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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雪(雪落千山)


二兄从来不会对她说得这样详细的。
苏绾绾“嗯”了一声,听见他又说虞江道的郑节度使手握重兵,与郑刺史同属一族,和西南道的崔节度使乃是姻亲。
路上的那几波刺客也是虞江道节度使派来的……
她安静地倾听,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看见他的马的鬃毛,偶尔可见他袖袍一角,清泽无双,腕骨如玉。
他说郑刺史已被他糊弄,所以才放他们离开。
苏绾绾道:“但那刺史也可能回过味儿来。”毕竟郁行安赈灾时的尽心竭力,可谓有目共睹。
郁行安道:“无妨,圣人已准我调江北道的小股兵马。”
几人汇了兵马,一路北上。即将离开虞江道时,果然遭遇大批蒙面刺客。双方厮杀,郁行安用手挡住她的眼睛:“莫看。”
温热的液体溅到她脸上,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盯着他的手掌。
他并没有覆住她的双眸,这样近的距离,才知道他的手掌掌纹清晰,指尖修长,在相术学里,这大约是极好的手相吧。
郁行安平静扫过厮杀场景,垂眸,看见苏绾绾仍在盯着他掌心。
他微微怔住,却也没有收回手。
一行人且杀且退,最后刺客终于被打退了。一行人退到一间破庙,外头下起了雨。,
雨水冲刷大地,洗去满地的血腥味。大枣“呸”了一声:“什么鬼天气,竟是雨夹雪!”
此时已是半夜,雨声涛涛,凉风呼啸。苏绾绾打了个寒噤,又困又累。
马车已经被砍破了车辕,歪歪斜斜的。郁行安上了马车,亲自拿了花毯给她,让她披着御寒。
破庙的佛像后头有一处避风之处,郁行安吩咐一个没受伤的小兵拾掇好了,又仔细看了一遍,让苏绾绾在此休息。
“委屈小娘子了。”郁行安道。
苏绾绾摇头,抱着花毯,坐到铺设好的褥子上。这花毯上似乎还有郁行安的余温,褥子铺得整整齐齐,她坐下去,才陷出几丝褶皱。
苏绾绾仰头望着郁行安,看见他漂亮的喉结、下颌,然后是眼睛。也许是因为眸色漆黑,他看人时目光深邃,像一片寂静汪洋。
苏绾绾看了片刻,见他似要说话,连忙转开视线:“郁翰林,我累了,先歇息了。”
郁行安顿了顿,说道:“嗯,你睡吧,一夜好眠。”
苏绾绾应了一声,低着头,听见他脚步远去。
她抱着花毯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又醒来。
天色仍然黑漆漆的,外头似乎在下雨。破庙中的火把“辟里啪啦”地燃烧,火光照到佛像后面。
苏绾绾感觉自己又来了月事,好在这回的疼痛还算可以忍受。她盯着褥子上的血迹发呆,想起马车上有一些应急的物事,就想遣侍女去拿。
然后想起来没有侍女。
她起身,转出佛像,见到庙中睡了一些受伤的小兵,郁行安也睡着,他就靠在佛像的脚下,眼睫垂覆,漂亮得像工匠精心制出的雕像。
苏绾绾绕过他们,想上马车,发现雨声缠绵淅沥,而她没有伞。
这时候可不兴淋雨的,她便在破庙中找伞,经过郁行安时,也许是因为裙摆拂过,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他醒了。
“苏三娘。”他唤了一声。
苏绾绾转头,见他睁着眼睛,就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可能是因为这些小兵为了保护他们,受了许多伤,她不愿吵醒他们。
郁行安顺从地闭上了嘴巴,他站起身,一下子比苏绾绾高了许多。
两人出了破庙,站在屋檐下。空气寒冷湿润,墨云翻涌,雨滴在地面砸出水花。
“在寻何物?”郁行安问。
“伞。”
“你要上马车么?”
苏绾绾惊讶于郁行安的反应之快,应道:“嗯。”
“庙中无伞,你想要何物,我去帮你拿。”
苏绾绾不愿让郁行安帮她拿,郁行安便淋雨上马车,给她拿了一把伞出来。
苏绾绾上马车,感觉郁行安在盯着她后背,但她回头,却见他只是安静仰望天幕。
好熟悉的动作。
她一时想不起来在何时见他做过这个动作,只是拿了东西,又撑伞下来,寻了一个圊室,将自己拾掇好了。
她发现自己衣裳上也沾了血迹,便换了一身。郁行安始终在等待,见她换了衣裳,也没有多问什么。
两人一道回破庙。
郁行安给她撑伞,伞面依旧向她倾斜。
苏绾绾抬头看天,她手里拿着一个火把,仰望天际雨幕时,她说:“这雨夹雪好美。”
郁行安:“嗯。”
“如同一滴滴坠落的星辰。”
郁行安侧头看她,苏绾绾口中的“星辰”落在他身上,打湿他没有被遮住的半边肩膀。
苏绾绾说:“阿娘教我爱人,爱世间,爱万物。我喜爱潮湿的雨,也喜爱晴天的日光。”
郁行安轻轻笑了一下。
他说:“苏三娘。”
“嗯。”
“我与你相反。我最不喜日光。”
苏绾绾心里“咦”了一下,对上郁行安视线。他双眸很美,注视人的时候,显得那么温柔深邃。
他凝望她,说道:“但只有一回,我同你一样,觉得日光很美。”
“哪回呢?”苏绾绾问。
“那回在月锦楼,你被日光笼罩,一步步迈上台阶的时候。”

苏绾绾的心砰砰直跳。
她移开视线,看见郁行安执伞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微曲,修长优雅。
苏绾绾就这样盯着他的手,一直没有回答。两人走到破庙的屋檐下,大枣扯着一个人过来。
“郎君!这人鬼鬼祟祟的,躲树丛后面偷看!奴瞅见她,就直接给逮过来了!”大枣声如洪钟。
郁行安垂眸望了苏绾绾一眼,收起伞,对大枣说:“小声点。”
“是!”
被抓的那人眼睛很大,身材瘦弱,衣衫褴褛,看上去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在大枣手上挣扎,辩解道:“我才没有鬼鬼祟祟!我只是奉主人之命,来给诸位提个醒!”
大枣:“你主人叫什么?”
她道:“郑无饥。”
郑无饥是郑刺史手下的文书官,也就是郑刺史口中那个“相貌丑陋”的官员。郑无饥确实长相平凡,眼睛小,翻天鼻,皮肤又黑又皱。但他带苏绾绾去勘查虞江渠的时候,态度认真,从未多看她一眼,苏绾绾偶尔吩咐他去寻工匠,他也尽心竭力。
郁行安问:“他遣你来提醒什么?”
那少女道:“郑节度使给郑刺史发了信,说你们不可信。你们回程路上可能会遭遇刺客。我本应在你们刚出城时就告知的,但你们的马匹太快了。”
郁行安准备的都是一日千里的好马,她自然追不上。但为了一句转告,她竟然追到这里。,
郁行安沉吟,望向苏绾绾。
苏绾绾道:“郑文书为人十分尽心竭力,尝有百姓称其遍散家财,以资贫者。”
郁行安明白了苏绾绾的意思,让大枣将人放了。
两人继续上路,郁行安给她寻了一辆新的马车,仍是布置得舒舒坦坦的。
他一路将苏绾绾送到泐州城中,见苏敬禾从客舍出来迎接她,方才握紧缰绳,打算离开。
苏敬禾已经喜不自禁,乌辰扑到郁行安的马前大哭。
几人叙了一回旧,郁行安带着乌辰策马离去。,
苏绾绾跟着苏敬禾走入客舍,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
郁行安的背影仍然修长挺拔,黄昏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百里嫊病情已经略微好转,苏绾绾尽心尽力地侍奉许久,又随她去了一趟蓠州。
此时虞江道节度使和蓠州刺史都已经换了人,新刺史早已听说百里嫊大名,对她尽心招待。
唯一的熟面孔是郑无饥,他仍然做着文书官的活儿,又因对水利之事颇为了解,由他带一行人查勘虞江渠。
百里嫊看完,叹道:“扶枝已可独当一面了。”
几人说着话,回了刺史府,见到襄王司马忭来了。
刺史正受宠若惊地接待,司马忭喝了几碗茶,寻了个空隙,跟苏绾绾到了后院。
“殿下有何事?”苏绾绾问。
司马忭见左右无人,侍女婆子又退得很远,方才说道:“太后丧期已过。”
苏绾绾知道这一点。
之前太后薨逝,圣人大恸,太子向来仁孝,又体贴上意,为太后服丧三年,不论婚嫁之事。,
司马忭道:“令尊有意和太子结亲。”
苏绾绾抬眼看司马忭。
司马忭:“圣人虽未言,但太子私下已允。”
苏绾绾心中,仿佛响起轰隆隆的雷鸣。
她早知道自己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或是嫁太子,或是嫁皇子,她从前并不在意。
哪怕知道太子身体虚弱,命不长久;哪怕知道襄王对她客气体贴,却其实不太赞同她在外东奔西跑。
她本已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是她拜了百里嫊为师,她去了阆东渠,看了虞江渠,她目睹无数百姓祈求食物,她见过饿殍遍野,赤地千里。
她还曾经在摇晃的船上,被一个人牵住手指。
她不愿意再回到阆都,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做一个不能多说、不能多问、不能离开宫墙的蛾眉佳人。
“扶枝?扶枝?”熟悉的轻唤在耳边响起。
苏绾绾抬起头。
司马忭望着她,含笑道:“瞧你,在外头跑了这么几个月,脸晒黑了,脑子也不活了,怎么沉思了这么久?你不愿嫁太子?”
苏绾绾缓缓点头。
司马忭眼睛亮了一下。
“你放心,扶枝。”司马忭道,“太子活不长了。”
“你要谋害太子?”苏绾绾的心轻微一跳。
“不。”司马忭道,“太子本就病重不愈。”
直到离开蓠州,回到阆都,苏绾绾心中仍然轰鸣未消。
阆都依旧软红香土,纸醉金迷,但也有许多事发生了改变。
崔宏舟涉嫌刺杀圣人,被夺了官职,关押在大牢里。吴仁道升了官,成为尚书省左仆射。
郁行安被加封“知制诰”的头衔,具有秉笔草拟诏书的资格,权势可与三省长官匹敌,人称“文采风流,少年宰相”。
众人回到阆都这天,苏敬禾听了苏太保正和太子议亲的事,怒道:“怎可将扶枝嫁给将死之人!”他闯入书房,和苏太保大吵一架,然后被赶出来。
苏绾绾站在烟柳树下等他。
苏敬禾一出来,看见苏绾绾,眼眶就红了。
“阿娘临终前托我照顾好你。”他撇开脑袋,哑声道,“我没有做到。”
苏绾绾轻声安慰他,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禀道:“郁家正办烧尾宴,听闻郎君回来了,便特特下了帖子。”
烧尾,乃“烧去鱼尾,越过龙门”之意。在阆都,倘若有人升了官,便要请圣人、同僚和朋友吃宴席,这顿宴席便叫“烧尾宴”。
苏敬禾奇道:“我与郁知制诰很熟么?”
他看了一眼帖子,沉吟道:“如今他步步高升,又这样热情,不好不去。”
苏敬禾便抹了一把眼睛,打算换衣裳出门,回头看见苏绾绾,犹豫着问道:“你要不也出去逛逛?今日难得得闲,你也许久未见郁四娘了。”
“好。”苏绾绾道。
两人到了郁府,门房连忙迎出来,引人入内。
府中十分热闹,豪门贵胄往来不绝,可听各种奉承之声。
郁行安已命人上了烧尾——也就是将珍馐美味送进宫里,请圣人品尝。
他与众同僚坐在厅里,满耳的恭维之言。他望着窗外尚未开花的绿萼梅树,手中转着一个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郎君。”乌辰上前,在他耳边小声道,“苏二郎被请过来了。”
郁行安“嗯”了一声,没太大反应。
乌辰:“苏三娘也来了。”
郁行安转酒盏的手停了,众人看见他抬起眼睛,又是一番赞誉。
苏敬禾被引进厅堂,郁行安和他寒暄半日,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席,他过了垂花门,穿过长直的廊庑,果然看见苏绾绾被人带到后宅,正和郁四娘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见两人带着侍女转过假山。他驻足片刻,叫了一个侍女过来,轻声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郁四娘被侍女急匆匆地叫走了。
他转过假山,看见苏绾绾正站在假山旁,望着太阳发怔。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见他朝她走来。
她望太阳望得太久,双眸有轻微的灼烧感,眼前有细碎的光斑晃动。眨一眨眼睛,这光斑消失了,他已经到了近前。
侍女们道:“小娘子……”
苏绾绾挥挥手,让侍女们退远了。
两人距离三步远,凝望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你……”
“我……”
他们同时开口,发了一个音,又齐齐停下。
苏绾绾道:“你先说。”
郁行安顿了顿,望着她,温和询问:
“我听闻你将被聘为太子妃。
“你可是心甘情愿?”

——你可是心甘情愿?
苏绾绾心中回味着这句话,她抬眼看向郁行安,微笑着反问道:“你有良策?”
“嗯。”郁行安凝望她,“我会解决此事。”
“不要担心。”他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温声道。
苏绾绾回了苏府之后,第一次没了读书的心情。
她坐在听竹轩的窗前,看见窗外竹影潇潇。
她想起了接住她头顶落叶的那只手。
她闭上眼睛,挥去自己的回忆,将自己的视线重新转回到书卷上。
郁行安从宫中出来,坐上马车,去了监牢。
他坐于桌案之后,狱卒满脸堆笑,给他上了茶。
崔宏舟被另两个狱卒拖出来,他已经受了刑,一出来,就嚷道:“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二弟乃是西南道节度使,谁敢动我?”
郁行安并没有碰那茶,他清和地问:“令弟欲谋反么?”
崔宏舟的眼睛倏然瞪大。监牢不见天日,只燃了一盏烛台,这烛台置于郁行安身后,他看不见郁行安的脸,只隐约窥见一个腰背挺直的轮廓。
“郁行安!是你!郁行安!”崔宏舟嘶声,“你别给我下套!是你害我!我就说苏太保一个虚衔,怎有这样的能力手腕!是你诬陷我刺杀圣人!我何曾做过此事!”
郁行安抬起眼睫,他的双眸很平静,却带着冰雪一般难以接近的疏冷。
郁行安道:“延清二年,你向狄人透露圣人行踪,致圣人遭刺杀,你救驾有功,得圣人赏赐,次年上任阆东刺史。
“延请六年,你入阆都送节礼,事先得知宫中投毒案,却隐而不发,二次救驾有功,右迁吏部尚书。
“延清八年……”
“别说了!别说了!”他每说一句,崔宏舟的脸色就苍白一份,到最后,崔宏舟仓促打断郁行安的话,面容扭曲,饱含恐惧。
崔宏舟:“你是如何查到这些事的!”,
郁行安:“你杀死的那些人不忍自己蒙冤,死了也要为自己申诉。”
“死人如何会说话!”崔宏舟脸色青白,“你诈我!你装得光风霁月,实则和我们这些人有何区别!我没做过这些事,你放我出去!”
他大声叫嚷,几近咆哮,见郁行安不应,猛然往前扑,两个狱卒两忙将他紧紧拉住。
“太吵了。”郁行安没往他那瞥一眼,只平和说了这一句。
两个狱卒连忙塞住了崔宏舟的嘴巴。
郁行安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的袖口,站起身。
在经过崔宏舟时,烛火猛然摇曳起来,崔宏舟终于看清郁行安干净的袍角。
他伸手去抓,立刻被狱卒往后拖,他发出不甘心的呜咽,目送着郁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
郁行安走出天牢,重新望见天日。
他凝望阳光,忽然再度回想在月锦楼见到苏绾绾的场景。
他摩挲了一下袖口,忽然想到,苏绾绾赠他的那棵玉雕,该再次擦拭了。
“小娘子,襄王殿下到了。”侍女掀开听竹轩的帘子,对苏绾绾道。,
苏绾绾正想说不见,襄王司马忭已经掀开帘子,迈进小书房。
“扶枝又在读书啊。”司马忭坐在她身边的榻上,姿态放松,“我今日本想去东宫探望太子,结果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苏绾绾提笔写百里嫊布置的课业。
司马忭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见郁行安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一路去往天牢,那可真是——哎,那些马屁精怎么说来着——‘文采风流,少年卿相’啊!我就遣人去打听,原来圣人今日召他入宫,问了太子的婚事。”
苏绾绾垂眸看自己写下的字,阳光懒洋洋照在纸卷上,映出一个个工整的小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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