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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此前看似不经意的布置,如今想来,竟是极有远见!若没有张廷璐,只怕东宫又被人抬到砧板上当做鱼肉了!
还有他姐姐,也会受极大牵连!这事儿说到底,就是要害她姐姐不得安心产子!
怀章紧抿住唇。
所谓五黄廉贞星,五行属土,因此其也被称为“五黄土星”,相传商纣王手下有个大奸臣名叫费仲,商纣王任用费仲,由其把持朝政,最后商朝灭亡,费仲被处斩首。
因此,费仲被令为邪恶之星,主诡辩、歪曲、恶性。廉贞星,五黄廉贞星在八方没有固定的宫位,只是在九星飞行时,填补空缺的位置。因此在星象上常被解称:“宜静不宜动,静时威震八方,动之则凶;宜补不宜克,补时得令平安,克之则祸。”
这星象上特意记了东方飞现五黄廉贞星,便已成所谓“五黄煞”,为九星中最凶之星,即便是程怀章这等民间长大之人都知道,五黄煞必犯血光之灾、重病绝症、或有破家之患!
“衡臣,这事儿,得今早报太子爷知晓才是,才能早做防范。”怀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几乎恳求地看向张廷玉。
“此等大事,我阿玛已让宝臣递信过去了,放心吧。”张廷玉眼眸微微闪烁,道,“说与你听,也是要你我心里都有个数,这段时日宫里宫外人心浮动,太子爷、你姐姐在宫里一定不好过,我们在外头只怕也要受牵连!咱们得小心些,别叫人做了筏子,成了那借刀杀人的冤魂!”
怀章沉声点头,他心里却更对张廷玉在官道上的天赋与眼光而感到钦佩,他才几岁,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能从这样微末的信息里看透局势,他太敏锐了!
这就是世家底蕴吗……怀章越发想远了。与张家相比,明明离东宫更近的程家,既不知道这种消息,即便知道了,只怕也反应不过来。
宦官世家、家传身教,原来如此。
怀章心里暗暗立下誓言,世家也并非一蹴而就的,如今张家就像一棵大树,而程家却还是个小树苗,以后他也要这样教他的儿子、侄子、孙子,这样终有一天,程家或许也能长成枝繁叶茂的所谓世家。
除此之外,他也要尽快成长起来,他要多多向衡臣学习!他的岳父就是个纯粹的文人,而他想要成为姐姐的依靠,却要真的入世才行,怨不得当初姐姐从宫里传话出来,让他要多和张家结交、走动,而不是丁家。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想着,程怀章探过身去,忽然握住了张廷玉的手,一张素来冷板的脸透着认真道:“往后,还请衡臣多教我!”
“你是我阿玛的学生,我们素来是平辈相交!你忽然在说什么胡话……撒手……撒手……哎哎哎,我的饼要掉了!”
畅春园,讨源书屋西厢房。
深秋萧索的风已染红了畅春园里的枫叶、吹得荷塘只剩几片残枝,大雁已经南归,龟龟也已挖土冬眠,天气凉了住在院子里就有些湿寒,因此康熙和皇太后、其他阿哥、公主、后妃们都已经回宫。
茉雅奇一换季就咳嗽,园子里太冷,太子妃昨日也领着二格格回宫了。
因太子爷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因此太子妃前几日派了利妈妈来西厢来传话,说是二格格身子不适,省得过了病气给程侧福晋,回宫也好细细医治,因此预备启程回宫了。
胤礽只淡淡问了一句:“孤是只有茉雅奇一个子嗣吗?弘暄先前也咳嗽不止,怎么不见太子妃为了弘暄火急火燎回宫?”
利妈妈立刻就跪了下来,她不知怎么为太子妃辩解,急得满头大汗。实际上,程侧福晋这一胎引得满宫侧目,太子爷亲自安排人手,不叫旁人插手,防备极重,太子妃身为主母颇为尴尬,这本是她应该看顾的事,被太子爷这么一插手,她过问也不是,不过问也不是。
而且太子爷近来越发不顾太子妃的体面了,直言斥责也是常有的事,正好茉雅奇老毛病又犯了,这关键时候,太子妃自然是想避嫌的。
与其在园子里被太子爷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还不如回宫去,眼见着快过年了,宫里各项杂事更多了,即便是四妃也忙不过来,她岂不是正好能插一杠子进去?
“既然太子妃不想管弘暄,那以后弘暄的事都不必她管了,来人,去传孤的话,立刻就将大阿哥的东西从正房里挪出来,以后除了初一十五过去请安,再不许大阿哥去正房!”
胤礽看了眼跪在地上汗出如浆的利妈妈,之前皇阿玛只是不许弘暄在后院留宿,却还是让太子妃担着这养母的职责,但他今儿是连这个名分也夺回来了,石氏不配为弘晳母亲!
利妈妈也想到这一层,她心惊胆战。
竟连面也不让见!
利妈妈不敢忤逆盛怒下的太子,只好磕了头就退下。回去和太子妃一说,太子妃却依旧风平浪静地吩咐画戟收拾东西,淡然道:“弘暄自打到我膝下,三灾两病的,想来我与他却无母子缘分,如此也罢,省得还要多费一份心思了!”
利妈妈忍了又忍,她是自梳的女子,并没有嫁过人,不知夫妻相处之道,但她年纪大了,也见过不少没能情投意合的夫妻,有的是受刻薄的婆母所累、有的是为贫穷过困,不幸之中种种都不同,只是她却也没有见过如太子爷、太子妃一般相看两相厌到如此地步的夫妻!
没有多事的婆母、过日子的银钱也不缺,太子爷又不吃喝嫖赌,性子也不暴躁不打人,唯独是偏宠小妾这一条,可有皇上看着,那程氏也乖顺,这么多年也不算宠得没了分寸。
怎么就能落到这地步?
即便是她,都能看出太子妃已经走到死胡同里了,她忍不住进言道:“娘娘,大阿哥是太子长子,他握在咱们手里,不论以后咱们有没有自己的阿哥都好,好歹您日后还多个依靠,哪怕……哪怕太子爷偏宠妾室也不怕,可如今……”
利妈妈真正着急的是,弘暄回头又叫太子爷送给程侧福晋养了怎么办?那程氏肚子里还揣了两个孩子!如果都生下来,不论是儿是女,她膝下竟养着太子爷所有的阿哥了啊!
更不论,太子妃先前不知怎么和太子爷大吵了一架,眼见着已离了心,这要生阿哥,自己一个人可生不出来,太子爷若是死活不进太子妃的屋子,太子妃想要个石家的阿哥也成了泡影。
那自然还是弘暄留在身边最好啊!听说当初李侧福晋小产后伤了身子,为了夺得弘暄的抚养权,李侧福晋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不管不顾,连人命都背了好几条!
娘娘怎么不明白啊!她这一条条路都叫堵死了!守着二格格,又能落什么好?将来,二格格还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太子妃怎么办?何况,二格格不像大格格是太子爷的头一个女儿,本来就不讨太子爷欢心……
利妈妈跪在太子妃面前抓着她的手垂泪,她这些话说不出来,但她急切地望着太子妃那凄凉的眼已经道尽了所有。
太子妃眼眶也微微一红,但她仍旧别开眼,没有和利妈妈对视。
“妈妈心中所虑,我都明白。”太子妃压下眼底的酸涩,不知是说给利妈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没有宠爱、没有子嗣,我就活不下去了吗?在这儿宫里就没活路了吗?我不信。如今走到这一步了,也没法回头了……妈妈,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或许这心里还好受些。”
“娘娘……珉姐儿……”利妈妈哽咽道:“怎么会没法回头呢?奴婢也算一把年纪了,见过了许多了,奴婢觉着太子爷性子不坏的,您只要……只要好生跟他服个软……他会谅解您的。”
太子妃却猛地转过头来,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光看着利妈妈:“连妈妈也觉着,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利妈妈愣住了。
“那么多年了,我进宫也那么多年了,难不成酿成如今的局面,就全怪了我吗?”太子妃摇摇头,“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亏了良心的事,为什么要我向太子爷认错服输?何况,这路真就走不下去了吗?未必吧!”
“当年倭寇打进福州衙门,多少官吏弃城而逃,可阿玛却带着我们烧了所有车马、堵上城门,绝了后路,石家上下老小全家以性命守城。妈妈当年也在啊,您忘了吗,当初若是败了,我们全家都得死绝在倭寇刀下,可阿玛一步都没退。如今我面对的,不过一些闲言碎语,一点冷眼罢了,又有何惧?太子爷不喜我,又不是头一天了,我不还是太子妃吗?”
这个太子妃,是皇上选的,说到底,太子爷扬言要废了她,是废不了的。只要她和石家尽心尽力效忠爱新觉罗,皇上就不会动了她。
她的叔父石文焯两年前还迁任苏州知府,她的堂伯公石琳仍在两广总督的任上,如今已经十余年了,岿然不动,足见皇上待石家,并未因朱三太子之死有所变化!
利妈妈哑然无声,低下头了。
太子妃这番言论直到她离开畅春园后,才被正房的小太监传给添银知道,添银听了眼皮直跳,又找了个机会隐晦地告诉了何保忠。
何保忠:“……”
他怨恨地望着添银,仿佛在说:“你这个臭小子,怎么偏偏来告诉我?”
他跟捧了个烫手山芋有什么区别!啊!回头太子爷听了这么多晦气的话,生了气岂不是要拿他撒气!你这小子,怎么不和花喇说去!
添银冲何保忠微微一笑,脚底抹油立刻躲回了弘晳身边当差,没法子,太监里头想报程主子恩德的太多了,因此他这儿日日都能收到好多信儿,都快处置不完了!
回头等主子生完孩子,他还是得把这事儿告诉主子,人有人道,鼠有鼠道,可别小瞧了这些无孔不入的人,说不定这些太监真能成事!
因此今儿何保忠便狗狗祟祟地一直想找机会想把这事儿给说了,结果都没寻到太子爷有空的时候——早些时候,是暗暗地见了一批钦天监的人,关起门来谈了许久;晚些时候,又不知生出什么闲情雅致了,非要跟程侧福晋在学打什么平安结。
结果打得十分之丑。
两人坐在那海棠树下,一人面前各摆了个装丝线的小篮子,程婉蕴看太子爷打得手指都要打结了,看不下去想站起来手把手教他打,谁知让站起来,就有些天旋地转,随即她听见太子一声慌张的叫声:“阿婉!”
程婉蕴下意识低头看去,才发现鹅黄色的裙子渐渐透出血迹来——她见红了!
“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前院去。”程婉蕴强撑着,镇定地看着太子爷,笑了笑道,“我没事。”
整个讨源书屋立刻就忙乱了起来,何保忠见势也忙得恨不得长出个三头六臂来,根本没时间去想什么太子妃的狂妄之言了。
太医和稳婆都过来了,热水随时都有,催产药也备上了,因是双胎,这产程必然不能拖,否则第二个孩子容易憋死在肚子里。
程婉蕴被太子爷亲自送进了产房里,又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被人拖了出去,便开始调节自己的呼吸,屋子里已经用布幔围了起来,稳婆正弯着腰用手查看她的宫口。
“宫口还没全开,程主子别慌,等会先吃点东西。”稳婆也是熟面孔,还是当年接生过弘晳的,程婉蕴对着她点点头。
胤礽坐在产房外间,谁劝都不动。如今这园子里天大地大就属他最大,他不走,别人也不敢硬拉,于是他还能隔着屏风和程婉蕴说话。
“阿婉,你肚子疼吗?”
“阿婉,我让人去做了你爱吃的枣泥核桃酥,还有肉哨子拌的面,你看还要什么?”
“阿婉……”
“阿婉……”
“二爷,要不您还是出去吧!”程婉蕴在越发频繁的阵痛下忍无可忍地咆哮道,“让我专心生孩子!”
胤礽被骂得抖了一下,看了眼四周瞬间低下头的奴才们,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去了。
生孩子的阿婉好凶哦。
结果他出去后又禁不住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动,越走越急,越急越走,心里不住地盘算还有没有没料到的事?走得何保忠眼花缭乱,跟在太子爷身后一起转悠的他还差点拌了脚。
胤礽一点一点回想。
从得知会有人在星象上做文章后,他早早就接着弘晳学习天文之便在钦天监渗透了自己的人,如今看来,他这一步走得极好!
多亏了张廷璐的信儿传得及时,今儿朝会前,星象记录被伪造一事已经上了折子给皇阿玛,想来过不了几日就会罢免一批官员,这样他们再捏造什么不祥的话,皇阿玛也不会信了。
太子妃走了也好,他动了亲卫围了讨源书屋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太医是他的人,稳婆也是……
额林珠和弘晳在弘暄的屋子里下棋,三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神思不属。
“咳……咳……”
弘暄自打落水后便添了咳嗽的毛病,一到秋天更是发作频繁,这会儿怕过了病气给弟弟妹妹,他坐得老远,一个人拿了本书在看。
屋子里已经烧了炉子,额林珠听见咳嗽声,连忙下炕给弘暄冲了杯梨膏茶,递到他手边,担心道:“大哥,额娘说了,你要记得多喝水。”
弘暄笑了笑:“我记得,这几日已经好很多了,多亏了程额娘让人送来的梨膏。”
额林珠又走到弘暄身后替他顺气,她胖乎乎的小手一下就摸到了弘晳衣裳底下突出的肩胛骨:“你怎么养了那么久,还是那么瘦啊。”
“妹妹别忙了,你坐着吧。”弘暄温和道:“可能是我长高了吧,其实并没有瘦很多。”
额林珠却叹气:“我担心额娘,坐不住。”
弘暄望了眼外头的天色,天都暗了,但后院还没传来消息,他也很有些担心,别说忘了喝水,就是手里这本书看了半天,都没翻一页。
如今他身边只剩了一个庆顺,其他嫡额娘给他选的人都被太子爷换了,而他放在正房的衣物也全都拿了回来。
嫡额娘带二妹回宫了,没带他。
弘暄心里渐渐就明白了,他又不是嫡额娘的孩子了,那以后,他该做谁的孩子呢?
他低头苦笑。
这时,弘晳正好转头看见了弘暄低落的笑,便也跑了过来,把他手里的书拿走,弯着眼睛道:“我替大哥读书,大哥歇歇眼睛。”
弘暄哭笑不得:“我成玻璃人了不成。”
弘晳吐吐舌头,字正腔圆、摇头晃脑地读起书来,三个孩子相互安慰依靠,一直等到半夜三更,嬷嬷来催了四五遍,也不肯熄灯睡觉。
三人挨着打了个盹,额林珠先醒来,就发现天都亮了,是个特别好的天,朝霞漫天,就像天上挂上了彩绸一般。
这时,后院终于有人连滚带爬冲过来报喜:“程主子生了!生了!生了一对龙凤!”
三个人顿时就蹦了起来,欢呼着连鞋子都穿反,却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去:“我要去看额娘!”
胤礽也一夜未睡,他立在庭院中,仰头去看天上阳光普照、霞光万里,耳边是两个孩子洪亮的、此起彼伏的哭声,他却红了眼眶。
阿婉没事了,孩子也没事。
什么落地夭折,什么扫把星转世。
他双手颤抖得握拳,就像是抓住什么一般,他终于又一次将身边的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闭上眼,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他的身上,他听到了远处咋咋呼呼额林珠和弘晳的声音,还有叫他们慢点的弘暄。
真是个好天儿啊,他从没像此刻一般,觉着秋日那样美,美过了任何一个季节。

讨源书屋内, 康熙四十年的头一场初雪已经落了下来。
簌簌的落雪声一夜间将屋外全冻成了个冰透洁白的玉合子,湖面已结了碎冰,残荷枯叶顶着雪, 竟显出别样的美来。
前两日还穿夹袄, 今儿就得披厚厚的皮毛了。
外头还是漆黑呢,青杏和碧桃已经起来忙活半个时辰了,正急急忙忙将太子爷杏黄里子的貂皮端罩从箱子底里取出来摊在炕上烘烤, 又用精细的小毛刷,仔仔细细将上头的浮毛梳理干净。
正忙着呢,何保忠已经伺候着太子爷穿上了杏黄蟒袍, 轻微的脚步声传了出来,只听里间吱呀一声门响,两人心头就一紧,急忙加快手脚,却听脚步声往另一头的次稍间去了,于是又松了口气儿——太子爷去瞧睡在隔壁的三阿哥和三格格了。
“快些弄吧, 这天儿真不作美,三更半夜悄悄下起雪来, 害得咱们跟慌脚蟹似的, 什么都来不及预备。”碧桃抱怨着老天, 手脚却越发快了,“二阿哥也是神了,昨个他仰着头看了半天, 说明儿只怕要下雪, 咱们都不信, 谁知就叫他说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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