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钟灵(妄云栖)

费尔听见身后动静，轻声道：“洛的性格就是这样，眼毒嘴更毒，别在意。”
简亭灵含笑：“何止不在意，我还挺欣赏的。”
推开浅木色欧式雕花门，内间一片豁然开朗。
日光透过牛乳般的薄帘映进屋内，清透莹然。风信子清香淡雅，静静地在恬淡初夏间吐露芬芳。
而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房间正中，那身着惊艳舞会礼服裙的半身人形模特架。
“这是我们如约完工的礼服裙，它的名字叫做玫瑰镜。”
费尔戴上雪白手套，一寸寸抚过架上衣物，落在人形模特架上镌刻的浅金色“Sylvia”字样上，语气看似沉静却难掩自豪。
玫瑰镜。
简亭灵甫一进入房间，目光便被那精致繁华，仿佛集尽天下巧工之能事的盛大衣裙所深深吸引。
它绝不愧对这个名字。恍若一支绮丽盛绽的琉璃玫瑰，优雅明灿，光华万千。比天边的红日更璀璨。
裙子上部是法式蕾丝刺绣与奶油色提花，再用绮艳的玫色手工串珠围簇出大大小小锦绣花团，以橙色、烟紫、枫叶红加强色彩层次。凸显出温厚的古典感。
裙摆处则是大片茹伊印花打底，以繁复精巧的素色线描勾勒出浪漫的法式气息。其上缀以浅粉色蕾丝绣片，又做了大片不同形态的玫瑰立体绣，轻笼象牙色百褶薄纱。
整条礼服裙既清雅又秾丽，有纤薄易碎的水晶感，又有极尽繁华的浓墨重彩。
简亭灵穿过的昂贵衣服不在少数，也曾在高中毕业和成人礼上，收到过简玉澄和云莓赠送的大牌高定作为礼物。
但在这条琉璃镜面前，那些珠光璀璨的回忆也都显得黯然失色。
她一瞬便明白过来，凭什么所有人都以被洛琪多看一眼为傲，凭什么Sylvia能居于五大奢侈品牌之冠。
她试图用目光勾勒那礼服的每一粒绣珠，每一朵栩栩如生的玫瑰。可很快便看得目不暇接，反被其上傲然闪烁的明光晃得睁不开眼。
“真是精美绝伦。”
简亭灵不由呢喃出声。
费尔同样沉醉在琉璃镜映亮的这片仙境里，闻言才恍然醒神，记起正事来。
他转过身，带着白手套的手指向那条琉璃镜，言辞郑重地对简亭灵道：
“舞会即将开始，请穿上它。”
“这是柯意之先生，送给您的礼物。”
即使是在洛琪带来的两位女助手的帮助下，简亭灵也足足花费了半个小时，才穿好整条礼服裙。
国际知名的造型师被请来为她化妆、做发型。不过她底子太好，费尔和洛琪都强烈要求，不得用过多修饰磨平她的个人风格。因此，这两个环节倒是省事很多。
饶是如此，简亭灵仍觉得自己像个芭比娃娃，被别人抬起手臂、腿脚、头颅，一层一层地穿上华美服饰，再细细地描上彩妆，梳散头发，佩戴耳环、戒指，贴上临时甲片。
可等面对镜子时，才发现一切都值得。
她几乎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直到对镜抬了好几次手，又转了两个身，简亭灵才接受了这一事实。
镜中的女孩身着精致繁复的礼服裙，将剔透易碎却无限绮艳的琉璃玫瑰穿在身上。
玫瑰向来给人以婉约、艳丽、浓艳的感受，似乎往往用来在传统语境里，特指某一种气质的女性。
可与这些被规训过千百次的平庸美感不同，她却从镜中的那个人身上，看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味道。
她像荆棘带刺，又像濯于清涟。连柔美的玫瑰也被她穿得桀骜不驯，有种潇洒的、凌驾于性别之上的力量。
你不会将她视作任人采撷的娇花，或者高高在上的明珠。你会将她视作一把玫瑰色的长剑——护佑高尚，披荆斩棘。
她更像一个符号，但不是“女性的理想模样”，而是“所有人类的理想模样”。
费尔和洛琪在更衣室外等了许久，看到她，激动地站起身。
费尔脸上的每条沟壑里都深深藏着笑容，毒舌的恶童洛琪此刻更是虔诚地像个天使，满眼都是目睹圣主降临的光。
“果然如此——”他喃喃道，“老师没看错，我也没看错。您就是Sylvia一直梦寐以求的那个形象。”
他眼眶通红，从怀中拿出两张照片。
“实不相瞒，早在亲眼见到您之前，您的照片就已经是我们的灵感缪斯了。这条玫瑰镜不仅是为您定制的礼物，更是Sylvia近年来最杰出的作品。”
简亭灵接过照片，怔了怔。
她不记得自己拍过这样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上的她一身高中制服，阖眸坐在向阳花丛之间，唇边衔着一片朱橙花瓣。
她大概是正沉浸于音乐世界，心情悦然。精致的五官本就有种蒙蔽世人的无辜感，眼角眉梢更是流露出些许清丽的恬淡。
单看这张照片，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简亭灵又看第二张。
这张的场景构图几乎和前一张毫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神态。
她睁开眼，眉间含着怒意，恬淡感早已烟消云散，反倒像个披甲出征的飒爽女将军。
简亭灵在久远的记忆里搜刮一番，电光一现，忽然想起这一天。
这是高二夏天的某个晚自习，她那时在听一首名叫向日葵的民谣，从教室里偷偷溜出来，企图用十分应景的向日葵花瓣吹出旋律。
结果远远看见，有俩混混抢同学的钱。
幸好照片抓拍得快。要是再晚个几秒，她蹭地翻身站起来，哪还有会留着这么有生命力的微表情等着人拍。
洛琪仍在对两张互为对比的照片赞不绝口，似乎在为什么话题做铺垫。
简亭灵却微微抿唇，无心在意这些，而是在层出不穷的溢美之词里找了个空隙，插话问道。
“请问，给你照片的人现在在哪？”
费尔笑着看一眼洛琪，暗示他不要操之过急，对简亭灵道：“您一定很期待他看到您现在的模样吧。”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然后道：“柯先生很快就来。”

她心不在焉地拈着裙摆, 目光黏在门口没动过。
就这样，感觉明明已经过了很久。可一看时间，才三分钟。
她唰地站起身。
与其被动等待, 倒不如自己去找他。
洛琪细心地给她找了份地图，将柯意之所在的房间圈出来。
简亭灵便一手提着裙摆，一手举着地图册，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玫色缎面高跟舞鞋限制了她的步伐, 昔日爽朗的大踏步被迫变成小碎步。长耳环缀着玫瑰瓣，随着玎玲作响的步音轻轻摇晃。
长廊内荡过一阵香风。
一个娃娃脸的国内记者被香风掀起刘海, 可等她循着香味回头, 只看见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
“这是什么现实版的落跑公主！！！”
她迅速举起相机, 拍下这个绝美瞬间。
简亭灵一心奔赴目的地, 将一路惊呼充耳不闻，也将那各色瞳眸流露的钦羡目光视若无物。
她发现离得越近, 人声就越嘈杂。妆发师们提着工具箱匆匆来往，阵仗颇大，跟她刚刚待过的更衣间差不多。
还见到了十几个熟面孔——他们往往只在时尚秀场和奢侈品专柜的巨幅代言墙上出现，全都是闻名全球的大牌影帝、超模。
这些人的身材有多完美就不必说了, 长相更是一个比一个绝。英伦感十足的金发碧眼、亦正亦邪的白发蓝眼、野性少年、儒雅绅士……简直是女娲最骄傲的男性作品展。
往来的女性工作人员都脸颊红红。
简亭灵却连个眼神也没给他们。
她灵巧地绕开十几位美男。其中有个超模看她太过漂亮，特意横迈出一步, 给她机会撞进自己怀里。
结果简亭灵德芙般顺滑地溜进入空隙, 头都没回一下, 扬长而去。
地图上圈出来的房间在长廊最深处。
离房间还有几步之遥, 喧嚷声已不复存在。
这里静得几乎有些圣洁，简亭灵抬起头, 仰视这扇优雅而安静的雕花白门。
她停下了脚步, 急速的心跳却并未平复, 反而愈发强烈。
她拈着胸口处花团锦簇的绣珠。那绣珠围簇的花朵也随她心跳微微起伏，呼吸般轻颤，绽放出盈盈流光。
刚要敲门——
双扇门忽然唰地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雪白日光斜射入室内，霜片般倾洒，融进孔雀蓝的塞夫勒瓷灯。
桌上的成对水晶花瓶折射清光，珐琅鎏金座钟不紧不慢地为时间赋予声音。
分明是初夏时节，这里却有种霜冻般的清寒。
可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
绮艳而斑驳的玫瑰镜，便一寸一寸地，为这场冬天染上色彩。
他漆墨般的双瞳被玫色烟霞映亮。
“我——”
简亭灵欲敲门的手还悬在半空，此时顺势提起裙摆，又往他身前走了半步，有点紧张地说：“我造型都做好了，那边也没什么事，就想来找你。”
柯意之长身如玉，逆光而立。细碎黑发垂在额前，清冷五官被修饰得愈发俊美，眼尾一点浅色泪痣，极为蛊人心魄。
他身着墨色的高定Tuxedo西服，流畅挺括的西装剪裁，将那不逊于名模的身材描摹得愈发完美。丝缎包裹的戗驳领系着黑色领结，齐整的法式袖上佩戴珍珠母袖扣。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简亭灵看得根本挪不开眼。
这颜值、这气质，刚刚那些人打包捆一块都比不过她男朋友的一根小拇指好吗！还想占她便宜，想得美！
特别是那唇彩，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看起来很好亲——
正想到这，手忽然被他牵住。
失重感随后传来，身体被他的力量一带，直直扑进他怀里。
裙裾飞扬。冷香扑面而来。
他搂住她腰，带她一转身进入房间内，关上雕花的白门。
简亭灵心跳如鼓，越过他肩膀去看，幸好，房间内一个人也没有。
她稍稍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似乎是不满于她的走神，桎梏感从她腰际蔓延至肩头。
“看着我。”他声音低哑。
简亭灵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后背贴在深深浅浅的雕花上，发丝也被微微蹭乱。
而他墨眸间光芒细碎，燃着被这场玫色烟霞点燃的火焰。
“意之？”
简亭灵仰着头笑：“你怎么把我扔那就不管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
她抿一下唇，轻声道：“我想你了。”
她听见他呼吸蓦地变得更沉，如海浪落下，击碎礁石。
而后，唇上便落下一片温热的吻。
她闭上眼，感觉整个夏天的暖都被她吻在唇边。
手指轻颤着攥住他腰间的衣料，摩挲窸窣。隔着衣物触到一片紧实的腰腹肌肉，看到他喉结滚了滚，感到被他拥得更深。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她的唇瓣都成为被夏日晒软的蔷薇，揉出丝丝缕缕深色的红痕，才被他堪堪放过。
他用指腹抹去她唇际溢出的唇彩，道：“我也想你。”
说着，垂下眸光，沉沉笑了笑。
“可是，我如果不过来，也耐下性子做做造型——”
“怎么配得上我的灵儿。”
水晶挂钟敲了几下，悦耳的声音响彻整座梦瑰酒店。
从上往下看，一层大厅已站满了人，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乐队也全部就位，正在试乐器，细碎的音符肥皂泡般一个个冒出来。
才做好造型的男男女女们，都在匆忙往一楼赶，可简亭灵却被柯意之带着，走入一架上行的电梯。
电梯外观十分精致，被做成一只金色的鸟笼，其上镶嵌着光彩四溢的红宝石。
等电梯到达，她挽着柯意之手臂走出来，发现整座酒店都已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什么也看不见，又孤零零地出现在跟大家不同的地方，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我们不下去吗？”
身旁的人却仍旧气定神闲：“不用。”
她心里还是没有着落，正想再问。
忽然听他轻声道：“笑一笑。”
与此同时，视野蓦地一亮。一束浅金色的花朵追光，如金玉流泻，刺破浓墨般的黑暗，径自落在他们身上。
紧接着，溪流般的微光亮起，照亮了她身前的路。
是一条铺满暖色花瓣的旋转阶梯。
阶梯的终点，是一座自二层横生的圆台，远远望去，圆台的形状就像斜出的花枝。
优雅的钢琴曲响起。清灵的乐符里，简亭灵提起裙摆，挽着身旁的柯意之，一步一步自阶梯走下。
她身上的玫瑰镜绮丽如梦，在浅金和莹白的光芒下更显繁丽。每步都如虹霞摇曳，立体绣的花朵更像能吐出馥郁香气一般。
而她身旁的男人，一身墨色Tuxedo高定礼服清冷矜贵，领结上有一枚玲珑圆镜，正与她的礼服名相互呼应。
无数或钦羡、或嫉妒、或狂热的目光，从台下卷上来。
简亭灵仍不太擅长穿高跟鞋，走过转角处时不慎踩空，身形稍稍一晃。
柯意之极快地扶住了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贴得近了些。
底下顿时又一阵哗然。
等两人走上圆台，舞曲应声响起，是拉威尔的《Bolero》。
柯意之身体前倾，向她邀舞。
众目睽睽之下，她将手放入他掌心。
《波莱罗舞曲》是很经典的法国舞曲，简亭灵熟记其节奏韵律。柯意之又极为擅长跳舞，举步从容自如，循循善诱，给她留足了余地。
一舞结束，全场掌声雷动。
摄像机的咔嚓声更是响个不停。这场舞会由Sylvia牵头举办，无数名流前往，不仅在时尚界最为备受瞩目，也是上流圈子难得一见的盛事。
谁也没想到，Sylvia会选择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孩表演首舞。
“但她的男伴可是柯意之，柯在时尚界的地位足以担起这个名头。”一个时尚记者道。
“我觉得，能当柯的女伴，没准比被Sylvia选中还难一些。”另一人十分羡慕地道。
“而且她真的好漂亮。”又有人接话，“费尔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地毒，二十年前就捧红了两个世纪超模，二十年后又挑出一个气质这么好的小姑娘。”
“没错。”一位头发花白的端庄女士道，“漂亮不算稀罕，但她这份不驯服的气质，真是绝无仅有。就好像父权社会对女性潜移默化的威压，完全没对她造成丝毫影响一样。”
像是为了印证这些人的说法。等简亭灵和柯意之一舞终了，灯光暗下，焦点重新回到阶梯起点。
一身银色西装，如铂金钢笔般锋锐冷冽的费尔·格兰达，正站在众人之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阅历厚重的沉稳感，用优美流畅的英语缓声发话。
“诸位大驾光临，荣幸之至。在此，我特向各位贵客隆重介绍——这位Sylvia亲选的灵感缪斯，简亭灵小姐。”
圆台上的简亭灵一怔。
柯意之含笑退后几步，隐于侧畔的阴影中，将光芒留给了她。
可这事毫无先兆，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费尔口中的哪个词。
脑海里回响起那些关于灵感缪斯的只言片语，以及她临出门时，洛琪洋洋洒洒夸了那么多句，最后欲言又止的模样。
费尔的声音还在继续。
“Sylvia初创于法国，传承数百年，为品味优雅的贵宾提供匠心之作。”
“请问——”
他朝向简亭灵，蓝色的双眼深沉而浑浊，似乎沉淀着一部漫长厚重的时尚史。可当这双眼睛看向她时，又夹杂着深深的欣赏与期待。
“您是否愿意，做Sylvia在大中华区的代言人？”

她似乎对此全无心理准备, 神色惊讶，更比众人尤甚。
但她毫不怯场，于光下笔直挺立, 没做出一星半点有失风度的举动，身上的玫瑰镜光芒盈盈。
Sylvia的礼服是公认的难穿，在她身上却如此亮眼大方、雅俗共赏。这个事实，已是费尔眼光的最好证明。
少顷, 台下响起掌声。
洛琪最先鼓掌，掌声又辐射至几位时尚界与费尔同辈的元老。鼓掌者越来越多, 逐渐蔓延至全场。
简亭灵却求助般看向黑暗处, 双眼写着：“什么情况？”
“答应吧。”柯意之微笑颔首。
简亭灵这才放下心来, 在众目睽睽下点了头。
舞会在三小时后结束。
今日本应群星闪耀, 众人却都被那位横空杀出的女孩衬得黯然无光。
纵使其他品牌那里也有不少机会，可Sylvia这颗冠上明珠已被夺走。衣香鬓影间, 男男女女们虽光鲜亮丽，却都一脸怏怏。
回去时，简亭灵仍乘上那只金色鸟笼，和柯意之一同前往梦瑰酒店顶层, 商谈代言细节。
面对条件丰厚的合约，她却并未欣喜若狂, 而是将心中顾虑和盘托出。
“我目前在娱乐圈地位不高, 也没有时尚界的工作经验。今天来现场的影后、名模如过江之鲫, 我真能与她们比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