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没把德柱问露馅了。
程婉蕴跟着太子爷信步走在北塘北营沿海那荒僻的小渔村里,这里民舍不多,大多都是近海渔户,北面便是水师营房、炮台墩台、马场,南边倚海。由此可以看出,这村子实际上也是海防功能大于百姓生活的小聚落。
太子爷走得很慢,不知道在看什么、找什么,程婉蕴却被这沿海的特色房屋吸引了,这儿的屋子以厚石砌墙,再将海草晒干后苫盖屋顶,然后又将渔网罩在房顶,压上石头,这屋顶就不会被猛烈的海风刮走了,还能防鸟在屋顶筑巢,实在是很聪明的做法。
胤礽却在看路上的人,他走了那样久,竟然没看见一个官兵。
村子很小,绕一圈也不费什么功夫,最后胤礽在水师营房外头发现了一个戏台子,还有个小赌场,里头倒是热闹非常,单看外头的军马,就知道里头聚饮玩乐的是什么人了。最讽刺的是,这儿显然是这村子里最繁华之处,寒风中徘徊着不少兜售果子、酒水的小贩。
就在这营房不远处,还有个生意极好的所在——鸡毛房。这些房屋像是半地下室,用石头或泥土随意地垒成,里头房顶上都悬着一个装满鸡毛的箱子,每到寒冬大雪时节,有很多流离失所没有房屋的乞丐、百姓,为了活命不被冻死,会花上一两文钱挤到这洞穴一般的鸡毛房里,以鸡毛围身,人与人相倚而睡,以此抵御冬日夜晚刺骨的寒。但……这样的房子是商人出于盈利的目的开设的,而不是朝廷或官府的济民措施。
仅仅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一面是官兵彻夜狂欢,一面是鸡毛房里人满为患。
实在是太讽刺了。
这是不会出现在史料里的细枝末节,但程婉蕴和太子都亲眼见到了。
还没去炮台上看过,但胤礽已经知道为何海寇突然来犯,登州没有派援军、北塘炮台上仅剩一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忠骨……他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了。
这时,几匹骏马泼风般从远处码头方向奔驰而来,激起满地烟尘,等马匹行到面前,马上人翻身下马跪在胤礽面前,他才认出是自己另外两个哈哈珠子,之前一直跟在四阿哥、五阿哥身边,作为糊弄沿路官员的障眼法存在。
“奴才叩见二爷,四爷领亲兵三百,船已到了码头。”
胤礽沉着脸点点头:“你们起来吧,我知道了。”
那股未发泄出来的怒气被他压在了心底,像是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随后,斜旁里伸过来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胤礽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看见了程婉蕴沉静的面容,她平静无波地对他说:“二爷别急,有句俗话说得好‘沉疴宿疾不宜攻之猛剂,若循循调养则事半功倍’。吏治是如此、军政亦是如此。”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程婉蕴能跟感觉到太子爷此时心情极差,但一时棒喝、杀几个人并无济于事,回头太子爷走了,这儿很快又会恢复成这幅模样。
胤礽倒有几分意外,阿婉平日里很少表露出这样的一面,但短短几句信手拈来的话却让他也激赏无比,就像是一块冰合子被她随后放进了他胸怀,将他满腔怒焰都熄灭了。
阿婉说的对,这些事要管,却不是凭借一时意气就能根除的。而且……胤礽想到了自己这尴尬的身份。
他是储君,按理说不能去碰这些的,吏治民生都好说,唯独兵防……想到这儿,胤礽那腾起的怒火顿时成了暗哑的火星子,他紧紧回握了她的手:“你说得对,我们回码头去见见老四他们吧。”
程婉蕴点点头,太子爷能冷静下来就好。而且……这种事情实在敏感,康熙有没有赋予太子爷辖制调动地方八旗官兵、绿营兵勇的权力呢?
额……这很难说。程婉蕴能感受到太子爷掌心的微汗,她的心也像是这退潮的海面一般,露出有些干涸的滩涂。
想明白这一层以后,她忽然就与太子爷感同身受了,她发现了太子爷那若无其事地表面下,带有一点苦涩的嘴角。
那两个来报信的哈哈珠子多带了一匹马,胤礽与程婉蕴共骑,没一会儿就又到了码头边上,这时候停靠船只的深港中已经多了数十条帆船,三百人披甲列阵,由胤禛领头,朝着骑马至眼前的太子爷齐刷刷地跪下。
因胤礽不想暴露身份,他们只是沉默地跪下接驾,随后胤禛上前来,轻声叫了声:“二哥。”
“等会儿说。”胤礽抬手让他们都起来,眼眸却往炮台上望去。这边动静实在太大,炮台里头已经下来了几个穿着陈旧的青布棉甲胄的绿营兵,打头的那个头发花白,但龙行虎步,皱纹满满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丝毫不见浑浊的利眼。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面容和他生得如出一辙,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几个。
程婉蕴在四爷出现的那一刻便避开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找到了正推了辆平板车回来的德柱。刚刚她和太子爷去村子里溜达的时候,德柱领着程怀靖他们去船帮上买菜了,一船几十个人要吃喝嚼用这样的小村庄哪里负担得起,但往来运粮的船却载着不少货,所以找他们买准没错。
今儿程婉蕴是打算做锅子的,所以嘱咐他们按人头去买了鸡、猪肚,还有胡椒籽,回来做胡椒猪肚鸡火锅,天天在船上这种湿气重的地方待着,吃这个最合适了,一碗汤下去,保管暖到出汗,而且吃起来又营养。
四爷那头带来的人,也自有统管炊事的,不必德柱他们操心。
程婉蕴去忙活晚上的饭菜了,胤礽却终于见到了梦中只闻其死未见其人的那个顾敏叡和他的儿子们。
胤礽刚见到背着弓箭腰胯大刀的老者时是很吃惊的,没想到顾敏叡那么老了,似乎有六十几岁了,竟然还坚守在炮台之上。
“在下北塘北营炮台守军顾敏叡,敢问几位大人领兵前来,可有文书、印信?又是所谓何事?”顾敏叡先一揖,随后不动声响地用鹰一般的视线从一众亲兵身上略过,最终停留在胤礽和胤禛两个人身上。
胤礽身边的亲兵都穿得灰衣棉袄,戴瓜皮帽,看不出来历,但胤禛带来的那三百人是披甲的,毕竟是给太子爷出门装点门面用的,选的都是身材高大、面目俊秀的八旗子弟,而且有的还是从善扑营、毓庆宫值宿的侍卫里抽调出来的,家世一流,身手了得,因此一打眼看过去还算十分唬人,从上到下透着股精兵强将的味道。
至少顾敏叡看多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北塘驻军,看到这么一批人,心里头一个反应就是来历不简单,所以他问得格外谨慎。
胤禛收到太子消息之后立刻就盘算好了,二哥明显另有打算,不想过早暴露身份,他自然要配合着便宜行事。
因此听见这老绿营兵开口问他们身份,他便掏出了早已备好的皋司文印信,天津巡道下头的按察使是乌拉那拉氏的族人,四爷自然是想怎么用怎么用了,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案件以及驿传事务,给胤禛写个奉命巡视各县驿传情况、拟修建新驿站的文书简单极了。
顾敏叡仔细瞧了,文书不假,印信也对得上,但怎么领着那么多人到北塘炮台来了?这是要在北塘修建新驿站不成?顾敏叡心头一动,若是要在这儿修驿站,说明朝廷有重启北塘炮台的想法,那不知能不能顺道把炮台墙体墩台都一并加固起来,那岂不是好事一桩?
顾敏叡望着胤禛的目光顿时就热切起来。毕恭毕敬把胤礽和胤禛都请上了炮台之上。他们身边各跟了十个人,其他人依旧回船上候命。
一路上顾敏叡对着这北塘炮台的来历、用处打退过多少海寇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不时用已有些颤抖的手指捋平打了补丁的衣甲。
“这炮台百年来历经战火,已经许久没修过了,去年还被雪压得塌了一截,我们自个给补上了,不过您瞧,开裂的地方也多……”顾敏叡举着灯,一点一点地照给他们看,“不加固不行,这地方实际上很紧要,可以说是津门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胤礽沿路又看见了几个还坚守炮台的人,还以为八旗水师还有些没丧良心的好兵,结果就听见他们管顾敏叡叫伯父。
得,又是他们一家子的。
大清兵制分为八旗、绿营。绿营里头几乎都是前明的降兵和当地招募的汉人,这样一家上下都当兵的有很多,前明是有军户的,世世代代世袭为军,这顾家想必就是这种情况了。
胤禛听着顾敏叡唠唠叨叨,一开始不知道太子专程来这里做什么,但登上这个可以说是空旷无人的炮台后,他忽然知道了太子此行的意图,二哥想要整饬水师么?
可是……随着顾敏叡的讲解,胤禛也伸头去看了眼下头栓在岸边的二十艘战船,有的桅杆都朽坏了。
顾敏叡说的口干舌燥,瞥了眼这两个皋司手下的属吏,年轻些的冷面不语,年长些的目光幽幽地闪烁着,也不说话。
他心里就没什么底了。这到底是怎么个章程?驿站还修不修了?
还是他们压根就不想修驿站,只不过领着人做做样子跑一趟,回头一起把朝廷下拨营造的银子私吞了,随便寻个什么借口说糊弄过去……
正好走完了炮台一圈,顾敏叡也不说话了。他跟在后头的儿子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于是一行人默默沉默了下来。
这时德柱过来了,说晚食备齐了,胤礽便趁机邀请顾敏叡父子一块儿去吃。
顾敏叡立刻婉拒道:“多谢美意,本不该推脱,但职责在身,实在不敢擅离。”言罢又苦笑道,“若我们几个也走了,这上头就真的成空台了。”
“有理,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德柱,那把锅子送上来,我们在上头吃,暂且不回船上了。”胤礽笑着宽慰他,“不喝酒,只喝汤吃饭。”
顾敏叡推辞不过,只得应了,吩咐儿子们先去把桌椅板凳都搬上来。
胤禛不由奇怪地看了太子一眼。不过两三天不见,太子好像比以前更加平易近人了……竟然并不忌讳和绿营兵同桌而食?
等真的坐下来,围着鲜香辛辣无比的奶白色猪肚鸡锅子,一碗暖入脾胃的猪肚鸡汤下肚,出身的隔阂好似也被这热气腾腾给模糊了。
另外还有壶熬好的汤底能时不时往锅子里添,再涮些肉啊菜,刚相识的一桌人渐渐放下心防,相互说起话来。
“说个不恭敬的,可别见怪,实在好奇……顾大人怎么那么大年纪了还守在这儿?朝廷不是只募四十岁以下的汉人?”胤礽喝了一碗汤,又挟了根肚丝细细嚼,顾敏叡官职是城门领,虽然官阶不入流,但叫一声大人也算敬重。
“嗐!是我这个闲不住的老头子自个放不下这地方,舔着脸要来守的。”顾敏叡仰头大笑,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抖动着,随后他很快敛了笑容又怅然道,“我们顾家守北塘炮台也有三代人了,打从……这就不提了,这地方早成了我们顾家的根了。我死了以后,就让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守,他们死了还有孙子……”
胤礽想起了那个父子皆死,仅余其孙的折子,顿时心里一阵难过。
胤禛不知北塘炮台守备情况,但也知道只有这么点人实在蹊跷,下意识问道:“其他人呢?”
“轮着班呢。”顾敏叡似笑不笑地说,其他再多的话都不说了。他三个儿子也顿时埋下头去。
胤禛砸吧出点意味来,又见太子爷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他心里也就有数了。这个事儿,他闭了嘴,不再问了。
以后东拉西扯,胤礽又得知了顾敏叡看着大老粗的模样,竟然还中过举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得闲的时候,还在村子里还教小孩子识字读书,因此村子里管他叫顾先生的更多些。他给孩子启蒙都不收分文,只盼着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一日能出人头地,哪怕当个账房也好。
胤礽越发觉着这顾敏叡不得了,幸好他来得早,二月中旬还有几日,他们徐徐布置,这回一定能挽救他于战火!
而在船上和程怀靖一块儿吃锅子的程婉蕴却因为喝多了汤,浑身热得不行,便走到舱板上透透气,远处的海面已经漆黑一片,冷风拂面,她果然清爽多了。
忽冷忽热不敢吹太久,程婉蕴站一会儿也就想回去了,然后转身前最后一瞬,她看到了黑漆漆的海面上好似凭空出现般冒出来无数船影飞快向码头这儿来了。
程婉蕴擦擦眼睛,再看了一遍,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海寇来了!”
第84章 血泪
明朝的海寇都有一个特点, 有据点、有组织,人数众多、武器精良。清朝的就弱得多,甚至一般只敢劫掠远海小商船。
但这一次的海寇显然出乎所有人预料。
趁着夜幕掩护, 程婉蕴第一眼瞧着像是小舟一般的船映很快在惊涛中显出真身, 这些海寇的船只高而大,甚至还装了几门炮,这可和太子爷口中之前那些小打小闹、旋起旋灭的海寇截然不同。
程婉蕴心跳如鼓, 她提着裙子就往船舱里跑,正想向程怀靖与富达礼预警,就听炮台上传来一声又一声急促的海螺号声, 并燃起了积柴烽烟,于是整个海岸都骚动了起来,到处都响起震耳欲聋的警鸣锣。
还在近海捕鱼的渔户立刻丢了手上的渔网,拼命划着小舟往岸边逃,原本就在岸边滩涂捡花蛤蛏子的村民也纷纷弃船而逃。
富达礼与程怀靖也面色凝重地站起来,急忙领着亲兵护送程婉蕴下船, 另一头胤禛带来的三百亲兵也连忙往炮台的方向跑去接应两个主子。
“程二爷,你带二十人, 把马迁走, 护着程侧福晋先往通永方向走, 切记!千万不要在这附近的村子停留!一路跑别回头!”富达礼下船后帮着程怀靖将马牵了过来,“我去炮台护着太子爷下来,咱们晚点在通永县回合!”
说完, 他也不等人回答, 拔出刀就沿着海岸往炮台的方向跑去。
程婉蕴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立刻就拉上吓坏的碧桃,给了碧桃一匹马, 自己也在怀靖的帮助下翻身上马,就在她沿着蓟运河往西跑的时候,炮台上黑漆漆的炮口接连轰鸣了起来,火光冲天,沉重的炮弹一个个压在海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海寇领头的是两艘带炮的舰船,后头是十几艘运人船,在舰船的掩护下已经飞快地接近了海岸边。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程婉蕴头一次纵马狂奔,她的眼睛几乎都被风吹得睁不开了,但她还是拼命回头看了一眼。
炮台上下来了七八人,打头的老头和三个中年人手持刀盾、长枪,后面更年轻些的肩扛斩马剑、蝎子尾,这都是前明抗倭常用的武器。
随后那几个人不顾四阿哥与太子爷的阻拦,毅然登上已经年久失修的五艘战船,对面的南营炮台也在疯狂朝海面发射炮弹,掩护着袍泽义无反顾朝着海寇披浪斩涛而去。
他们主动出战,吸引了好些海寇船的注意力,随即那顾家儿子立刻驾驶战船上装满火油的火攻船,在炮弹与夜幕星河的掩映下,悄然贴近了海寇敌舰,他操纵船只十分娴熟,不一会儿便将小船与敌船紧紧钩牢,这时海寇船上已经有人发现了他,正哇哇大叫地张弓对他射箭,那顾家子拼着胸口中了一箭,用嘴咬开了火折子。
随即一个纵身跳船逃生。
轰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海与天!原本宁静的海滨立刻变得炼狱一般。
程婉蕴见了热泪盈眶,忍不住勒紧缰绳,她耳边传来了怀靖着急的呼唤:“大姐!快走!”
海寇已经有零零星星登陆海岸的了,那些海寇大多个子矮小,有的穿着古怪的盔甲,有的干脆光着膀子和脚,手舞长刀,“啊哇”地怪叫着,凶神恶煞一般向岸上还未来得及逃离的渔民冲了过来。
这时,四阿哥带来的三百亲兵帮了大忙,他们迅速搭上长箭,瞄上抢滩登陆的海寇,嗖嗖地射了一轮箭雨,利箭裹挟着破空声直向那些海寇飞去,眨眼之间便射倒一大片,除此之外,亲兵统领还带着鸟铳,叫奔逃的百姓有了喘息的时间。
本来大刀已经砍到头顶三寸的渔民捡回了一条命,连滚带爬地往村子里跑,富达礼和庆德一人横刀护在太子爷面前且战且退,一人骑上马飞奔向村北营房去搬救兵。
程婉蕴的马已经快要穿过她傍晚溜达过的村子,之前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慌不择路奔逃的村民,还有许多刚提上裤子,醉得连直路都走不了的八旗官兵拖着武器也往炮台相反的方向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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