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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雪(雪落千山)


他正沉思着,郁四娘拿着一束蔫巴巴的荠菜花,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满头大汗地回来。
“四妹。”郁行安看见她,“你去了何处?”
郁四娘道:“我去给苏三娘送花了……”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荠菜花上。郁四娘太矮了,她的这束花已经被人潮挤得没了鲜花的模样。
郁行安陷入缄默,良久后,他对随从道:“去寻执金吾,让他加派人手,别让人被踩死了,尤其照看个子矮的、年纪小的、身体弱的,还有摔倒在地的。”
随从应是,前去传话。郁行安看了一眼在河水假意扑腾的郎君们,没有再开口。
郁四娘在他身旁站了半晌,巴巴地解释道:“我见大家那样热烈地涌过去,不知为何,我忽然也想送花……二兄,你别不高兴,我也给你留了一束荠菜花。”
“我没有不高兴。”
“哦。”郁四娘应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了。
郁行安望着水波里跃动的日光,过了一会儿,见她还站在身旁,便示意她进帐幕里坐。
又见侍女给她擦汗。
他等待她脸上的汗水被擦干净,才问道:“为何喜欢苏三娘?还挤在人堆里给她送花?你不是见过她么?”
上回在金鸟寺山脚下,她小声嘟囔的几句话,郁行安没有问。
如今,他意识到,四妹含糊说出那些话,也许是期待他询问的。
郁四娘听了他的问话,双眸果然微微亮起:“阿兄,我觉得苏三娘很美!”
“嗯。”
郁四娘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解释道:“阿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说,她会很认真地看我的眼睛。”
“看你的眼睛?”郁行安望向她的眼睛。
“是啊,阿兄。”郁四娘勇敢地跟他对视,“在河西道的时候,堂姊妹们都有各自的闺中密友,不怎么和我说话……我随你来了阆都,你也很少问我的事情。阿兄,方才你先看了我手里的荠菜花,随后看了河水里的郎君,再看水波,再看侍女给我擦汗的帕子……”
郁行安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等待她进行总结。
郁四娘并没有总结出什么来,她磕绊了一会儿,说道:“我初见她时提了粱知周,回去后,乳母告诉我提他不对。但苏三娘当时并没有生我的气,还很美地看着我,我很喜欢。方才她接了几个小娘子赠的香草,也看着那些小娘子道谢。我很喜欢她看人的模样,我想,难怪许多人都说她很美……”
郁四娘的词汇匮乏在此时展露无遗。
郁行安忽然想询问她读书的事,但难得此时气氛正好。
他又想起来自己那日在肖家读过的文章,虽是议论算学的,但笔力深厚,可见苏三娘才学不浅。
他道:“你说得很好。前段时日苏家送来一些礼物,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郁四娘道,“一些笔墨纸砚,还有阆都的一些小玩意儿。阿兄,里面那支笔是赠你的。”
郁行安颔首,说道:“可见苏三娘也是喜欢你的。你若想亲近她,倒也不必挤这人潮,我帮你投了帖子去拜会,可好?”
郁四娘双眸睁大,随后慢慢抓住裙上的褶皱:“当然好。只是阿兄,我去了苏家,和她聊什么呢?我上回聊的话题,乳母就说我聊得不对。”
“苏三娘是有才之人。”郁行安微微一笑,“你和她多聊学问,再带上几卷珍本,她必会欢喜。”
有才的、被猜到爱珍本的苏绾绾,无言地看着渊河里扑腾的郎君。
她看了一会儿,抬头望天,随后让侍女拿来一个帷帽,打算戴上去。
“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苏敬禾在一旁看见,纳罕道,“自寿和年间起,阆都的小娘子们都不戴它了,你今日竟还特地备了。”
“我打算去寻亲近的几家小娘子说说话。”苏绾绾道,“今日风好大,吹得我脸疼。”
苏敬禾听她脸疼,便不拦了,又吩咐侍女们好生跟着她。
渊河畔的帐幕连成一片,遮天蔽日,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坐在一处高亭中,被众人簇拥,听着水声潺潺和丝竹之声。
他不耐烦这些酬酢,老实说,这么多人奉承他,也就吴仁道的奉承还算让他欢喜。吴仁道可真会奉承人啊。
崔宏舟随意地想着,视线投到亭外,看见一个小娘子头戴帷帽,穿越人潮而去。
他拿着酒盏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

第9章 翻雪
吴仁道见崔宏舟面色有异,凑上去笑道:“崔仆射在看什么?——是那个戴帷帽的小娘子么?”
崔宏舟道:“正是。我有心求娶,这户人家却不肯应,也不知他们要将这小娘子许给何人。”
吴仁道没有认出苏绾绾,他沉吟片刻,说道:
“这人家不肯应,想来是要将小娘子嫁入高门的。可崔仆射您的权势已如此炙手可热,比您更高的门第,恐怕也没有几家。”
“我也是如此作想。”崔宏舟道,“可那最高的门第,病怏怏的,也不知有几年活头。”
这话有些犯忌讳,吴仁道不敢接,笑道:“您若一心要求娶,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哦?”
吴仁道犹豫须臾,说道:“这样年轻的小娘子,都是春心萌动之时。您若多救她几次,她必将您视作命中的大英雄了。
“到时候,小娘子在家中一闹,她父母必怕闹出事故。您门第又好,人又出众,又诚心求娶,那家人如何不应?”
崔宏舟心思飞转,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含笑拍了拍吴仁道的肩膀,朝他举起杯盏:“还是乐山知晓为我解忧。”
乐山是吴仁道的字。
吴仁道连忙敬他一杯,笑道:“哪里哪里,这皆是下官本分。”
日头偏西,娘子和郎君们骑马离去。李白桃红,烟柳成荫,交织成一幅雅致诗意的阆都春日图。
“扶枝,怎还不走?”相熟的小娘子们问她。
“你们先去。”苏绾绾道,“我随后再走。”
小娘子们都知她是不想再引起骚乱,皆是嬉笑几句,又和她开了玩笑,方才慢慢离开。
苏敬禾在苏绾绾身旁陪她:“扶枝,倒也不必等这么晚。虽说阆都解了宵禁,但回去路上天都黑了,有什么意思?”
苏绾绾坐在自己帐幕里,河水里扑腾的郎君们早已走了。她道:“今日挤过来的人太多了,我出门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苏敬禾望向她,笑道:“你长大了,比从前更美,围观之人自然更多些。”
苏绾绾摇头:“我今日见一个小娘子被挤在人潮,跌跌撞撞,好生可怜,真担心她被人踩死。”
苏敬禾蹙眉:“还是你心细。既然如此,我们便多等一会儿吧,若是果真有人被踩死,到底不详……”
太阳一寸寸沉下去,在渊河上镀出金光。在河流的下游,郁行安也没走。
他没有去赴那九十二户人家的宴会,只挑出需要交好的人家,让随从去告了罪。
之后,圣人又召他去说了一会儿话。
郁四娘回来看见他,问道:“阿兄,我们可要回家去?”
“再等等。”郁行安道,“若再生骚乱,我在此处,金吾卫也会更用心些。”
郁四娘被说服了,在他身边坐下。
苏绾绾始终没走,郁行安便坐在河边,望着河面上的粼粼金光。
两人一个坐于渊河上流,一个坐于渊河下流,隔着两百丈左右的距离,目光所及,是同一轮落日,同一条河流的波光。
过了半个时辰,人流渐少,苏家兄妹要离开,他也命随从牵来马。
苏敬禾手握缰绳:“这天都快黑了。扶枝,不如我们骑快些,比比谁先到家。”
“好啊。”苏绾绾抚摸着自己的白马,总感觉它今日有些焦躁,“好久没比了,二兄,你可还让我?”
“扶枝,你已长大了,我可不让你。”苏敬禾笑道,“再让你,我可得输了。”
他说着,一扬马鞭,抽在马屁股上,他的枣红色大马率先疾驰而去。
周围的侍女护卫皆是笑:“小娘子,二郎这是诓您呢!”
苏绾绾也不恼,她轻轻地一夹马肚,温和道:“翻雪,咱们快走,追上他。”
谁知话音还未落下,白马翻雪就直冲出去,苏绾绾身后的侍女护卫纷纷惊呼:
“三娘!”
“小娘子!”
黄昏的风陡然化作刀子,直往苏绾绾的脸上扑。她听见身后响起无数的马蹄声,应是侍女和护卫们骑马追了上来。
但翻雪是千里挑一的好马,速度太快了。
它弓紧身子,甩开众人,它平日最怕踩到人的,今天看见前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妪,竟也不管不顾,直冲上去。
“翻雪,翻雪。”苏绾绾伏在马背上,一边安抚它,一边向左扯动缰绳。
左右两侧都是树林,不知翻雪是不是真的听懂了,竟果真绕开这个老妪。但它没有按照指令奔向左侧,而是奔向右侧树林。
“怎朝着右边树林去了?”崔宏舟蹙眉,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本来等着英雄救美。
吴仁道已经认出苏绾绾了,他擦了擦汗,暗自后悔自己出的馊主意,强笑道:“苏三娘向来心慈,兴许方才是担心踏伤那个老妪。”
“区区一个老妪,何须在意!”崔宏舟语气不满,挥动马鞭,打算追上去。
这时,吴仁道看见郁行安骑着马,跟进树林。
黄昏的风拂过他衣角,他骑在马背上,姿势很稳,面如美玉,姿态高洁。
吴仁道心念万转,他想起苏莹娘控诉的泪光,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说了几句废话:
“阆都城外的树林没有猛禽,但那些细碎的枝桠也够人受的。
“眼看天就要黑了,也不知崔仆射待会儿如何带苏三娘出来。
“对了,右侧树林里头似乎还有一处悬崖,崔仆射要当心。”
崔宏舟本来都要跟上去了,听吴仁道开口,想到吴仁道向来擅察言观色、关键时候只说要紧之事,便放慢马速。
他耐心听着,结果就听见这三句人尽皆知之事?
就这须臾的停顿,眼看郁行安冲得老远,不一会儿,苏家众多的侍女健仆也跟着骑马冲进去。
崔宏舟气得抽了吴仁道一鞭子,没空多说,也骑马飞奔而去。
马蹄声细碎,吴仁道一边注视这些骏马扬起的灰尘,一边摸了摸手臂上的鞭痕——他刚才用手臂挡了一下。
“主人,你无事吧?”随从在旁问道。
“无事。”吴仁道问随从,“倘若你是小娘子,你是喜欢郁翰林,还是喜欢崔仆射?”
随从张口结舌,半晌道:“郁翰林吧?”
“为何?”
阿草努力地思索少顷:“郁翰林更年轻,更好看,看上去也没那么凶,不会随便拿鞭子抽人。”
吴仁道点点头,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苏莹娘的泪光。他皱眉,紧紧地握住马鞭,本想骑马跟上,最后又勒住了缰绳。
苏绾绾握着缰绳,很快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这是马腹被低矮枝桠划伤的味道。
周围的景色向后疾驰,化作残影。
她感觉到了翻雪的不安,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稳住身形,拉扯缰绳,试图让马速降下来。
“苏小娘子!”一道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很动听的声音,清冷低浅,如玉石碰撞。
苏绾绾想起来,自己听过这道声音。在牡丹宴那日,梨花树旁,他说未曾。
她无暇回头,听见郁行安说:“苏小娘子,此马已发狂,你身上可有匕首?将它刺死!”
“不。”她说。
这是阿娘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她驭马技术好,只要给她时间,她必能慢慢让它安静下来。
“小娘子,我入阆都时经过此林,前方是悬崖。”郁行安的声音越来越近。
苏绾绾心中猛然一缩,她连忙拉扯缰绳,但翻雪再也不听她的指令,不管不顾,一定要朝前方去。
在这个刹那,苏绾绾的脑海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无数画面。
阿娘温柔的教导,大姊善意的目光,二兄调皮的玩笑,还有百里夫人轻轻点在她额上的一朵花钿。
她眨了两下眼睛,最后摸了一下翻雪的鬃毛,将双脚从马镫中抽出来,俯下身子,顺着马身往下翻。
郁行安发现她要下马,忙纵马上前,与苏绾绾并驾齐驱,说道:“小娘子!将手递给我!”
苏绾绾目光略有犹疑,在疾驰的马背上将她接过去,需要极强的力量和驭马之术。稍有不慎,两人必将受伤。
她彷徨片刻,想到众人对郁行安的肯定,将手伸出去。
郁行安放开缰绳,握住她的手,随后揽住她的腰。
苏绾绾感觉自己的身体倏然被抱起,下一瞬,她到了郁行安的马背上。

翻雪疾驰而去,郁行安的手还搭在苏绾绾腰上,苏绾绾似乎不太适应,略动了动。
郁行安垂眸,道一声“失礼”,将手收回来。
今日晴光正好,红日西坠,春风拂过枝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苏绾绾的乌发被风吹拂,一缕发丝缠在他脸上。
郁行安闭了一下眼睛,将这缕发丝拿下来,问道:“为何不愿刺死方才那匹白马?”
“那是我阿娘赠的。”苏绾绾道。
她嗓音很轻,尾音微软,像一道琴音响在他耳边。
“从马背上翻下来很疼,你不怕疼吗?”郁行安握着缰绳,控制着自己的马,让它慢慢减速。
马动了动耳朵,听话地缓下步伐。
“怕。”苏绾绾道。
但因为是阿娘赠的马,所以宁愿从马背上护住头颅、蜷住四肢地翻下来,也不愿意亲手刺死。
郁行安领会了她的意思。他停顿少顷,安慰道:“ 那匹马未必会出事,兴许撞到树上,也未可知。”
苏绾绾点点头。
春风如缎带,将她的发丝往后吹,有些被轻掠到他脸上。他将这些发丝拂下,闻到很淡的绿萼梅香,若有似无,无处寻觅。
马速正好变得极慢,她一手抓住马鞍,一边转过身,说道:“多谢……”
两人视线对上。
皆是齐齐一愣。
这个距离太近了,郁行安看见她琥珀色的双眸,眼尾微翘,通透明亮。
他握缰绳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看见她垂下眼眸,将自己散落的几缕发丝顺到身前,转过身,说道:“多谢郁翰林搭救。”
“无妨。”许久之后,郁行安才温和应了一声。
马最终停下来,郁行安先下了马,随后朝她伸出手:“要我扶你么?”
“不用。”苏绾绾连忙拒绝。她踩在马镫上,从马背上熟练地滑下来。
郁行安见她稳稳落到地上,便守礼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得离她远一些。
不久之后,崔宏舟循着痕迹赶来了,见这两人站在一起,虽隔了几步,他仍然忍不住咬了咬牙,强笑道:“苏小娘子,你可安好?方才见你的马忽然发狂,我一时心急,忙跟了上来。”
苏绾绾停住,不知如何作答。郁行安停了停,说道:“崔仆射竟也未走么?没想到这阆都城外的景致也让人流连忘返。”
郁行安年纪轻轻,却已处尊居显。崔宏舟暗道晦气,不好不回。两人周旋许久,崔宏舟好几次将话题引到苏绾绾身上,都被郁行安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再过一会儿,苏家的侍女护卫们也都赶来了。他们骑的都是最普通的马,因此速度不如三人的良驹。
郁行安便和苏家人告辞。
崔宏舟笑道:“我送小娘子回家。”
郁行安道:“我还有些事欲与崔仆射详谈……”
郁行安提起朝堂之事,温和有度。崔宏舟眼睁睁看着苏家人骑马而去,不由微微色变。
苏绾绾骑着一匹侍女让出来的马,走到半路,遇上了二兄苏敬禾。
苏敬禾正急得满头大汗,看见她,连忙策马上前,问道:“扶枝你可还好?出了何事?”
苏绾绾将事情跟他说了,又道:“我留了几个护卫在城外,让他们去寻翻雪,也不知它如今是死是活……”
苏敬禾的脸色已是一片赫然,他上下打量,一叠声问她可有受伤,又关切了她几句,一路护送她回府。
到了府中,他下马,对仆人吩咐道:“将这事查清楚,究竟是谁要对三娘不利!”
众仆噤若寒蝉,齐齐应是。
到了晚间,苏家众人都听闻苏绾绾惊马之事。郭夫人和庶妹们细细关切她,其中一个庶妹赠了她一双绣鞋。
翌日,护卫回来说翻雪已经摔落山崖。苏绾绾命人好生安葬,庶出的大兄听说了这件事,给苏绾绾送了一匹马,巧和的是,襄王府也送来了一匹马。
襄王是圣人的第四个皇子,近日被圣人派去山北道。他大概对王府众人下了什么奇怪的命令,所以襄王府一听说苏绾绾惊马,一大早就巴巴地送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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