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菠萝不大,像后世吃的小菠萝,肉比较硬,幸好不大酸涩。
因此,吃起来还是很香甜的,尤其和芒果、番石榴、苹果一起拿甘草酸梅这么一拌,简直就是夏日水果捞的灵魂!她之前吃的水果捞就是少了菠萝这个味呀!
程婉蕴不由就想,哎呀呀,如果她是嫁给闽浙总督就好了吧?先别管男人怎么样,至少外面的世界天宽地阔,说不定还能搭船去台湾玩!那地方她上辈子都还没去过呢。
当然,就她小县令之女的身份,想嫁闽浙总督?痴人说梦呢吧!她这家世指定是没可能的,若是落选,不是像程世福说的招赘,大概嫁个还没中进士的举人就差不多了,或者别的县令的儿子……
所以呀,还有不少人觉着送女儿选秀是实现阶级跃升的一个捷径,是当做家族大事来认真看待的!
这世上如程世福一般爱女的父亲,也是少有的。
嗨,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被一个菠萝勾得胡思乱想,程婉蕴自己都觉得好笑。
结果,她许是遭报应了,傍晚膳房进的是黄鳝豆腐,她一闻就吐了,人也恹恹地吃不下别的,歪在榻上揉肚子。
听说她不舒服,太子放学回来就赶过来看她。
胤礽一进屋子就关切地坐到床边,先看了她的脸色,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程婉蕴见了他都心虚。
她下午还在臆想若是嫁给别人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位精神苦主就到眼前了。
“没起烧,瞧着也不像着凉了,也是,你怎么会着凉?天气稍稍凉一点,你就恨不得穿上棉裤棉衣,都不用人多操心的……怎么好好的吐了?”胤礽望着她,眼里的担忧渐渐变得一亮,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婉,你小日子几时来的?”
她这个月的还没来!程婉蕴被他问得都心慌了:“……应该……应该不会吧?”
她是打心眼里不愿那么早怀孕的,她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生孩子实在偏小了一些,但这时候的人却都觉得有孩子是福气。
胤礽仔细想了想,沉着地发话:“今儿天晚了,先不请太医了。”
若是有孕,这有的日子也小得很,且不说脉能不能摸出来,就是摸出来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对阿婉也不好。
“你先歇着,不忙吃药。”胤礽又摸了摸她的脸颊,觉得她面色有些苍白,念她年纪小不经事,便又温言多多抚慰,“没什么好怕的,正好过两日太医要给小阿哥请平安脉,顺带过来给你也把把脉,这样不引入瞩目。”
程婉蕴只能应下。
晚间,太子没走,就留在她这儿给康熙写折子,写了还和她叹气:“皇阿玛有意让大哥领兵,随他亲征葛尔丹。”
程婉蕴假装惊讶。
心里却在想,这也没什么的,历史上你大哥……三征葛尔丹他去了两回呢!
“我也想随皇阿玛去。”太子把折子装好,回来揽着她的肩,轻轻地道,“因此我如今既盼着你有喜,又盼着没有……”
程婉蕴默然,顺从倚靠着他的肩头。从来不对她说朝堂之事的太子今儿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原来是他内心矛盾,害怕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毓庆宫,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二爷理当心怀天下,不必为我此等微末之人而驻足不前,”程婉蕴抬手抚了抚太子的脸庞,眼眸明亮,她虽然知道太子这种时候几乎都是监国的命运,但还是非常愿意他尝试着去走与既定命运不同的路,“我会顾好自己的,您就放心做您想做的事。”
少年人抽条,太子的面颊又瘦了些,但轮廓却越发清晰俊朗了。
程婉蕴不由多摸了两把。
这皮肤真滑溜,青春期都不长痘,是她上辈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中性皮肤了。
手腕顿时被一把攥住,她有点心虚地对上太子闪烁着笑意的眸子。
“你啊,若真有了身子,你这毛病可改了吧!”
她什么毛病?程婉蕴张了张嘴。
“李氏一心扑在孩子上,唐氏管家管上了瘾,你呢——”太子颇为痛心疾首地摇头,“偏只盯着我身上这点皮肉……”
程婉蕴:“……”
她气急,拾起蓬松绵软的绣花枕头就扔了过去!
太子往边上一躲,已经笑得倒在床榻上。
胡闹了一通,太子凭借身高体长将她压制在身下,笑着亲了亲,又给抱在怀里:“好了,休息吧,别真的动了胎气。”
“还不知道呢。”程婉蕴在心里呸呸呸,乌鸦嘴别说得跟真有了似的。
于是夜里睡着了,程婉蕴竟然梦见了王格格。
周遭人影攒动嘈杂,她却孤独地躺在满是血腥气的产房里。
程婉蕴吓得从梦中惊坐而起,狠狠地喘了好几下,才发觉睡在身侧的太子爷似乎也困顿于梦魇,亦是眉头紧锁,满头冷汗!
她轻轻地推了推太子的肩头:“二爷……二……”
太子猛地睁开眼睛,却一时像是不知身处何地一般,茫然四顾了好久,双眼才渐渐找回焦距,但他在黑夜里定定望着她的眼神,却让她有些恍惚和陌生。
一直以来,太子眼眸都是清亮透彻的,他五官线条柔和,尤其眼眸更让人感到温柔,甚至偶尔还有少年人的一点天真,是没有经历过人生深痛阴霾的人才有的眼神,但这一次,却让她感到刀锋般的锐利。
像是潜伏深林的伤虎,又像身陷囹圄的囚徒。
过了良久,太子眼里的戒备才散去,慢慢浮上原本的神色。
“无事,做了个……噩梦。”太子嗓子艰涩,话音出口尚带一丝哑,“你先睡吧,我……想起还有事要办,就先起来了。何保忠——”
何保忠合衣睡在外间,一骨碌就起来了,连忙进来问:“太子爷,奴才在。”
“回淳本殿。”太子抓了衣裳就走。
何保忠内心惊涛骇浪,太子爷可从没有在程格格这儿睡到半宿就走的,他望了眼床帐子里明显也已坐起身子的女子身影,又不敢多看,忙急匆匆跟上去。
程婉蕴没敢留,她也被闹得心里不安,太子刚刚醒来的模样,有点可怕。
此时还是深夜,一路走来四下静谧无人。
胤礽一路疾走,夏夜的风清凉,总算吹透了他四肢百骸,将他一腔子滚沸灼烫的血渐渐冷却下来,他这时才惊觉自己连一双鞋子都穿反了。
等坐在书房里,他把何保忠又撵走,连灯也不让点,就这么坐在黑暗里。
这是第三次了。
头一回,他梦到了尼布楚和谈之事,已尽力化解了梦中结局。
第二回他梦到了老四,也妥妥当当将人接了回来。
这一次……
他梦到了自己,梦到了皇阿玛。
可是,梦的内容却不如前两回那么清晰完整,场景多次变幻,他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那越来越深的绝望、痛楚却如入骨髓。
胤礽枯坐多时,外头的天角已透出一点白,晦暗的夜色正渐渐褪去。
他闭上眼,梦中奇诡场景依旧挥之不去。
梦中是康熙二十九年七月,康熙最终力排众议,还是决定亲征葛尔丹。
胤礽其实也支持康熙的亲征之举,朝堂上很多人只知葛尓丹势力扩张迅猛,却不知他已手握漠北、漠西蒙古诸部、南疆、栖藏,如今又拿下喀尔喀各部,其掌控的准葛尔汗国已与大清国土范围大致相当!
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葛尓丹还有一个身份——四世活佛。
准格尔部是蒙古卫拉特四部之一,在前明被称为“瓦剌”,曾经俘虏过前明英宗朱祁镇的也先,就是葛尓丹的先祖。
三世温萨活佛与葛尓丹之父巴图尔为至交好友,在准格尔部宣扬佛教,曾在圆寂前留下:“你将来出生的孩子就是我的转世。”的话,结果不久之后,巴图尔的大阙氏果然诞育下了葛尓丹。
尚在襁褓之中,葛尓丹便被盛大的仪式迎为四世温萨活佛。
葛尓丹自幼在藏地学习佛法,直到他的兄长憎格遭到暗杀,准格尔部即将被其他部落瓜分,他才毅然决然还俗,带着二十多名亲兵杀回准格尔部。
这样一个曾以活佛身份宣扬佛法二十余年并撰写多部佛经的“前活佛”,对于藏地以及深信佛教的八旗满人来说,有种谜一般的吸引力和感召力。
这也是为何康熙必须亲征的缘故,他是代天巡狩的天子,才能压得住所谓“活佛”对百姓和军士的影响力。
否则葛尓丹在阵前大喝一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士们就不由自主扔下武器,跪下朝拜,这仗还怎么打?
康熙还曾收到葛尓丹大逆不道、咄咄逼人的宣言:圣上君南,我掌北方!竟然要与康熙划长城而治。
这对康熙而言,简直奇耻大辱,不将其亲手斩杀,难以泄愤!
梦中也是七月初,康熙下旨亲征,为便于年少的太子监国,他带走了三位亲王叔父和年轻气盛的皇长子——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率左路,皇长子胤褆副之、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率右路分别出击,康亲王杰书领兵游弋断后。
祭祀过后,午门钟鼓响起悠扬的鼓点,炮声隆隆,梦中的胤礽正领着众位王公大臣与皇子恭送拜别王师出塞。
谁知,转眼来到荒芜无人的山间,几顶不起眼的帐篷簇拥着,数百名亲兵手握佩刀、火器,警戒地守卫着四周。
正中最大的帐篷里,康熙竟满面潮红地躺在床榻上,咳嗽不止。原来行至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康熙便头晕目眩不能起身,只得卧病在床。他一面命军队打着龙旗照常行进,一面派人回京急召太子及皇三子到驻跸之所。
胤礽与胤祉领着太医、药材急急赶来,谁知马儿途中踩中兽夹,竟将胤礽重重甩到了地上!
胤礽忍着剧痛嘱咐胤祉带着太医先行,他稍作包扎,换了一名随行亲兵的马匹,忍着颠簸时的剧痛追在后头。
康熙见只有胤祉先到,不由问道:“太子呢?”
胤祉风尘仆仆,赶了好几日的路都未曾合眼,谁知皇阿玛眼里竟然只有二哥,他心念一转,没有替太子解释,只扯了扯嘴角道:“二哥慢一步,随后就到了。”
胤礽赶到后,伤腿几乎肿胀起来,但他还是先换了带血的衣裳,不愿叫皇阿玛病中还要替他担忧,这才撑着到了帐前请安。
谁知,他刚一进来,康熙就冷冷睃了他一眼,病中的人多思敏感,他发觉太子不仅路上拖延甚至还有心思沐浴,周身打理得十分清爽,心中不快:“太子回去吧。”
梦中的胤礽楞在原地,不及解释,却已被亲卫请了出去。
随即,梦中场景突然颠倒混乱,待意识清明之际,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麻木颓唐地跪在大帐中,而皇阿玛已苍老了许多,正激动地站起身,颤抖着手指厉声大骂:“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朕包容二十年矣!可恨你绝无钟爱君父之意!不仁不孝!”
皇阿玛的话炸响在耳际,虽知是梦,胤礽依然如被重拳击中胸腔,痛彻心扉之极,他跌跌撞撞想要走上前去看看那跪在大殿中的人是何面貌,却又仿佛被洪流推走,身不由已地摔落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宫殿门前,禁军守卫森严,有一个太监不慎靠近,都被抽刀出鞘压倒在地,严厉诘问:“何人无故环伺?!说,因何靠近废太子看守处!”
胤礽心神大震!
胤礽枯坐至天光大亮。
这会儿快要误了上学的时辰, 何保忠在外头唤了几次,他才如木偶拉线般推开门扇。
“太子爷……”何保忠满脸堆笑地屈着身子走上前来,屋子里又昏又暗, 他还没看清太子是何神色, 就突然被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一瞬间砸了满怀。
“哎呦!哎呦!”
何保忠撑不住,连连后退, 直到后背抵到殿前红柱,这才稳住身形。太子无力地倒在他肩头,他一摸, 隔着衣裳都觉太子浑身滚烫,偏偏手心却沁满了冷汗,指尖冰凉。
“来——”何保忠惊慌失措的话被胤礽抬起的手堵了回去。
“蠢货,你这样大喊大叫,程格格的命还要不要了?”胤礽满眼血丝,把他的嘴死死捂住, “我坐着歇一会就是了,别闹得满城风雨。”
若这样宣了太医, 康熙追究起来, 阿婉如何自处?
最后, 胤礽浑浑噩噩去上了学,脸色之差令几个兄弟都频频投射目光。
“二哥?”胤禛犹疑着走过来。
胤礽忙扯出一个笑来:“无事,只是昨夜没歇息好, 有点头疼, 没什么打紧的。”
见胤禛围到太子身边嘘寒问暖, 胤祉眼珠一转,也连忙起身过来, 从袖袋里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鼻烟壶,“我带了鼻烟壶,二哥要不要用一个醒醒神?”
胤礽没接,只是抬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胤祉被他盯得后背发毛,还没等反应过来,胤礽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低声道:“不必了。”
散了学,胤礽一回淳本殿就躺下了。
何保忠已经急了一日了,嘴角都起了泡,但这回太子身子不舒服就是不愿意宣太医,还疾言厉色地警告他敢透出去一个字,从此之后就不要他伺候了。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趴在太子的床榻边,赔着笑问要不要进膳。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赶出去。”胤礽闭着眼睛道。
何保忠紧紧闭上了嘴。
他可再也不敢把太子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了,万一又出了什么事儿,他可没有命来赔。见太子呼吸渐渐平稳,他松了一口气,又悄悄摸了摸太子的额头,好像也没有再烧了。
胤礽意识一直是清醒的,但却又飘远,好似与这个世道隔了一层似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毓庆宫,而是小时候在乾清宫一般。
乾清宫偏殿的耳房里,奏折、文书堆得满桌、满地,一山一山,年幼的他就坐在群山连绵之中,将折子当积木摞着玩儿,一会儿垒成驿马道,一会儿搭成高楼。
康熙在炕上埋头批折子,一会儿被他拽拽袖子一会儿被他扯扯衣角:“皇阿玛,你看,我搭了个大房子!”
康熙从不生气,哈哈大笑把他抱到膝上,指着奏章上的字教他认。
这样的皇阿玛,这样疼他的皇阿玛,最后竟会……竟会那般恨他……将他废了么?
不仁不孝,绝无钟爱君父之意……
若是旁的罪名也就罢了,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对皇阿玛不孝?偏偏不知发生了什么……皇阿玛深信不疑,他们父子之间最终竟会走向这样反目成仇的结局么?
胤礽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床帐顶上绵延不绝地万字花纹,他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但却怎么都无法欺骗自己。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每回做梦虽毫无征兆,梦中情景也无法预测,但却一定是即将发生且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而且梦中之事好似拓印在脑海中一般,轻易也忘不掉。
一整日过去,他内心难以接受的惊惶少了许多,漫上心头的是不甘与愤慨。
要他这样束手就缚,一步一步走向死路,他还做什么爱新觉罗氏的子孙?
一定有法子的。
胤礽紧蹙眉头,开始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回忆梦中的细枝末节。
等等……
梦中,皇阿玛当众怒骂他不仁不孝的时候,为何说了一句:“朕已包容你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难不成那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而他们父子俩一切的芥蒂与隔阂竟缘起今年的亲征吗?皇阿玛将在出塞途中患病,而他因摔马慢了老三一步,却被他混淆视听,最终让皇阿玛耿耿于怀了二十多年……
可是身边的扈从、亲兵与太医皆在场,为何无人替他辩驳?那些人全被毒哑了不曾?皇阿玛只要多问一句,便能知道他为何来迟,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缘故。
想通了以后,胤礽才觉着心头大石被搬开,总算能呼吸了。
别叫他查出来……他非得将那些刻意离间他与皇阿玛骨肉亲情的黑心祸害拉到午门剐了!
发泄似的在书房门口打了一阵布库,他出了一身汗,头脑也清醒了。他将擦干的帕子扔给何保忠,回房换衣裳。
伸着手臂任由太监宫女围着收拾衣带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似乎回回做梦,都是在后罩房。
这让他傍晚去寻程婉蕴时,没忍住捧起她的脸,上下端详了许久。
程婉蕴两边脸颊和嘴唇都被他的手捧得嘟了起来,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解地歪了歪头:“踏(太)子爷?”
她对这一切都恍然无知。
阿婉看着傻乎乎的,不像是有这等仙缘的样子,难不成是后罩房这里有什么神灵?听说毓庆宫以前是前明用来祭祖的奉慈殿,但怎么想前明的祖宗也不会保佑他这个大清的皇太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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