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道了谢,那侍女方才走了。
屋内逐渐变得温暖,苏绾绾重新坐回榻上,手持书卷,喝着略有些烫口的姜糖水,然后再喝乌梅浆。
她的眉眼终于放松下来,心思得以完全放在书卷上。
肖家的侍女怎会如此细致。卷起书轴的时候,苏绾绾这样想。
“扶枝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触类旁通,一点就透。”晚间,百里嫊坐在榻上,一边扇扇子,一边道,“我不必再担心后继无人了。”
肖公在誊郁行安的新诗——他觉得有几句写得极好,可以引用进他的《阆都录》。
这是他写了好几年的一本书,专门记载阆都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让他惊艳的诗作。
肖公头也不抬,习以为常地继续誊写:“你一日要夸她八百回,我已晓得了,不必再夸。”
百里嫊嗔他一眼,想了想又道:
“水山告诉我,今日扶枝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回去时细看她脸色,看上去倒还好,只屋里冰盆被人挪走了,听说是你命人挪的?”
“嗯,我让侍女去办的。她当时脸色白得不行,连礼和都瞧出来了。”
“礼和?”百里嫊怔住,“郁翰林?”
“是啊。”肖公蘸了一下墨,语气轻飘飘的,略有些得意,“他说苏小娘子不舒服,以为她着凉生病了。这种年轻的郎君,哪有我们这些过来人知道得多。”
“是,你知道得多。”百里嫊道,“今日那卢郎君非要拜我为师,逼问我为何收下扶枝。他哪里知道,他用长跪不起来逼迫我,扶枝却怕我受热,不愿叫人挪冰盆。别说才智,光这份体恤都差远了……”
肖公“啧”了一声:“若是她叫人挪冰盆,你又要说她灵活懂变通,是不是?”
百里嫊略略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她说:“扶枝……”
肖公听见百里嫊又开始夸苏绾绾,连《阆都录》都要写不下去了。
他放下笔,转过身问:“嫊娘,我怎么觉得,礼和似是……待扶枝有几分不同?”
百里嫊拿扇子的手一停:“为何这样说?”
肖公道:“你别看礼和一言一行似乎玉洁松贞,可有时也是清冷的。上回……”
原来,自从郁行安每日造访,肖家门口路过的马车就多了起来,每天不知多少小娘子路过此处。上回一个小娘子故意在郁行安面前摔倒,他没有伸手去扶。
百里嫊沉默,半晌后重新摇起扇子:“今日扶枝摔倒了?”
“没摔,滑了一下,礼和扶住了她。”肖公道。
“他们相距多远?”
肖公回忆:“不远吧,我问了水山,她说两人相距一步。”
“这不就结了?”百里嫊道,“他不认识上回那个小娘子,和扶枝却是点头之交;那个小娘子和他相距远,扶枝和他相距近。这有什么稀奇的?”
肖公道:“可他还注意到扶枝脸色苍白,他从前可从未提过别的小娘子……”
百里嫊道:“夫君,你笔上的墨汁都快晕出来了,快继续誊写吧。”
肖公回头一看,墨汁果然在往外晕染,他连忙掭墨,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没有再多言。
连着几日暴雨,这天终于放晴。月锦楼推出一种新制的糕点,据说比玉锦糕更美味。
百里嫊听说了这件事,笑道:“好久未吃玉锦糕了,高宗当年最爱吃它呢。”
月锦楼原叫明月楼,因玉锦糕做得好,据说用了宫廷宴会上的玉锦糕配方,生意才慢慢火起来,店家便借了“玉锦糕”中的锦字,改名月锦楼。
苏绾绾已经上完今日的课,在收拾书卷:“老师也爱吃玉锦糕么?”
“高宗是我大裕民心所向,她爱吃的糕点,我们何人不爱?”
苏绾绾道:“既如此,明日我买一些玉锦糕带过来吧。我每日都要从月锦楼前面的那条街走过,正好买一些和老师一道吃。”
百里嫊来了兴致,应好。
翌日清晨,苏绾绾提早一些出门,先命车夫拐去月锦楼。
月锦楼的博士——即店里的伙计——站在门口招徕客人:“新制的思苦糕,顶顶美味,堪比玉锦糕,都来尝一尝啊!”
思苦糕?什么玩意儿?
苏绾绾这样想着,下了马车。
侍女们连忙扶住她,生怕她又摔倒。上了台阶,博士迎上来笑道:“小娘子要吃什么?可要尝尝咱们店的思苦糕?”
“来两份玉锦糕。”苏绾绾迈进门店,她对思苦糕这种听起来很苦的东西不感兴趣。
博士露出略有些沮丧的表情,苏绾绾很熟悉这种表情,她偶尔写不完课业,就会露出这种神情。
她被请到雅间里坐。上楼梯时,她正侧头问思苦糕的事情,不知有一道目光从楼上望下来。
郁行安的随从乌辰望着楼下,说道:“郎君,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娘子来了,似乎是您的熟人。”
郁行安平静地“嗯”了一声,坐在榻上,继续翻阅思苦糕的出售录,没有抬头看一眼。
“是苏家小娘子。”乌辰道。
郁行安执纸卷的手一顿,下一瞬,他的目光随着乌辰的示意,往楼下望去。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清晨的日光从门窗外斜射进来,将月锦楼的厅堂照得亮堂堂的。
苏绾绾就笼罩在这样美好的日光里,郁行安看见她一边和博士说话,一边拾阶而上,侧脸温柔,如同静谧日光。
郁行安望了她许久,又瞥一眼乌辰,随后垂眸喝茶。
随从乌辰站在窗边,被这一眼瞥得思绪万千。
难道他提醒错了?可是——郎君不是往楼下看了吗?
还看了这么久。
苏绾绾一边上楼梯,一边听博士讲述思苦糕的来历。
原来今年年初,蜜州发生了地动。不知多少百姓塌了屋室,流离失所。圣人在宫中用膳,想到蜜州百姓,竟怆然泪下,说万民尚且荡析离居,他又怎么吃得下饭呢?
圣人吃不下,御厨也是日夜钻研,终于制出这味糕点,取名‘思苦糕’,圣人方才略进了一些。
博士笑道:“小娘子不知,本店的思苦糕,乃是用了宫廷配方……”
苏绾绾懂了,这是宣扬圣人功德的糕点。
二楼一个小博士正探头探脑,见苏绾绾一行人上来,面露难色,走上前,踮起脚尖,在博士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博士皱眉:“怎会没有雅间?此乃贵客……”
小博士嗫嚅了几句什么。
博士似乎不大相信,领着苏绾绾走过二楼长廊,最后不得不顿下脚步,强笑道:“小娘子,今日不巧,没了雅间,只好请小娘子去楼下大堂稍坐……”
苏绾绾不欲为难博士们,点点头,正打算往下走,旁边一处雅间的帘子忽而掀开。
“小娘子。”乌辰笑道,“我家郎君请您进去稍坐。”
苏绾绾转头望去,认出乌辰,又见郁行安坐在雅间的局脚榻上。
窗外天光射进来,落在郁行安身上,将他镀上柔和光泽,仿佛芝兰玉树,皎皎圣山雪。
苏绾绾迟疑片刻,迈步入内。
总比坐在大堂好吧。
她和郁行安见礼,在他对面坐下,两人相隔一张桌案。郁行安对博士道:“再煎一釜茶,或是小娘子想饮些蔗浆?”
他望向苏绾绾。
“不必了。”苏绾绾道,“我买了糕点便走。”
郁行安颔首,仍然让博士上了清茶和各色浆饮,摆在案上。
苏绾绾心想,原来郁翰林平日待人都这样热情吗?
她瞥了一眼郁行安的小厮们,见他们鼻观口口观心立在一旁,便只道寻常,随手拿了一盏蔗浆来饮。
还挺好喝的,苏绾绾喝完一盏,正欲再叫,郁行安已经对博士道:“再给这位小娘子送一盏蔗浆。”
博士应是,转身去办。月锦楼的蔗浆皆是最新鲜的,得现制才行。
苏绾绾很快得到了第二盏蔗浆,她一边喝,一边看向郁行安。
他正在喝茶,白瓷茶碗衬得他手指修长,袖袍清泽。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遮住那双仿佛洞知万物的双眸。
苏绾绾一时有些怔神,心想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手指和眼睫,难怪庶妹们那样议论他。
正胡思乱想着,郁行安仿佛有所察觉,抬起双眸。
苏绾绾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假装喝腻了蔗浆,在选案上的其它浆饮。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郁行安在望她的发顶。
她想起郁行安的眼睛,连贵为太保的父亲都说,郁家二郎有一双洞悉万事的眼睛,真是后生可畏。
苏绾绾掌心略微发烫,生怕被他看出方才她在偷瞧。
她将蔗浆放下,随手拿一盏乌梅浆。也许是心境微乱,她的手指碰到一盏江陵乳柑浆,眼见它要倒,苏绾绾连忙伸出手去扶。
郁行安也恰好伸出手。
两人指尖相触,碰着冰凉的杯盏,苏绾绾感觉他指尖温热,像一簇火,猝然燃烧。
她不自觉往回缩,郁行安的指尖不知为何也停顿了一下,那盏江陵乳柑浆就这样倒下来,倾倒在两人手指上。
一片潮湿。
苏绾绾愣住,侍女们连忙拿着帕子上前,郁行安的小厮们看上去也有些惊讶,唤博士去拿净手的盆匜。
博士很快入内,苏绾绾一边净手,一边感到尴尬。
清晨日光照在两人身上,郁行安垂眸望着她,喉结微动:“失礼了。”
苏绾绾摇头。
两人一时无言,博士们收拾好桌案,又慢慢退着走出去。
苏绾绾感觉,气氛似乎更静谧了一些。
早知道坐在大堂了。她想。
她问博士,糕点做好没有。问了几次,博士一会儿说“食材用完了”,一会儿说“买食材的小博士摔了腿”,一会儿又说“原先卖谷粉的那家店关门了”。
苏绾绾每催一次,就会听到一个新的理由。这些理由竟还是连续的,活像一部落魄文人写的传奇故事。
苏绾绾眉心一跳,便听郁行安道:“小娘子欲买什么糕点?”
苏绾绾抬眸,见郁行安神色清和,仿佛完全不将方才那事放在心上。
或许是因为他平和的态度,苏绾绾也放松一些,说道:“老师说许久未吃玉锦糕,我便打算买一些过去。”
糕点自然贵不到哪里去,也可以遣侍女来买。但在时下,亲力亲为地为父母恩师做这些事,方可彰显心意。
她望着郁行安,感觉他似乎……怔了一下?
郁行安瞥了眼窗外,日光一吋寸升起,照耀在阆都的热闹长街上。
他问道:“什么时辰了?”
博士和小厮们连忙答道:“快辰时了。”
辰时,苏绾绾上课的时辰。
郁行安视线转回苏绾绾身上,果然见她蹙了一下眉。
郁行安对博士道:“去将你们掌柜请来。”
博士转身去办。很快,店家掀起帘子进来,见到两人,笑眯眯行了礼,毕恭毕敬递上食盒,笑道:“皆是小店的不是,让小娘子久等了。这盒中除玉锦糕之外,还有小店的各色糕点,望小娘子谅解。”
他说完,又递上一卷纸:“这是小店的凭证,有此凭证,日后小娘子过来吃糕点,都可减价……”
他点头哈腰,满口“见谅、见谅”。
苏绾绾略微惊讶,让侍女接过这两样东西。她忖度片刻,明白过来,对郁行安行礼道:“多谢郁翰林相助。”
“无妨。”郁行安道。
他又看向店家:“日后不可再如此行事。”
店家满头是汗,又不敢擦,笑着点头:“是,是,阿奴明白。”
苏绾绾见辰时将近,和郁行安告辞,便下了楼。
她走得慢,听见店家和博士走在后头,说话声隐约飘过来。
博士道:“掌柜的,上头不是吩咐,不准卖高宗喜爱的玉锦糕,只准卖彰显圣人隆恩的思苦糕吗?如今这样……”
店家的声音更小些:“上头人斗法,尽连累咱们这些升斗小民!我且问你,如郁翰林这种年纪轻轻,却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得圣人青眼的——谁能斗得过他?我看他本来不欲插手此事的,此时怕是要管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店家的说话声越来越小,苏绾绾出了月锦楼,侍女扶她上马车。
郁行安坐在楼上,从窗前往下望,直到苏绾绾的裙摆也被车厢遮住,方才收回视线。
乌辰瞅一眼郁行安,再瞅一眼满案的浆饮,在心里“啧”了一声。
他视线无意间往下一瞥,停顿少顷,说道:“郎君,那苏小娘子的马车被人拦住了。”
郁行安抬起眼眸,瞧了乌辰一眼,又往楼下看去。
“苏三娘!你就是百里夫人新收下的弟子么?”有人在马车外问道。
侍女撩起车帘瞅了一眼,随后放下车帘,对苏绾绾道:“小娘子,是卢家七郎。他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是前几日求见老师的那个郎君吗?”苏绾绾问。
侍女道:“正是。”
两人说话间,卢七郎已经在马车外大声质问:
“苏三娘!你为何不应我!你怎配拜入百里夫人门下?我不信你乃不栉进士!”
“苏三娘!”他疾声道,“你可敢与我一试!”
随着他的疾声大呼,许多百姓已经往这里探头探脑。
“是苏三娘么?那个梁知周笔下的小娘子?”有贩夫走卒问。
另一人道:“可不是么,你看那马车上,是苏太保家的徽记。”
“这郎君说什么百里夫人?是寿和年间的那个女相么?”“除了她,阆都还有哪个百里夫人……”众人交头接耳。
车夫问道:“小娘子,这人堵住了路,该如何是好?”
“绕开。”苏绾绾道。
侍女连忙去传话。
本朝以诗文取士,考中进士之后,还有几年的守选。因此,许多在阆都没有根基的文人,为了得到一个不错的官位,都会想方设法与高门结姻亲,或是打响自己的名声。
沉吟章句,或直接与有名气的人叫板,都是宣扬名声的一种方式。正因如此,大裕的比试之风极盛,郁行安刚来阆都不久,就被曹五郎约到月锦楼比试。
但苏绾绾不需要守选,也无需打响自己的名声。如果卢七郎是正经上门递帖子,她或许会回应,但如今,她并不愿意搭理他。
阆都街道宽阔,马车绕开卢七郎往前走。
卢七郎声声质问:“苏三娘!你为何不敢回应我!你可是胸无点墨,难以成章?”
卢七郎:“苏三娘!你不过是门第高贵!你怎能拜入百里夫人门下!”
卢七郎:“没想到当年克己奉公的百里夫人,竟也会被你蒙骗,收你入门!”
苏绾绾望着自己手上的食盒,说道:“停下。”
侍女连忙传话,马车慢慢停稳。
“你要比什么?”苏绾绾问。
侍女将苏绾绾的话传出去。
卢七郎:“比算学!”
苏绾绾:“让他问。”
侍女出去传话:“你问吧!”
卢七郎:“我且问你,如今有吾国人及西丹人若干,每人各言一数。吾国人所言之数,相加再均之,为七十九;西丹人所言之数,相加再均之,乃八十二;众人所言之数加之,乃四千八百四十五。问曰:凡有多少人?西丹多少人?”
围观者们纷纷议论起来,卢七郎听着周遭嗡嗡嗡的议论声,心中得意。
这题目乍一听很复杂,如果用天元术来解,倒也不难。
只是他料想那苏绾绾坐在车里,又要拿纸笔,又要解算式,一时半会儿定然得不出答案,他就可以……
“六十!”
卢七郎尚未想完,就被一道声音打断思绪。他猛然抬头,看见一个侍女撩起车帘,说道:
“我家小娘子说,凡有六十人,西丹三十五人——卢七郎,你说是也不是?”
卢七郎的心脏重重一跳,他还没缓下心绪,就听见那侍女又道:
“我家小娘子问你,一商人欲将含桃运到西南道。他购买含桃,花费十万文铜钱;之后在路上每日所耗铜钱,比前一日的数倍再多二百八十文。这倍数固定不变。第二十五日,在路上共耗费一万三千五百文。问:第几日时,平均每日所耗银钱最少?”
卢七郎面色微变。
苏绾绾的问题,并非出自任何一本算经。百里嫊的出题风格他也了解,这并非百里嫊所出的题。
换而言之,在方才极短的时间里,她不仅算出了他的题,还设计出了一道新题来回敬他。
卢七郎努力甩掉自己的杂念,拿出纸卷和笔,在日光下算题。
周遭人早已围拢过来,等了片刻,互相议论道:“方才那小娘子几乎立刻就给出答案,这郎君怎算了这么久?”
卢七郎攥紧了握笔的手,又算了一会儿,方才答道:“第一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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