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白长了几岁,还不及年幼的顾璋心胸坦荡,品行磊落。
顾璋了解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苛刻,如果他这个当儿子的都不表态,甚至嫌弃秋娘这样做,秋娘定会遭到许多异样的眼神和言语。
他笑道:“早年家中就是以这些营生养活我,供我读书,如今自然也做得!况且我娘做的杂嚼这么好吃,世人吃不到,怕是他们的一大损失了。”
不少学子听了顾璋的这番言论,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想以孝道反驳,想到家中情况,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都不禁陷入怀疑中。
余庆年看了眼顾璋,提醒道:“既要挣钱,还是控制些,别误入了商籍。”
商籍条件许多,例如月利润,或者年利润超过一定数额,有多大面积的铺面,在官府登记了某行手艺生计……
总的来说,就是生意做大了,就要入商籍,官府要让你交税了。
顾璋自然提前了解清楚过,他笑道:“小本买卖,一个小小的吃食营生而已,多谢余兄关心。”
余庆年感慨:“顾贤弟洒脱,真性情也。”
他肯定做不到无视规矩教条,就为了让亲人活得自在些。
他扫了一眼,见桌上有人神色异样,显然是不赞同顾璋的话,他帮忙转移话题道:“刚刚说到哪儿了?永河村那年丰收,亩产提高了多少?”
顾璋也注意到大伙神色各异。
他倒是也不在乎这个,谁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和喜爱,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少接触便是。
“那次丰收亩产提高了两三斗,还出现了一株小麦王。”顾璋也说道。
“小麦王?”
话题顺利地转入了家国之事,书生意气最爱挥斥方遒,听了这些事,都忍不住期待起来。
“能发现这份经验也太难得了,我都注意不到这些。”
“顾贤弟,你觉得推广到宁都,最后能提高到多少,真能有均产两石吗?”
顾璋注意到桌上那些神色有异,听过他支持秋娘开店后就没开口的人,心中默默将他们从交友名单中移除。
他道:“等明年五月底就知道了。”
不论其他人怎么想,秋娘确实风风火火地干起来。
府城杂嚼这门营生本身就有,也有现成做烤炉的铺子,一些要用的工具,都能找到大号的定做。
定好了炉子,在铁匠铺定了长柄的铁钩,又买了一辆小推车。
等找到了合适的铺面,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秋娘道:“这个铺面原是父子俩开的,一边卖朝食,包子馒头之类的,另一边卖阳春面,如今父亲年迈,包子馒头这边就不做了。”
顾璋日日去学院念书,这些都没时间参与,全靠秋娘一人去跑,只是晚上家人闲聊时,掌握点进度。
“所以是个一分为二的铺面?那人怎么样?”这样租铺面,最怕遇到难缠的房东,顾璋提议道:“要不咱们还是买个铺面?”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营生还没开始做,你就想要买铺面了。”秋娘瞅了他一眼,“而且哪有正好合适的铺面,还刚好空出来卖?”
“能遇到这个位置合适,又刚好空着的铺面就很不错了。”秋娘是很知足的。
尽管只有半边,但是完全不影响她的营生,她只需要一个炉子,一个分切肉的台子就足够了。
“而且有你这个小秀才公在,没人敢诓骗娘。”秋娘倒是有些忧心别的,她低头问,“娘做这个,会给你丢脸吗?”
“才不会!”顾璋小馋猫一样道,“只要娘想干,我才不会觉得丢脸,我还能天天吃到好吃的杂嚼,多美啊!”
秋娘笑出来,谁会天天吃?最近几日家里试吃,小石头就明显吃的少了,这是说给她听的。
她确实心中不安,在后娘手里吃了十几年的苦,再也不想过那种日子了,不想钱只出不进看得她心慌,也不想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儿子和丈夫身上。
如今得了准话,倒是心里轻松了一截。
“我准备就这几天,找个吉日开业。”秋娘,她干活麻利,做其它事也从不拖延。
顾璋算了算休沐日,他道:“不如就两日后吧?我正好休沐,可以回来帮忙。”
秋娘觉得心里热乎,不过也有些好笑道:“你能帮什么忙?难不成还站在那儿吆喝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休沐就来给娘当店小二,好生吆喝一番。”
“不过我的工钱可是很贵的,要一块娘特质的炙肉才行。”顾璋狮子大开口。
秋娘温柔笑着点点他额头:“娘可请不起一天一百文的小二。”
“不贵不贵,这可是全宣朝最厉害的小二!”
顾璋散学后,去跟燕老告假。
如今每日在学堂中上完,如果当日散学早,或者课程轻松,他就会去燕府,继续跟师父学习。
那些从实践中得来的经验,亲身接触到每一寸泥土的见识,接触过不同风土人情下的百姓的感悟,都是读再多书都长不了的见识。
更别说还有燕老为官多载的经验,这足以让他在有关朝堂和政策相关的策论中,脱颖而出。
“师父,明日我娘的杂嚼铺子开业,我请您和姜武叔去吃新鲜出炉,热腾腾的杂嚼!”顾璋笑眯眯的邀请。
燕老也有所耳闻:“就是最近学院里传的那个?”
“对,刚好明天休沐。”
燕老:“行,明日咱也休息一天,去你家铺子看看。”
顾璋冲一旁的姜武乖巧无比的笑了下。
姜武还有些纳闷,感觉有些不对劲。
最近臭小子长个,力气也慢慢变大,习武时他可没收,能不扑上来打他就不错了。
还冲他笑得这么乖?
果然,姜武看着被塞到手里的木桶,还有小推车,瞬间就明白昨天那个笑容的含义了。
顾璋笑得狡黠:“这些就拜托姜武叔了,平日拎我拎得那么轻松,这么点东西肯定不成问题的。”
姜武:“……”
臭小子这是拉他来当苦力了!
燕老看着手里轻省的小袋子,眼角也流露出几分笑意:“小石头还真没拿咱当外人。”
姜武手上使劲儿,推起满满一车的东西,轻松地向前走,“臭小子猴精猴精的。”
秋娘在后面扯了扯顾璋衣袖:“小石头,娘又不是做不动。”
就是点东西,怎么好意思麻烦燕老和那个看起来就很厉害,总是骑着马来永河村的大人?
顾璋从她手里接过腌制好的食盒:“就今日而已,日后想要我来,我都来不了了。”
秋娘没被他忽悠过去,一针见血道:“也就今日开业麻烦些,日后就是往铺子里运腌制好的肉而已,哪里还需要人帮忙?”
顾璋嘿嘿一笑,装傻往前跑:“我去带路!”
他跑到前面,看到姜武推着车,这几日习武吃的苦头,那点咬牙切齿想打人的气愤,顿时都消散了。
姜武瞧他得意的神色,想到顾璋这几日习武吃得苦,便也摇摇头,罢了。
顾璋虽不大,但力气也不小了,系统地习武,泡草药,除了个头不够,力气已经和成人无异。
有他和姜武帮忙,铺子里很快就捯饬顺了。
这是个半边的铺子,中间只有个半墙高的小阻断,大约到人的腰那么高。
铺子的牌匾,直接竖着挂在门口侧边。
门内有个大灶,里面封着烤炉。
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张长方形的桌案,上面放着菜板、刀具、油纸包、小竹筒。
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顾璋拿出从家里搬过来的茶壶,给大伙倒了水,日后这茶壶就留在店里,以方便王氏和秋娘喝。
秋娘和王氏都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一人熟练地生火,一人将腌制好的肉拿出来,往里挂。
顾璋端一碗水给燕老,然后又端给姜武:“等会儿姜武叔肯定不后悔今日来。”
姜武瞅了他一眼:“我可不和你一样贪嘴。”
他向来是不贪图口腹之欲的,和臭小子有点钱全吃嘴里,穿身上可不一样。
“哦,那我等会儿只给师父吃好了。”顾璋耸肩摊手。
姜武:“……”
臭小子怎么还是这么气人?!
燕老笑着看他俩,眉眼间都是笑意,小石头自打来了府城,没了原来的压力,倒是愈发活泼了。
炉子的温度很快就升上来。
秋日里,倒是让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
顾璋想,有现成的烤炉,倒是可以弄点红薯、板栗来当零嘴吃吃。
往日的零嘴,都是从系统里兑换的那些水果、坚果、都是些生冷的,哪里有热乎的吃着舒服?
铺子门敞开着。
炉子里翻腾的火星伴随着热气,呼呼的往上窜,香气就这么越来越浓。
和家里几块小打小闹不同,今天这一炉子,足足烤了十条,香气也似乎被放大了许多。
烤炉里逐渐传来“滋滋”的声音,让人脑中浮现热腾腾的油脂顺着肉的纹路不断炙烤,逼出浓郁饱满的香料气息。
秋娘道:“没想到大炉烘烤,味这么香。”
她觉得更有自信了,即使价格有些贵,也肯定能挣钱的。
姜武也被这声音、这香气,勾得时不时往炉子的方向看,未免有些浓郁霸道的过分了!
身处铺子里,觉得浓郁霸道。
在外路过的人,也同样这么觉得,铺子是敞开的,香味不断往外钻。
恨不得巷子附近都能闻到这个浓郁又勾人的霸道香气。
不少路人都被馋得不行,根本走不动道。
“老板娘,你家卖的是什么?咋怎么香!”
秋娘看了一眼炉内,确定没问题,回道:“杂嚼,我家传承好几代的秘方制的。”
秋娘是为了给孜然找借口,可路人半点不在乎,他已经被香迷糊了,只想赶紧尝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那你家杂嚼怎么卖?有哪些肉?”
秋娘挂了两个牌子。
最终还是没顾璋那么大胆,只挂了猪肉八十八文、羊肉一百文,这是按斤算了。
她道:“杂嚼一半羊肉、一半五花,三两一份,27文。”
许多人不识字,看不懂挂出的价格,但光听秋娘的话,就有些炸锅了。
“三两肉,27文!”
“怎么不去抢钱呢?”
“半斤都没有,就如此贵,还吃不饱,就是解个嘴馋。”
“27文都够我家吃喝一天了!”
原本围过来的路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拉开和铺子间的距离。
他们要离这个黑心铺子远一点!
可香味越来越浓,连巷口都有股奇特的、扑鼻而来的肉香。
让人有些不敢呼吸,因为只要稍微闻一闻,馋虫就立马被勾起来了。
秋娘算好时间,用钩子取出一块烤得表皮微微金黄焦脆的肉:“小石头,这块你端到后面给你师父。”
刀切开金黄色的肉条,能清晰地听见“咔嚓”的酥脆声音,也能看见内里充盈的汁水。
连肉香都更浓郁了。
顾璋道:“果然是精心挑选的,上好部位的肉,看起来就好吃,娘,我先端到后面了。”
眼瞧着肉被端走。
有一打扮不错的富贵老爷忍不住了:“给我来一份!”
27文而已,他随便去酒楼点个菜,也不止27文!
“好嘞。”秋娘利落取出两块肉,一样切了一点,装进竹筒,插了一根竹签,递给这个胖乎乎的富贵老爷。
“您拿好,趁热吃,不过也要小心烫。”
她叮嘱的话还没说完,那富贵老爷就站在铺子门口,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块肉,送进嘴里。
显然有些烫,他被烫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依旧不想张嘴让肉香逸散出来。
周围食客见他眼泪都出来,连忙问:“味道怎么样?”“好吃吗?”“吃起来有闻起来这么香吗?”
在府城有好几处祖上留下来的铺面, 如今就靠着收租过逍遥日子。
每日不是去踏青、就是去大街小巷寻摸好吃的,再要不就去听个曲儿,看个戏, 乘船到附近好生玩一玩。
他脑子还算清醒,对现在的生活满意极了,不碰赌、色那些坑钱的玩意,也不碰那些富贵人家才享受得起的东西。
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好不得意!~
他自认吃遍宁都,宁都府下的县城, 近得他也基本走了个遍,没曾想, 竟然会有一日,被烫到都舍不得张嘴。
“呼!呼!”他小口往嘴里吸气。
凉风进入嘴里, 裹挟着浓郁的肉香和调料香气, 在嘴里打了个转, 都舍不得吐出去。
鼻下仿佛都环绕着这股让人为之着迷,忍不住大快朵颐的焦脆油脂混着奇异香气的味道。
“既然烫嘴,你就先晾一会儿, 先给我们说说什么味道?”
“就是,说说!”
“有没有闻起来那么香, 那么勾人?”
快三十文了,却只能买三两肉, 价格着实有些贵。要是买来不好吃,想想都觉得肉疼。
焦老爷哪里有时间回答?
他囫囵吞下第一块,就迫不及待地用竹签去插第二块。
胖乎乎的身躯背对着人群, 还把他们往后面挤了挤,整个人站在铺口, 像是生怕这些人来和他抢似的,“两种肉,一样给我来一斤。”
他这般豪爽,倒是让围观的食客都惊了。
他们实在是被香到了,那股味道,简直无孔不入的往脑子里钻,叫嚣“好香、好香、要不尝一点吧?”
有些接受不了价格的,看着这铺子才开业,顿时起哄。
“老板娘,你怕是不清楚咱们府城杂嚼的价钱,咱们府城杂嚼才卖五六十文钱一斤。”
“是啊,一斤猪肉也才35文,这个价格也太黑心了吧?”
有人起了头,原本还在观望的人,也都大起胆子,混在人群中一起起哄起来。
“你便宜些,咱们这些人,就直接给你这一炉包圆了,要不肯定卖不出去。”
“做生意就是要灵活点,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的,你家男人呢?让他出来。”
太多人了。
这条街本就热闹,是府城靠近南码头这个方向最繁华的一条街。
如今被香味吸引过来,原本密集的人群,更显得乌泱泱一片。
你一句,我一句,单看谁都还好,但许多人一起,显得气势汹汹,简直像是要踏破门槛冲进来一样。
王氏都被吓得白了脸,紧紧握住秋娘的手。
秋娘也不遑多让,她紧紧抿着嘴唇,咬着牙关。
她也有些无措,但打小的经验告诉她,这时候不能退,若这次她退缩了,日后就会步步退。
只有让人知道她不是好惹的,日后才能直起身板来,才能守住这门营生。
她道:“这价格已经是极为公道了,炙烤过后本就只能余六七两,我家选用的还是上好的部位,家传的秘制香料也价格昂贵,可不能和旁的铺子比价格。”
她边说,在菜板下的手都捏紧,面上看不出,心中还是紧张的。
秋娘向来信奉以诚待人,当初她能在县城里接到手工活,靠的就是更精心做的手工,从不耽误的诚恳。
她想,只要她踏踏实实把味道做好,贵些也是无妨的。
确实也有些人动摇了,交头接耳。
“这么香的香料,会不会真的很贵?”
“确实烤过的肉,一斤就只能剩下六七两,别的杂嚼铺子也是比生肉贵差不多两倍。”
顾璋站在后面,从铺子里望着外面街道上的情况。
突然感觉腿上被一坚硬的东西戳了戳。
他回头一看,是姜武挂在腰间刀的刀鞘,姜武国字脸严肃,眼神都透着一股“你小子怎么还在这里站着看”的看不惯。
顾璋:“……”
尊师重道这个坎过去了,孝悌又来了,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师父是怎么习惯姜武叔这种恪守教条的性子的?
顾璋刚想说,他在学堂念书,每旬一休,不能天天到铺子里来,这点小状况,秋娘自己能撑起来。
恰好这时,外面传来一道凶恶的声音,“那你倒是说说用了什么贵的香料?一百文一斤,黑心肝的臭婆娘。”
顾璋脸色一沉,转身就朝着铺面门口走去。
“信不信我给你把铺子掀了?”
“你要掀谁的铺子?”顾璋握住秋娘藏在桌案下的手,冷眼盯着门外闹事的壮汉。
壮汉是街上有名的小混混,帮赌坊收债,当打手的事都干过,从没怕过谁。
他就好一口酒肉,平日里仗着一身力气,到处吃吃喝喝,今日本想如法炮制。
却被看得有些浑身发毛,连后脖颈都冒出冷汗来。
顾璋见此,转头对秋娘温声道:“娘你去取肉切开,再放在炉子里,怕是要焦了,这位老爷也等久了。”
秋娘想到炉子里的肉,顿时忘了紧张,赶紧用长钩去取。
胖乎乎的焦老爷子也不愿惹事,但又舍不得刚刚吃到嘴里的肉,就在铺子门口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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