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难耐,书房的窗子大开,正好将一高一矮站在那习字的背影瞧得清晰。
胤礽弯着腰指点,胤禛则一边点头一边提笔蘸墨,学着兄长的模样提笔,但似乎写的还是不满意,胤礽侧头看了一眼,便走到他身后,直接握着他的手写,一边写一边低声讲解。
“保成的字是朕手把手教的,他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如今字写得自有风骨,教一个老四绰绰有余了。”康熙语气里有些骄傲。
梁九功也凑趣拍马屁:“都是万岁爷教得好。”
“你个奴才,满嘴抹了糖似的。”他含笑又看了一会儿,扭头对梁九功说:“咱们回去吧,别搅了他们的清静。”
瞧这模样,老四只怕也好得差不多了。
康熙心情很好,回去狠狠批了一箩筐的折子,哪怕批到三次闽浙总督这憨货上的“皇上,您吃芒果吗?这是台湾的土产芒果,献给皇上您。”的请安折子,他都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写了三遍:“无用之物,不要再送了。”
康熙心情一好,就喜欢赏人,于是开了御库,又捡了一堆东西赏给太子和四阿哥。
赏给太子就罢了,皇上哪天不赏太子?但单单加上一个四阿哥……又叫满宫揣测个不停,翊坤宫里,宜妃看热闹不嫌事大,坐在炕上咔咔地嗑着瓜子,笑道:“四阿哥因孝懿皇后得了圣心,乌雅氏却吃了挂落,哈,真是笑死我了。”
延禧宫,惠妃也高兴得多吃了一碗米饭,但心里又忍不住酸溜溜的,怎么赏的不是她的保清?
长春宫,荣妃手里慢慢地转着佛珠,将胤祉从阿哥所叫来,拧着眉头道:“兄弟里头,往常也就你能跟太子说上几句话,如今怎的叫老四抢了先?”
胤祉也一脸蒙……他也不知道啊!
“好孩子,你明儿包上一包黄芪去毓庆宫一趟,就说是来探四阿哥的病,记得额娘跟你说的话,事事跟紧了太子,往后一个亲王是板上钉钉的。”荣妃疼爱地摸了摸胤祉的头,“去吧,回去读书吧。”
孝懿皇后百日一过,众人除了服,胤禩平日里住阿哥所,但每月都会去惠妃宫里小住几日,竟再也不曾回过景仁宫。
经此一事,胤禛深觉心寒,与太子渐渐亲厚起来,与八阿哥胤禩却日渐疏远了。
待除了服,孝懿皇后的梓宫也到了要下葬的时候,而毓庆宫里则为了另一件事忙碌着。
王格格生产之期将至。
第32章 生产
等到除服的旨意终于下来, 已是十一月中旬,后罩房院子里那颗枫树叶子渐次由绿转红,在一片萧索的秋风中, 如火如荼, 成了唯一艳丽的亮色。
程婉蕴很喜欢,时常临窗赏景,还捡了几片好看的叶子压在书里做书签。
斯人已逝, 活着的人也要渐渐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中,如今执掌后宫的大权移交给了钮钴禄贵妃及惠宜德荣四妃,宫里的氛围在权利的更迭中又重新平静下来。
太子这段时日很高兴, 捧着一沓厚厚的信读了又读,到程婉蕴这儿也不忘带着,摇着摇椅一日看上三四遍也有的,每每看完更是一脸满足。
那信封火漆瞧着很眼熟,因此太子每每读信,她就借口避开。
面包窑被她开发了新功能——酥烤豆腐!真的太绝了, 只要两块水豆腐,将豆腐切成拇指大小的块状, 放入面包窑中烤制半个时辰, 中间翻面刷油一次就成功了!
刚烤好的豆腐会膨胀起来, 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烤豆腐一定要趁热吃,才有那外酥里嫩的绝妙口感。
程婉蕴还调了几种酱汁, 甜辣的、酸辣的、孜然的, 蘸酱吃起来堪比后世的铁板烧豆腐, 她躲在面包窑跟前,被豆腐烫得直哈气, 却还是停不下来。
秋高气爽,胤礽在屋子里读信,最后一遍读完,他总算有了一丝真实感,心绪仿佛也随风飘入广袤漠北。
尼布楚的事儿,已有了定论。
在戈洛文到来前,明珠与索额图已设法联络上了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又借着蒙古人的掩护,以买卖粮食、农具为借口在城中穿梭,不断暗示在大清治下的老百姓如何安居乐业、自由自在,那描绘出来的盛世景象,轻易便撬动了这座边城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民心向背。
戈洛文到了的第一日,就如梦中一般傲慢地提出各式各样的谈判要求,面对此等下马威,明珠却笑眯眯地按住暴躁的索额图,通通都应下了。
索额图面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没骨气。”
明珠笑意更深,摇摇手指:“让他跳得再高些,打起来才爽快嘛。”
第一日的谈判,戈洛文也如梦中一般恶人先告状,在谈判桌上滔滔不绝,明珠以副使的身份列席,一言不发,任由索额图和戈洛文两人大吵起来,相互指责。
第二日,戈洛文率先提出将黑龙江以北划归俄国,索额图再次破口大骂,几经争执,戈洛文假意让步说:“既然如此,边界划到牛满河。”
索额图正要说什么,却不妨被明珠用力踩了一脚。
等他“嗷”得一声回过头,明珠已示意徐日升翻译道:“我大清对此次和谈,只有一点要求。黑龙江两岸、喀尔喀蒙古及贝加尔湖以东皆为我中国之地,鄂人应归还尼布楚和雅克萨,以勒拿河和贝加尔湖为国界,其余免谈。”
戈洛文极力反对且诋毁,鄂人世代在贝加尔湖游牧,岂能说其为大清领土?
明珠也不多说,十分淡然地笑了笑:“谈不拢就算了,我们走吧。”
明珠拽起懵圈的索额图,对徐日升和张诚招了招手,起身就走。
戈洛文瞪大了眼,清廷有何依仗,竟敢如此强硬不成?老谋深算的戈洛文沉得住气,并没有阻止二人离开,反而借机提出休会,还散布在尼布楚增派了火枪手的消息,妄图借此给大清使团施压。
他比谁都知道,谈判这种事不能急。
而这时,明珠正拉着索额图在帐篷里烤羊。
帐篷里有个火坑,上头架了铁箅串了只小羊羔,正是火候好的时候,羊羔是正宗的乌珠穆沁羊,外表已经被烤得金黄油亮,外部的皮肉也焦黄发脆,但只要拿匕首划开羊肚,便能发现内部的肉嫩熟绵软,保有羊肉本身清香的同时,又浸透了烤酱香味,香味俱全。
“明珠,你这烤羊的手艺不错,”索额图一边大口嚼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过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烤肉,万一真打起来……我虽然不怕,但回去你我都得吃挂落。”
索额图本来是过来找明珠吵架的,结果还没撩开帐篷毡子,鼻尖忽然闻见一股扑鼻香味,他循着香味走了进去,就见明珠好整以暇地拿刷子给烤羊刷酱呢。
因为肉太香了,索额图说话时还不小心喷出几点唾沫星子。
明珠嫌弃地往后移了移身子,避开索额图喷出来的肉沫,细细地用蒙古刀片下来一块儿滋滋冒油的羊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吞下去了才道:“你等会吃完就去预备一下,明儿天不亮就把将士们都拉出来在河边军演操练,都卖力些,擂鼓吹号,让那老头睡不好觉。”
“你果然是个蔫坏的。”索额图咧嘴大笑,他最喜欢干这种吓唬人的事了,顺便也把将士们拉出来练练,可别锈了刀!
于是戈洛文躺在床上,忽然就被震天响的炮火声吓得窜了起来。
急匆匆地跟着随行亲兵到城墙上一看,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河对岸全是乌压压的士兵和船舰,旌旗猎猎,火炮森森。
亲兵道:“大清使团正告,他们正在练兵军演,请大使不要惊慌。”
戈洛文:“……”
大清的兵强马壮也被尼布楚的边民默默看在眼里。
“也让我看看那黄毛老头吃瘪的嘴脸!”河对岸,明珠手中的西洋望远镜被索额图一把夺去,“哈哈哈你看他,他那脸都拉成个老丝瓜……”
这夯货果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明珠很无语,然后转头又从扈从亲兵手里再拿了一支望远镜。
戈洛文从这军演中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当晚,他便要求继续谈判。
这人不愧是个谈判高手,此时此刻依旧没有示弱,反而继续自己的攻势,他严词告诉索额图沙皇绝不会放弃雅克萨,大清的要求他没办法答应,不如双方以石勒喀河为界,他已让了一大步!
明珠微笑着拒绝:“我大清之诉求,已说得很清楚了,大使若不能接受,我们也不介意用武力解决这一争议问题。”
“你们想要划分喀尔喀与西伯利亚的边界问题,但……”戈洛文站了起来,眼眸阴翳:“可是喀尔喀蒙古早已被葛尓丹占领,大清没有资格与我鄂国就此谈判!”
戈洛文说完,锐利如鹰的眸子便来回扫过对面大清使臣的脸,没想到明珠与索额图等人都一脸平静,丝毫不为所动。
戈洛文还觉得奇怪,没等再开口,却听尼布楚城中竟然传来了喊杀声。
戈洛文脸色大变!
“现在,大使能好好说话了吗?”明珠还是那个微笑的样子,甚至笑意更深了。
戈洛文颓唐地跌坐在椅子里,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之后谈判便十分顺利,戈洛文总算低下他那自诩高贵的头颅,但还是在作出让步后锱铢必较,与明珠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最后姿态低到尘埃里,哪怕是一尺一寸也要计较,即便是恳求、示弱,他依然用尽了万般手段去争取、斡旋。
索额图对他这样没脸没皮、反复无常的狡诈个性厌恶至极,早就想派兵围了尼布楚,但被明珠拦了:“我们已达到目的,不要赶尽杀绝。”
兔子急了还咬人,这种事过犹不及。
胤礽读信至此,与索额图的感受却大有不同。他对这戈洛文倒有点改观。
他认为戈洛文是忠臣。
与梦中那占尽了优势一路高歌猛进的戈洛文不同,此时的他腹背受敌、孤军奋战,却没有轻言放弃,仍旧为了国家拼尽全力。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沙鄂归还尼布楚及雅克萨,以外兴安岭-贝加尔湖为界。
但贝加尔湖全部都属于鄂国。
这与鄂人入侵黑龙江流域之前的边界其实一致,大清没有多要鄂国的土地,也没有失去原有的土地。
这个结果传回京城,康熙御笔朱批在折子上情绪激动地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让索额图与明珠尽快签订合约。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七日,清鄂两国在尼布楚双方握手言和,索额图代表清廷与戈洛文在条约上签字盖章,并使用了拉丁文、鄂文、满文各记叙了三份。
签完了合约,明珠和索额图并未立刻启程回来,而是又盯着刻了界碑,完成了尼布楚和雅克萨两个城市的军队交接换防。当鄂人离开尼布楚时,城中的边民载歌载舞,挥舞着彩带与鲜花,迎接着大清将士。
做完这一切,明珠又向索额图提出,要将两国通商的贸易口岸搭起来,不然鄂人冬天活不下去,越过西伯利亚跑过来打劫的事定然还会再次发生。
到时候合约就成为一纸空谈了。
因此,胤礽收到信的时候虽然已经十一月了,但大清使团却还未启程回来。
康熙收到使团继续留在尼布楚的折子比他早多了,已批复:“大善!依策安定边境,尽收人心。”
他做了两次梦,梦中结局也被成功改变两次,这让胤礽怎么能不高兴呢?难不成真是上天在庇佑大清,才让他接连两次做了此等警示之梦?
胤礽期待着再入梦境,只是这梦向来毫无征兆,梦中之事也没个由头,两次做梦毫无关联,这时日一长,他也不再将心神记挂在这等缥缈之事上头。
等进了十二月,宫里就提前开始忙活过年的事儿了,各地的皇庄陆续拉着大车往宫里运东西,否则再晚上一两个月,那雪下得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毓庆宫里也不例外,先是尚衣监来为太子量了冬衣,太子是除了康熙外服制规格最高的人,过年的时候要穿的服饰多样隆重,不仅分了朝服、吉服、常服、戎服等类别,还都采用昂贵的缂丝制成。
尚衣监来人的时候,太子正在程婉蕴院里逗猫玩。
程婉蕴用鸡毛和彩石做了根逗猫棒,咪咪很赏脸,每次拿出来都扑得又滚又跳,若是把逗猫棒放在它尾巴上,它还会瞪大猫眼,猛地扭身抱住尾巴啃,然后一口把自己咬疼了,又“嗷”地一声。
但过一会,它又忘了教训,每次都重蹈覆辙,把胤礽笑得不行。
这时候,门上传话,说尚衣监遣人来为太子量衣。
太子还在长身体,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短了,因此尚衣监年年都要预备新衣。
胤礽懒得回去,就说在这儿量。
程婉蕴这才开了眼界。
太子的吉服为杏黄四爪蟒袍,非明黄,但其他规制皆与皇帝一致。
过年太子随康熙参加朝会接受文武百官叩拜时便穿杏黄四爪蟒袍,外罩貂皮端罩,挂朝珠,腰系朝带;朝中仪式结束,得换上另一身月白色缂丝彩云蓝蟒袍去宁寿宫拜见太后,到了晚上除夕夜家国大宴,还得再换另一身香色缂丝蟒袍。
大宴有三场,第一场宴臣工、宗室,第二场宴后宫妃嫔,第三场宴亲王、皇子。
每场有每场的穿着,一天下来就要换五六趟衣服。真是累人啊!
紧接着,宫里又开始预备春联。
宫里用春联的地方多,不得不早早便开始筹备,先要由工部根据各宫殿宇的规格、等级还确定春联的样式和尺寸,再让内务府造办处按制裁做,有的地方要用白娟,有的地方要用镶黄娟边的红砂纸,还有各处门神贴画,确定好数目情况和样式,再让书法出众的翰林学士用吉祥语写上瑰丽典雅的辞藻。
写完以后便先收起来,等腊月二十三各部院各衙门都“封印”以后才挂。
毓庆宫的春联是太子自个写的。
他给程婉蕴写的是“万象更新春满园,福人天赐好年轮”,这是希望她年年有福气,过得好;给王格格写的是“富贵三春景,平安两字金。”,希望她能平安生子;给李氏写了“太平天下福,仁让里中春”。
李氏见了,只笑了笑:“太平?仁让?太子爷还是不放心我。”
说完便让金嬷嬷好好收起来。
等真熬过了年,程婉蕴才好好松口气。
她是头一回在宫里过年,才知道规矩多得很,也极累人,幸好她如今只是个格格,既不用入宫拜年,也不用参加宫宴,太子就不同了,自打进了腊月,他就成了康熙的腿部挂件似的,每日都有不同的事忙。
从初一到十五,又各有各的活动,比如要接神,康熙会领着太子到佛堂拈香行礼,出入时还要放鞭炮;所谓“抬头请神,低头踩岁”,选好吉日,要从户庭到大门的路上洒满芝麻秸,人们在上面走以祈福,这叫“踩岁”。
太子带着兄弟们在乾清宫踩了一遍、到宁寿宫又踩了一遍,收了两回压岁钱。
回了毓庆宫,他笑意盈盈给程婉蕴手里放了只沉甸甸的金丝缎绣福鱼的荷包,还拉着程婉蕴在廊下再踩了一遍芝麻秸,芝麻秸在脚下碎裂,劈啪作响,外头亦响起爆竹声声,他握着她的手,眼眸温柔明亮,诚心诚意地祝祷:“愿我的阿婉来岁芝麻开花节节高,岁岁平安。”
程婉蕴听得眼眶一热,扭身像只小熊似的抱住了他,埋头听他胸膛里发出的闷笑。
这家伙小小年纪就很会撩了怎么办。
冷静!冷静啊!
进了腊月,除了祭灶神、大扫除、做枣糕,预备年礼送给李氏和王唐两位格格,程婉蕴便是剪剪窗花,翻一翻库房里有没有不违制的普通料子,当做“优秀员工”奖品赏给院子里伺候的人,又按照全年当差的情况,给发了年终奖。
添金乐得日日都笑得合不拢嘴,对于他们这些太监来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红樱、青杏、碧桃也是,她们也盼着多攒些体己,到时出宫以后家人还能给谋个好亲。
添银倒是平静,他收了银子磕完头,还分了大半给外头做粗活的小太监。过年前后下了两场大雪,那小太监就负责扫门前的雪,没两天脸上手上都冻得红肿,他们一不敢耽搁差事,二没那些银子调理,都是咬咬牙就过去了。
添银以前也曾当过多年粗使太监,心知不易,便将自己得的赏分了出去。
程婉蕴知道以后,提了粗使宫女和太监的月例,至于添银……他是个沉默冷言的性子,领着库房的差事就只做好库存的差事,平日里也不到她面前来钻营,就是来回差事,也是一板一眼拿着库房册子认认真真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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