吵的景象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温君彥听得入神,还不时附和两句,那张孝全大为感动,一时竟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你说这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官儿啊,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为国为民,背地里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贪得无厌,比山贼还可恶。”
温君彥只听孙全胜说这厮辱骂了萧霈云几句,却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段缘由。
自萧霈云嫁人之后,他们二人关系便不复从前,总是针锋相对,其实大多时候都是温君彦挑衅在先,萧霈云被动还击,却还时常被他气得跳脚,他总以为若哪天萧霈云看到他挨揍了,定会在旁鼓掌欢呼,甚至还可能上去多补两拳,现在知道她竟也这般护他,心头一甜,不觉扬起唇角。
那张孝全见他神情怪异,满面狐疑,问道:“你笑什么?”
温君彦回过神,答道:“没什么,就是好奇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与那丞相大人有交情?”
那张孝全拢了拢衣衫,傲然道:“那当然,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善人张守义。”
温君彦摇摇头:“没听过。”
张孝全有些恼:“你也忒孤陋寡闻了,继续说,做生意么,免不了上下打点,可没少跟姓温的吃饭。能坐到他这个位置,自然是道行极高的老狐狸,轻易不会给人握住把柄,周子沁那个蠢货,居然还觉得他清廉,你说可笑不可笑。”
温君彥听他牛皮吹得响,面上却不动声色,又问道:“原来你家还是做生意的,还真看不出来,但这跟你头上的伤有什么关系?”
那张孝全一身书生打扮,全然不见富贵之气,见他上下打量自己,解释道:“我爹说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不许我玩那些花头儿,这才穿的随意了些。”
他幽幽叹道:“那女子是温家那小子的姘头,像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谁给她钱就帮谁说话,她自然向着她的情人,我看不惯她信口开河,就点破了她的身份,她们这种人最容不得旁人说道,我说她万人枕千人睡又怎么了,自己敢做还不敢认了么……”
温君彥听他满嘴胡言乱语,想到萧霈云那骄矜的性子,哪能容得他这般侮辱,这厮能有命走出那间酒楼,也亏得她手下留情了,温君彦与他坐在一处,又问道:“你又怎知她是温公子的姘头?你与那温公子也相熟?”
张孝全冷哼一声,大骂道:“呸,他这种废物怎么能入我的法眼,看在他爹的面子上,见过几次,那女的在旁作陪,我自然认识。”
温君彥听他骂自己是废物,当即沉了脸,他站起身说道:“行了,故事听完了,轮到我玩了。”
那张孝全愣怔须臾,问道:“你要玩什么?”
“都行啊,什么杀人剔骨,剜心挖肺,我都在行啊,随你喜欢。”
温君彦语气轻佻,仿佛只是和好友开了个玩笑。
张孝全却听得心惊肉跳,见他喜怒无常,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就要杀人啦?”
温君彥歪着头,冲他笑道:“忘了告诉你,我姓温,我叫温君彥。”
那张孝全大吃一惊,心中蓦然顿悟,想起刚才那通胡诌,登时吓了个半死,当下他扯开嗓子大喊道:“快来人啊,救我,救……“
温君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啐道:“老子不过跟你玩玩,喊什么?”
那张孝全被打的火冒金星,不敢再喊,慌忙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讨饶:“饶命,大人饶命……”
温君彥见他磕头如捣蒜,心想这小子生了张鸭子嘴,却安了个麻雀胆儿,倒是有趣,他一把抓住张孝全的后领道:“别磕了,再磕脑袋都要埋进□□里啦。”
张孝全双目惊恐,胆战心惊地道:“别,别杀我,我就是胡说八道,我……我给您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你有胆子说就别怕老子的拳头,你这编排人的功夫可真是张口就来,要不是你口中的废物就是老子本人,老子差点都要信了。”
小巷深处传来阵阵惨叫声和求饶声,夜渐深,附近的灯火一家接一家熄灭,也无人去管这些斗殴的闲事……
温君彦从小巷里走出,他脚步虚浮,目光涣散,只觉得路边景致重重叠叠,模糊不清,心想当真小看了路老狗的酒,扶着墙歇息了片刻,才踉踉跄跄往家走。
街头,一队巡逻卫队迎面走来,为首的见迎面走来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当即便叫住他。
温君彦抬起头,只见眼前那几个人影摇来晃去,始终落不到一起,咧嘴笑道:“是你叫老子?”
众人定睛一看,这醉汉原来是管制禁军的右统领,当下忙抱拳行礼。
为首的那人冷笑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堂堂大统领怎么跑来这大街上发酒疯了,这里可没有什么朝音姑娘啊。”
话中讥诮之意毫不掩饰。
温君彦眯起眼,循声望去,那重影摇来晃去,最后汇成一张讨厌的面孔。
他嘿嘿一笑,大手拍上那人的肩膀,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笑道:“原来是谢家二弟。”
这谢家二弟全名谢正武,父亲谢潭官拜兵部尚书,母亲是继善侯的独女,大哥谢正文在南营任左将军,几个叔伯也在京中当官,可谓一门荣耀。
他原先跟温君彦在同在北营上将军皇甫谦麾下效力,温君彦处处都压他一头,再加上他性格爽朗,没有架子,与士兵同吃同住,在军中深得人心,谢正武正相反,他为人讲究,又自视甚高,在温君彦的强烈对比下,莫名多了个“千年老二”的称呼,谢正武那几年颇不顺意,即使后来他有心改变,却也再难融入。
两人家世、年龄相仿,处处被比较,积怨由来已久,但随着两人各自调职,碰头的机会少了,这桩恩怨便也淡了。
眼下正是冤家路窄。
温君彦整个身子毫不客气地靠在他身上,调笑道:“什么朝阴朝阳,哪比的上谢二弟知冷知热。”
谢正武闻言大怒,他右肩一抖,将温君彦推开些许,骂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温君彦踉跄一步,双眉一轩,面上似有些疑惑,又道:“谢二弟怎么还生气了?哥哥听说谢二弟改行巡街了,这不就来找二弟叙叙旧嘛。”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正武这些年虽然圆滑许多,但他骨子里向来看不起这些粗鄙之人,不经意流露出的嫌恶,让他在官场中也吃了不少暗亏。
前些日子就是因为在酒桌上言语无状,得罪了自己的上官,平日里碍于他的家世,大家打个哈哈便揭过了,但他这上官却是个硬脾气,当即黑了脸,罚他巡街一月。军中人多口杂,没多久便尽人皆知,温君彦自然也有耳闻。
谢正武好面子,此时温君彦一句话正戳中他的痛处,气得撸起袖子就要开干。众人一见,连忙抱住他的腰身,死命拦着,这俩主打起来还不闹翻天,最后受苦的还是他们,纷纷劝道:“头儿消气,消消气。”
谢正武平日里文质彬彬,绝不说半句粗话,饶是他修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隔空骂道:“温君彦,你别以为多喝了几口黄汤,老子就得让着你。”
温君彦走近两步欲要说话,却率先打了个酒嗝,一张嘴便吐了谢正武一身,吐完脸一倒,正倒在他怀里的污秽上,登时臭气熏天,谢正武面色一沉,一把将胸前的醉鬼推倒在地,那秽物的臭道直冲鼻端,他差点也呕吐出来。他又气又恼,抡起右拳便向温君彦右脸砸去,众人又赶忙拦住,劝道:“头儿,算了算了,这温统领可不是一般人。”
谢正武大怒,一脚将那人踹翻,啐道:“老子会怕他?”
另一人陪笑道:“是是是,您当然不怕他,只是眼下咱不是在受罚嘛,可不宜生事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忍得这一时之气。”
这番话谢正武倒听进了心里,这些日子他兄长或要高升,的确不便节外生枝,谢正武看着脸上脏的面目全非,却依然倒地酣睡的温君彦,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他就是算准了他不敢动手,才这么嚣张。
手下的人见他满面怒容,一时也不敢惹他,但温君彦这位大爷,总不能让他露宿街头,一人小心翼翼问道:“这?这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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