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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雁归雪(铁板香菇)


京城的上空乌云滚过,未几便悠悠飘起了雪。整条街都被禁军占着,那锃亮的铠甲和兵器在白雪映衬下闪着寒光,显得格外肃杀。街头巷尾早就围满了百姓,都在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竟惊动了这许多的羽林军,几个胆大的站在高处踮脚昂头,不住地朝里观望。他们也不顾风雪夜寒,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议论开来……
此时酒楼之中的闲杂人等已被肃清,萧霈云靠在温君彦怀里,已然沉睡,只是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温君彦手下路苟壮起胆子上前问道。
萧霈云这样倚着温君彦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却丝毫未有转醒的意思,那掌柜偕同老婆伙计都钻在柜台下瑟瑟发抖了许久,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
温君彦抬头,见她身侧的木桌上歪七扭八地倒着许多酒瓶,不禁皱紧了眉头,以她的酒量,这样狂灌猛饮,后半夜肯定要遭罪。他伸出手,往萧霈云额间探了探,她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就这样出去,势必得受风寒。
“传令收兵。”温君彦说着,抬手解下披风,小心地将萧霈云拢起,旋即将其背在身上。
那柜台下的老板一见他起身走来,抖得更厉害了。
温君彦从腰间摸出块银锭,放在那柜台上,说道:“这锭银子付她的酒钱,剩下的权当赔偿店中损失。”
那老板听他声音平和,也无初来时的杀伐戾气,这才壮着胆子从桌下拱出。这小酒楼平日招待的都是寻常百姓,赚不了几个钱,这锭银子足够付他三月的流水。胖掌柜拿起银子,用后槽牙咬了两口,确定是真的,登时大喜,身体也不抖了,声音也不颤了。
“今夜之事也莫要多嘴多舌。”温君彦淡淡道,言语间却甚是威严。
那老板喜笑颜开,保证道:“军爷放心,小人省得,小人从未见过这位夫人,只是几个醉汉打架斗殴,这才引来了羽林军……”
温君彦点点头,只要此事不影响到她的声誉,随他怎么编。
“头儿,要不然我去弄辆马车?”路苟又道。
他们这阵仗,外面不知道聚集了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坐车出去太过招摇,难免引来诸多猜度。
温君彦转头问那胖掌柜:“有后门么?”
胖掌柜收了银子,忙不迭点头道:“有,有,军爷请随我来。”
羽林军忙活一场,既没封店也没看到抓了什么人,便收了兵。凑在一处瞧热闹的百姓颇觉无趣,又说了会儿也就各自散了。
温君彦从那酒楼的后门步出,正到了一条窄巷,雪势渐大,那窄巷的青砖上已覆起薄薄一层雪,他回头看了一眼,萧霈云正趴在他背上睡得不省人事,他伸手将那披风束紧,连同她的头也一并遮住。
窄巷深深,却被雪光映得格外明亮。
这小酒楼靠近城门,与她的公主府隔了好几条街。温君彦专挑小巷走,在那新雪之上留下一串串的脚印,他走得极慢,怕背上的人感到不适,更想将这难得的静谧再拉长些,这样寂静的小巷,总能勾起些尘封多年的记忆……
年少时,萧霈云总爱念叨一篇关于行军打仗的文章,听得他耳朵都长茧了,却也不见她腻烦,他忍不住笑话她,说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笨了,怕下次太傅问起答不上来,才这般勤勉。
萧霈云对他的嘲弄不以为意,一本正经答道:“这文章写的慷慨热血,我喜欢的紧,你想想那大漠孤烟下,身披战甲的将军在沙场浴血奋战,该是何种英雄气概,我若为男子也定当从军。”
大兴历来重文轻武,京城贵胄的圈子里,官家子弟自小便要入学,每日尽学些晦涩难懂的文章,时间久了,一个赛一个的古板,礼仪规矩样样周全,很是无趣。
温君彦性子不像温桓,也不肖其母,他自小野惯了,儿时最爱玩的游戏就是和那些低阶武官家的孩子演习打仗,他天性如此,却总在萧霈云面前装得知书达理。乍然听萧霈云如此说,心中激动万分,直将她引为知己,从此便彻底放飞,再也不装了,年纪一到便吵着闹着投了军营。
可转眼她就嫁了个读书人,曾经说过的话统统抛到了脑后。
他无数次在心里将自己与那人做比较,那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子骨甚至比不上常人,不过是比他白净些,皮相更好些罢了,哪里和她口中的英雄气概有半点沾边,其父虽是当朝太傅,他却是庶子出身,勉强算家世显赫吧,但他温君彦又差了哪里,真细究起来,恐怕他还更胜一筹。但她似乎不这么觉得,连看那人的眼神都炙热得扎眼。
为此他一度气恼了很久,尤其每次看到她和他同进同出,就觉得胸中怄了一口老血。他甚至怀疑她中了蛊,不然怎么突然瞎了狗眼,喜欢这么个东西。
他与她怄气怄了很多年,其实都是他单方面气她,挑衅她,但大多时候她都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有在说到那人的时候,她就会像炸毛的猫,随时要跳起来挠人一样。
后来他想着,就凭那人的身子骨,大概也活不了几年,她也总不能守寡一辈子……
话虽如此,但每次想到这里,都禁不住的心酸,大丈夫何患无妻,却要受这种鸟气,可又有什么办法,感情这种事,半点不由人,都是自己甘愿的,又怪得了谁。
今日急报传来,得知那人死了,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甚至有些惶惶不安,怕她知道后情绪崩溃。
果不其然,比想象中还糟,她素来注重仪表,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大打出手,把自己搞的这般狼狈……
背上的人轻咳几声,从紧裹的披风里叹出头来,瓮声瓮气地问了句:“这是哪儿?”
温君彦只担心她受风寒,一把扯过披风,重新遮住她的头,萧霈云乍然被蒙住,不满道:“干嘛啊?”
她此时醉意正浓,倒是不再哭闹,脾气却暴躁起来,她一边伸手扯开头上的披风,一边恼怒道:“谁啊,谁敢蒙我的头,不要命了么……”
她在温君彦背上乱动,一点儿不肯消停,温君彦正憋屈着,沉声斥道:“别乱动,一会儿摔下去疼的可是你。”
萧霈云一听乐了,她伸长了脖子瞅了瞅这人侧脸,当即哈哈大笑,大着舌头说道:“温君彦,你怎么给我当起马夫了?”
温君彦回道:“谁叫你喝这么多,老子日行一善,总不好看你露宿街头。”
萧霈云嫌弃道:“谁稀罕,我的辉月奔雷呢?”
辉月、奔雷是她的两匹爱驹,一黑一白,品相上乘,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平日供她副车之用,萧霈云说着,便要转身寻马。
温君彦见她又不安分起来,忙道:“你乖一点,别再闹了,你的辉月奔雷好端端的,外面下着雪呢,你赶紧进去,小心着凉。”
说着又将那披风扯了扯,背上的萧霈云此时腹中翻江倒海,张嘴便呕了出来,秽物正吐在温君彦的肩上。
温君彦浓眉一锁,顿住了脚步,萧霈云吐完抬起头来,她醉眼迷蒙,看着自己的“杰作”,说道:“啊呀,弄脏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啊。”
说完又凑过去闻了闻,笑道:“其实也不是很臭。”
温君彦面上抽搐,说道:“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恶心。”
萧霈云大恼,骂道:“你才恶心呢,你喝醉酒不吐的么?大不了,让你吐我一回就是。”
话音刚落,她又嬉皮笑脸地自言自语起来:“忘了,你不会喝酒。”
温君彦大小在军营里打混,酒桌上什么五花八门的道道他都门清,他自己虽说不上海量,但也差不离,这些萧霈云也是知道的,不晓得她为何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只听她打了个酒嗝,又道:“贺老头儿为人寡淡,他家的酒也淡得像水。我知道宫里有一处酒窖,里面藏的都是各国进贡的佳酿,我……我偷偷带你去,咱们不醉不归啊。”
温君彦这才知道,她是喝高了,整个人都醉糊涂了。
萧霈云幼时曾大醉过一回,她口中的贺老头儿是她儿时的启蒙老师,早已作古多年。
那时恰逢他七十大寿,萧霈云作为学生也前去道贺,彼时她不过八九岁,性格却叛逆的很,不让碰的东西定要试一试,所以躲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喝了个酩酊大醉,任那醒酒汤灌下无数碗,也没有要醒的意思,把贺太傅一家吓了个半死。
那几年他在萧霈云面前装的纯良无害,她只以为他不会喝酒。
她此刻的记忆停在十来年前,短暂的忘却了丧夫之痛,温君彦也只有顺着哄她:“好,咱们这就去把你父皇的酒全都喝光,现在你先睡一觉,一会儿进了宫我再叫你。”
“那你走快点。”萧霈云可算松口,温君彦轻轻点头,萧霈云小心躲开秽物,转头靠着温君彦另一边肩膀上,呢喃道:“太傅家的二公子可好看了,下次叫他一起去喝酒……”
她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我为什么要哭啊……”
她又闹腾了许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终于累了,靠在温君彦背上打起了细鼾。
贺太傅家的二公子都快五十了,哪里好看!
温君彦长抒一口气,是有多喜欢,梦里竟然还忘不了那人。他弯腰就地抓了把雪,将她吐过的地方擦洗干净,又侧头看了看背上酣睡的人,只希望她明日醒来,心里能好受些……
宿醉后的萧霈云头痛欲裂,她幽幽睁开眼,只见溶月守在身侧,正担忧地看着她。
“几时了?”她声音沙哑,刚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只觉得头疼,眼睛疼,喉咙也疼,哪哪都不舒服,她只有醉酒才会这般,想到醉酒,她不禁想起昨日情形,悲痛豁然袭来,她霎时红了双眼。
溶月见她如此情形,眼泪也泛了上来,昨天夜里,宫里差人来问萧霈云是否回过府上,她说没有,见那宫人神色焦灼,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驸马意外身死的消息,她深知萧霈云对驸马情深义重,只怕她一时想不开,忙将府中诸人都派出去寻找,自己则胆战心惊的等着,直至看到冒雪将她送回的温统领,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回道:“刚过午时。”
“章州那边还有什么消息么?”
“说是不日便送驸马回京。”
萧霈云热泪滚下,她未再开口,呆呆地坐在床头,一坐便是一日。夜里萧霈云发起了高烧,她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只觉得像置身于火炉中一般,四周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害怕,任凭她大喊大叫却始终无人应答。
再后来,一股清甜的香味传来,直达丹田,渐渐不那么热了,那火焰化成了红绸,周遭变成了一间喜房,萧霈云走了进去,正看到新郎握着新娘的手坐在床上,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那新郎道:“我就回来瞧瞧你,明日便走了?”
那新娘匆忙撩起盖头,问道:“我们刚成婚,你要去哪里?”
新郎轻笑一声,将她的盖头拉下,说道:“哪有自己掀盖头的。”
新娘却全然顾不上礼数,急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新郎摇摇头,说道:“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你好好休息,别再折腾自己了。”
那新娘拉着新郎衣角,硬是不肯松手,萧霈云有些气恼,急道:“哪有大婚之夜非走不可的,你这样待她,又何必娶她。”
但无论她在旁如何呼喊,那新郎新娘却怎么也听不见。
那新郎掰开新娘玉白的手指,转身大步踏出房门,萧霈云急急追去,一出房门,便是她公主府内的情形,那新郎的身影却再也瞧不见了。只听见耳旁有人轻唤:“云儿,云儿。”
萧霈云悠悠睁开眼,只见皇后守在身边,皇后乍见她醒来,喜道:“醒了醒了,快传御医。”
萧霈云这才看清,满满站了一屋子人。除了溶月和渊微这等贴身侍婢,竟还有五六个童子绕着一口香炉,手持艾草,沾了水洒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萧霈云面色苍白,眉心紧拧,不悦道:“这是干什么。”
溶月渊微支支吾吾,皇后将她扶起,搂在怀里,柔声道:“你父皇关心你,说你这场大病是因为悲痛之时,六神皆衰,才被邪祟有机可趁,他不便出宫,便让这几个童子在此结阵,驱赶邪祟。”
萧霈云登时脸黑,怒道:“我被邪祟缠身?我看他才是炼丹炼坏了脑子。”
皇后忙捂住她的嘴,吩咐道:“公主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先出去吧。”
那几个童子糯糯称是,便相继出去了。
皇后轻叹一声,劝道:“这些都是承安宫的人,你的怨怼埋在心里便好,若传到你父皇耳朵里……”
“传便传了,我正想找他理论理论,他信的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皇后长叹道:“都是意外,你不该怪在你父皇身上。”
萧霈云闻言怨气陡生,她豁然起身,转身直视皇后,道:“是意外么?当初皇兄是如何求您的,您还记得么?他不愿去章州,但还是听了您的话去了,结果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您觉得这是意外么?”
“他偏信安道源,非说只有伯卿才能寻到皇兄,他才刚刚痊愈,便远涉章州,亲自下水搜寻,也是一片拳拳孝心,结果却只换回一具尸体,这也是意外么,不,不是意外,他想长生不老,就不再需要储君,连带看我这个女儿也觉得碍眼了吧。”
皇后看着赤目癫狂的萧霈云,一时语塞,萧霈云再度逼近,问道:“难道您就不恨么?那是您引以为傲的儿子,身系您母族满门荣辱,可现在他死了,你还有什么指望?”
“不是这样的。”皇后泪如泉涌,看着几欲癫狂的女儿,心疼极了,她伸手去抱萧霈云,道:“你听母后跟你讲……”
萧霈云却闪身躲开了,她背对着皇后,似抽尽了全身力气:“如今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您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会好好活着,我倒要看看,他还要踩着多少人的白骨才能修成所谓的道。”
皇后想再规劝,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萧霈云说的话,字字句句扎在她心上,她如何不恨。
她一直相信虎毒不食子,所以从未将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不得不重新思虑,疑心便如荒草疯长。
一面是相守数十载的丈夫,一面是怀胎十月的亲骨肉,这种矛盾两厢拉扯,疯狂折磨着她,无数个夜晚,她躲在被中暗自垂泪,恨得咬牙切齿,但任凭她如何嘶吼,也换不回她的廷儿,她几欲撒手人寰的时候,是这个女儿将她拉了回来,可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她真怕萧霈云会想不开……
渊微上前来,扶着皇后,说道:“太子失踪之后,娘娘寝食难安,殿下也是知道的,现下您怎能这般迁怒于娘娘呢。”
皇后握住渊微的手轻拍,安抚她,自己抽了丝帕将泪痕抹去,她理好仪容,站起身道:“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再出什么事,我可真没什么指望了,办丧事琐事繁多,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萧霈云背对着她,始终没有出声,皇后不便久留宫外,又嘱咐了溶月几句,便离去了。
皇后刚一走,萧霈云便转过了身,她从床上下来,奔至窗前。
溶月瞧她紧咬下唇,两行清泪簌簌流下,脸上的懊悔神色再明显不过,摇头轻叹道:“公主这又是何必呢?”
萧霈云不语,只盯着窗外皇后一行人离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吩咐下去,这几日无论谁来,一律不见。”萧霈云冷冷开口,她刚一抬头,一道黄影自她头顶擦过,她秀眉一蹙,问道:“这是什么?”
说着便伸手揭下,竟是一道写满符文的黄符,她脸色一沉,盯着溶月问道:“谁贴的?”
溶月见她满脸恼色,忙道:“公主息怒,这是那几个作法童子贴的,说是府内新丧,在门窗处贴些符镇宅子。”
萧霈云抬头环视,果见那门窗之上都有,连她的床头都贴了一张,那屋中香炉还燃着,她平日从不熏香,因着太子、欧伯卿相继出事,她此时最恨这些劳什子,当即双眸一沉,令道:“都撕了,那香炉也灭了,以后府内不许再让我看见这些东西。”
说完自去床上躺平,不禁想起那梦里新郎来告别,莫不是欧伯卿入了她的梦?她不怕鬼,她只怕再也见不到他……
萧霈云悲痛之下口出妄言,隔天就传入了兴文帝耳中,听闻兴文帝大怒,在承安宫内大骂萧霈云忤逆不孝,忘恩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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