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程家祖父就成了那条街最俊俏的杀猪汉!程老太太一说起程老爷子就眉飞色舞,说他又强壮又浓眉大眼,夏天天热,他就只穿无袖的短褂子,敞着怀,手起刀落剁猪肉,分毫不差,都不用上称。
程老太太就在他猪肉铺边上卖菜,每回收摊程老爷子都送她两根骨头回去熬汤。
后来,两人成了亲,许多许多年后歙县有流民占山为王闹了响马,县令征民壮剿匪,她祖父去了,杀了好几个匪徒,但最后鲜血淋漓被人横着抬回来了,受伤太重撑了几天就断气了。
县令给他们家写了个勇壮之士的匾,还给了二十两银子抚恤。
“那匾还被我祖母藏着呢,人家劝她拿出来挂着,她却觉着这东西是夫婿拿命换的,不愿意见到,就一直收着,只想念祖父的时候才时不时拿出来擦拭。”程婉蕴叹了口气,很多人都说程家是泥腿子,她都不反驳,的确是嘛,往上数三代还是杀猪的呢。
而且她不觉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很为祖父感到光荣,他或许也可以不去的,但他还是为了保卫家人、邻里站了出来,因此才牺牲的,他明明很勇敢啊。
程婉蕴笑道:“我祖母常说,我阿玛那身无二两肉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祖父,怀章也文弱,反而怀靖就生得很像祖父,祖母因此最疼他,还说他不仅生得像,就连那倔强的狗脾气也像,说他是那等只要你待他好,他便也愿意为你掏心掏肺、哪怕豁出去命的人。”
胤礽想到梦境中因他之故被处死的程怀靖,垂下了眼眸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悲伤情绪,轻轻道:“老人家看人……很准。”
他在梦中听到太监们递进来怀靖的死讯,怔忪之余,竟在庆幸,幸好阿婉已先去了,不然竟不知该如何向她交待了。
胤礽看得出来,兄弟姐妹里,阿婉虽然都疼他们,但心底应当是最喜爱怀靖这个幼弟的。怀章性子老成不用人操心,怀靖却活泼开朗又贴心,那么大了还能和额林珠弘晳玩到一块儿。
那样的悲剧,以后不会了,绝不会了。
胤礽暗暗下定决心,抬头道:“都扯远了,总之今儿皇阿玛把你们叫回来,应当就是要宣旨的意思,旨意一下宫里定然会有轩然大波,你心中有数就好。”
程婉蕴也敛了神色,郑重向太子爷谢恩——程家送县令到父子三人都能身居要职,全离不开太子爷的提携,但太子爷已经搭好了戏台子,这戏程家也要唱得起来才行!
这大恩要接得住、要扛得住,否则扶不起来也白搭。宫外靠程世福和怀章怀靖了,宫里就得靠她了,她要为程家撑住半边天。
“您放心,”程婉蕴平日里与世无争,但不代表她好欺负,她笑道,“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胤礽揽住她的肩头,低声道:“从此以后,你就被我立在人前了,那些有心人以后说不准会冲着你来,咱们日子会过得累一些,但别怕,还有我呢,我会站在你身后,你只管记着这个就好。”
大胆的走,他的阿婉值得一切荣耀。
程婉蕴点点头。虽然她是后世的魂灵,对抬旗其实并不强求,就算一直都当汉人,她也觉得挺好的,她本来就是汉人呀?后世五十六个民族都是平等的。
但在清朝,这真的是整个家族用无数金钱都无法换取而来的殊荣,不论是顺治朝还是康熙朝能够享受到这一赏赐的家族都是凤毛麟角。
一般抬旗的都是皇帝的宠妃或者母族,比如康熙朝的佟佳氏、雍正朝的年家、乾隆朝的令妃魏家、贵妃高家等。要不就是给得重用的亲王加恩,如四爷就给他信重的十七弟果郡王允礼的生母勤妃陈氏抬旗了。
而给太子的侧福晋抬旗的,实在是头一例,毕竟太子妃的母家都还在汉军旗,她居然在这上头越过了太子妃。
这让并不知道太子爷和太子妃两人已经形同决裂的程婉蕴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已知太子爷不是恋爱脑,也知康熙不是慈父,他为何会同意儿子抬高侧室的出身去压制太子妃呢?程婉蕴想到的第一个原因便是索额图病重,赫舍里氏无法再为太子爷提供价值了,而她爹程世福近几年来还算得圣心,康熙可能觉得她家能扶一扶给太子爷加重砝码?
第二个原因很有可能的就是:要不石家犯错了,要不太子妃犯错了。而且这个错一定还不小,且被康熙知道了。
程婉蕴觉得太子爷替她求来抬旗的恩典还算正常,她自己也知道太子爷对她的好,她也总想尽己所能去报答太子爷,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已不必多言,但康熙对这件事居然一点都没拖延,竟然要火速加急地办这件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得不说,叫她猜了个正着!
她和太子爷刚回毓庆宫不久,只来得及把孩子们先安顿好,东西都还没放下,廊下堆了一堆的行李,梁九功就笑眯眯地捧着圣旨来了。
程婉蕴跪下接旨,听完才知道他们家抬进镶黄旗了……八旗中“镶黄、正白、正黄”为皇帝亲领,属于上三旗,而镶黄旗又是其中最尊贵的,程婉蕴这下都有点恍惚了。
太子爷也给康师傅吃了迷魂药不成!
程婉蕴不知道如今东宫式微已到了康熙不得不下力气扶持的地步,这也是胤礽苦心孤诣才得来的局面——皇阿玛不喜欢别人抢他的东西,那要让皇阿玛自己拿出来,就得让他心甘情愿。而他自断臂膀正如剔骨疗伤,将身上腐朽、溃烂的肉全都挖掉,等长出新肉来就好了。
有舍才有得。
康熙给程婉蕴抬旗,不是为了程家,而是为了太子,为了昭示皇恩浩荡、东宫依旧。
其实以胤礽如今的局面,也可以提出让索额图这一支也封爵来加恩赫舍里氏,康熙可能同样会同意——因为索额图显然过不过多少年了,给一个虚爵也无所谓。
但对东宫来说,这点小恩小惠却显得弱了一些,显示不出康熙对太子爷的恩宠来。
正好阿婉争气,一口气生下了龙凤胎,又恰好风调雨顺、国富民安,于是用程家反而成了最合适、最正当的了。
胤礽当时在陪阿婉坐月子的时候就计划好了,趁着绝佳时机要替阿婉要个大的甜头,他为程家铺路,也是为自己铺路,他们之间、家族之间早已密不可分、相辅相成。
宣旨的人是两波,一波去了毓庆宫,另一波去了程家那小胡同。
遇着这样的大事,是整个家族的大事,不过康熙还是留了一手的——他只说抬程婉蕴他们家这一支,而不是全部族人,而她直系的亲人也就这几个人了,程家父子三人全都告假回家也就是了,否则若是一整个大家族,即便是远在歙县的族人也能接到旨意呢!
程世福捧着那圣旨还跪在地上,那神情已全然呆滞了,整个人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如坠云端一般,都已经接完旨了吴氏想拉他起来都拉不起来,她又着急给传旨太监塞荷包,还想让他们留下喝茶结个善缘,但都被太监们用一箩筐不重样的吉祥话婉拒了。
如今程家俨然已成新贵,他们哪里敢收程家的银子,巴结还来不及呢!
程怀章和程怀靖跪在程世福身后,当爹的没起来,他们自然也就跪着,两人伏在地上偷偷交换了个眼神。
怀章是略含责怪的眼神:“你在宫里理应消息更灵通些,居然不知道提前给家里带个信啊?”
怀靖是大呼冤枉地挤眉弄眼:“我跟姐姐在园子里好不好,我上哪儿知道去啊!”
后来等传旨太监走了,程世福才忽然想魂魄归位了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快!快啊!快去买炮仗!!”
一家欢喜一家愁,在沿儿胡同的程家大放爆竹,还张罗着要请客了,已经把儿子们都打发去张家借厨子了的时候——
而几条胡同相隔的石家,却一片愁云惨淡,门口已经搭起了大片惨白的芦棚,门上墙上都挂了白布,孝子贤孙已披麻戴孝守灵烧纸。
灵幡随风飘荡,纸钱的烟灰呛人,石文炯四十几岁的年纪,修剪着利落的八字胡,已经从兵部告了丧假回家,他站在灵堂里,望着牌位上母亲的姓氏,还有正中那黑沉沉的棺材,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意,只是只有他知道,这个悲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为了母亲的离去。
他两个儿子已经舍官回家了,还有一个跟着太子妃的兄弟一起远在天津卫的小儿子,估摸着也收到信要回来了。
石夫人默默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素白的外衣,石文炯没有回头,背着手沉声问道:“宫里可有什么信?”
石夫人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一早,太子妃娘娘赐了路祭。”
石文炯微微蹙起眉头——皇上素来重孝,每逢臣子里有报丁忧的,都会派亲近的太监到臣下家里赐祭,可如今却只有太子妃娘娘派人出来,这太古怪了……
总归是官场沉浮已久的人,石文炯直觉不太对劲,石家为太子妃母家,不应受到如此慢待才是,正当石文炯犹豫要不要派人进宫打听消息时,就听说了程家抬旗之事。
“不好……”石文炯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一下就明白过来,皇上在朝堂上最善用平衡之道,他这是要弃用了石家,才会这样扶另一个起来!
太子妃性子要强,与太子似有不和,石文炯身为伯父也有所耳闻,但他万万没料到会闹到此地步!他转头望向石夫人,几乎是目呲欲裂:“愚妇!你常入宫陪伴太子妃,怎么不知多多规劝太子妃,如今岂不是要拖着全家下地狱!”
石夫人被夫君吓得满脸惨白又满腹委屈,不由低头呜咽哭出声来——太子妃极有主意的一个人,岂会听从她这个堂伯母的话?她进宫除了奉承着太子妃还能怎么办?不论太子妃做什么她自然要说她的好,难不成要她顶着太子妃说话么?
石文炯心头一片冰凉,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丁忧三年,三年后丧期服满再起复或许不知要被打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说石家乱成了一团,就连正殿里,刚刚从昏迷里苏醒不久,好不容易能坐起来喝药的太子妃,也被这程家抬旗的消息惊得喘不过气来了,她不停地倒着气,脸又变得青白一片。
利妈妈吓得不行,扶着眼瞧着又要往后倒去的太子妃,不住地叫人喊太医来。
而隔壁屋子里,一直见不到额娘的二格格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压抑的氛围,本性乖巧的二格格顿时大哭了起来。
二格格的哭声像一根针似的刺痛了太子妃的心,让她从天旋地转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般,她抓着利妈妈的手,垂着头不住地喘粗气,好歹是挺住了,没有气急攻心再次昏过去。
“娘娘,娘娘……”利妈妈也焦急地搂着太子妃,不停替她顺着后背,呼唤着她。
忽然,利妈妈的手背突然滴了一滴泪,她愣住了,入宫也快十年了,这是太子妃头一回在人前抑制不住地掉泪。
“妈妈,原是我错了吗?”
利妈妈一阵心酸,她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只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珉姐儿……”
“妈妈,原来当个精巧的笼中雀儿,反倒比我的命好多了……”太子妃闭着眼惨笑,“我想堂堂正正给石家挣了脸面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抬起通红的眼,望着这高高的宫墙,喃喃道:“可我不想当雀儿啊,我想让阿玛为我骄傲啊,我只是想让阿玛为我骄傲啊……”
利妈妈看不下去了,她心痛难当,也不由掉了泪,说:“娘娘,太子爷已经回来了,奴婢这就去请……这就去请……”
“不必了,妈妈……不必了……没用了……”太子妃得知程家抬旗以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太子爷这是彻底厌弃她了,于是带着连石家也不要了。
她绝不会为了她、为了石家说情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她头一回忤逆太子,太子爷就问她:“你还记得你从前是什么模样吗?你还记得你刚入宫的样子吗?”
如今想来,那个过去的眼眸清澈的自己,她真的快要记不清了。
太子妃呆坐了一日,随即又听画戟急匆匆来回:“听闻琼州黎人又生乱子,不顺朝廷,弹劾石琳大人察奏不利、守土不力的折子已经如雪片般递进宫了。”
太子妃摇摇欲坠,她的意识最后一丝清明,仿佛又回到她倔强不服气和太子爷决裂那一日,她仿佛又听见太子爷怒极地说:
“你以为我如今不能废你,你就有恃无恐吗?那你且看日后,我到底能不能废了你!”
原来……太子爷是预备这样废了她啊。太子妃如今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原来,并不是一定要休了她、夺了她的太子妃名头才叫废……
凉冷三秋夜,已过了宫里下钥的时辰,但胤礽仍还留在索额图府上。
索额图缠绵病榻两年有余, 这屋子里浸透了清苦的药味, 如今药炉撤了,换燃上了养心安神的柏子仁与老山檀根,那一缕香烟虚无缥缈地从樟木小香盒里袅袅升起, 分明是清淡心安的味道,胤礽却觉着好似还是满腔满鼻的苦药味。
他坐在床榻边的小杌子上,静静地陪伴叔公走过最后一程。
自打他幼时起, 叔公就一直陪伴他、保护他,叔公虽有私心,他却实实在在得到了叔公毫无保留的庇护,索额图在时,就像个擎着大伞的巨人一直站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
以后叔公走了,再遇大雨滂沱, 他从此也只能自己执伞了。
因太子爷在,索府上下正在无数灯烛下悄然忙碌着, 说话都压着嗓, 陀罗经被、棺材、孝衣、灵幡、纸钱、念经的和尚都提前预备起来。
索额图已经不大说得出话了, 半睁着眼,视线也涣散得落不到胤礽的身上。他如今正是弥留之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有时突然好些, 还能和胤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
人之将死, 索额图却没有再为赫舍里氏、为他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求什么,留给胤礽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着这个老人浑浊的一滴泪:“往后……太子爷……总算可过得畅快些了。”
这话像刀子似的割开了胤礽的心。他坐在那儿, 忍着酸涩道:“叔公浑说什么呢。”
索额图却闭上了眼睛,之后再无力说话。
原来他一直都明白,他站在那儿一天,胤礽受康熙的猜忌便多一天,那个他曾经侍奉了几十年的老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帮着擒鳌拜的小皇帝了,即便他已乞休赋闲在家,身处深宫的老皇帝仍旧只盼着他能早点死去。
可是,他又不能真这般撒了手,皇上不需要他了,太子爷还需要他。
胤礽眼眶发酸,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外头,抬头去看天上的夜色。
至少,他挽回了叔公的身后名。
他曾经梦到叔公身披九条铁链、每日只给一餐水米幽禁在宗人府,那时的叔公已经六十七岁,最终这样凄凉地困饿而死了。这样死后,皇阿玛似乎仍不解气,将他痛批为大清第一罪人,将索额图的罪行抄录在邸报上晓谕天下:“尔为大学士,以贪恶革退,后复起用,罔知愧悔。尔家人讦尔,留内三年,朕意欲宽尔。尔乃怙过不悛,结党妄行,议论国事。皇太子在德州,尔乘马至中门始下,即此尔已应死。尔所行事,任举一端,无不当诛。”[注1]
如今,他未去德州,也未在德州得了重病,年老的叔公也未曾昼夜星驰、因心急如焚骑马到行宫门口才下马,而又多添了个罪名。早早听了他的话病退的索额图,好歹过了几年安生的晚年日子,含饴弄孙、煮茶下棋,生病后皇阿玛也多有赐药赐医,前几日还下旨称赞他:“卿乃辅弼重臣,勤敏练达,自用兵以来,翼赞筹画,克合机宜。”[注2]
瞧,只要他稳稳当当做着这个太子,皇阿玛对叔公也乐得施恩,而东宫稳当,便也是叔公临走前最大的慰藉了,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求,他知道胤礽不会辜负他,正如胤礽二十多年来,也从未怀疑在索额图会背叛他一般。
叔公能安心的走,不狼狈、未受折磨,胤礽心里另一块大石也就放下了。
前两年要开辟新航道,他不顾他那两个傻舅舅格尔芬、阿尔吉善是如何地痛哭流涕、吓得肝胆欲裂,直接请旨将他俩塞进了前往美洲的远洋船上,来回一年的航程,如今也不知飘到了哪片海上,竟还没回来,胤礽也担心恐怕这次是凶多吉少了,这两年他时常来探望叔公时,心里也很愧疚,若真有万一,临走前两个儿子都不在他身边尽孝,是他的过错。
但索额图这回很看得开,当时他还能坐起来说话,宽慰胤礽:“这是他们的命数,太子爷不必忧心,奴才有七八个孙子在身边,不差他们俩,他们就算死在海上,也比死在青楼楚馆女人的裙底好,奴才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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