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嫔有了身孕, 处处小心着,宫人手捧着软垫披风,一一伺候好, 案上茶盏换了新的, 里面盛着温热的梅子汤。这时节梅子不好找,应嫔亲自倒了一盏,推给婉芙, “尝尝。”
“本宫外祖母做的梅子汤最是好喝。三年前皇上偶然得知我喜欢, 特意去本宫母家拿的方子,这些年了, 一直没变。”
应嫔意有所指, 像是在提点婉芙。她若有若无地看过去,若是赵妃听了这番话,怕是会急得跳脚。赵妃是家中受宠的嫡女,与皇上说起来算是青梅竹马。她受宠那段时月,赵妃把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只想除之为快。
但眼前这女子好似不同, 她仿佛并不在乎,皇上对旁人情谊如何。
应嫔眯了眯眼。
婉芙听得出应嫔话中因皇上处处挂心的炫耀,心下了然,应嫔为何对自己颇有敌意。想来也不奇怪, 皇上对自己的偏爱确实让旁人生妒。但婉芙本就不在乎皇上宠爱谁,只要不是江晚吟,皇上对谁偏宠, 与她又有何关。
婉芙浅浅一笑,当作没听懂应嫔的意思, “梅子汤确实可口,不怪应嫔姐姐心心念念。”
这无谓一笑,让应嫔所有的心思无处遁形。
依着她的聪慧,不会猜不出自己话中深意,但她并没在乎,或者说她对皇上,并不在乎。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争吵,两人目光朝那处看去,只见赵妃妃正裹着厚厚的白绒狐裘,冷眼瞧着跟前站着的许答应。
“不过怀了龙裔,得意什么?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许答应在赵妃手里吃过苦头,上回已找了一次皇上,可赵妃除去禁闭,没伤到半分,甚至皇上还会去看她。许答应一瞬感觉无望,只想避着赵妃走,不想,这么巧,又撞上了。
她正要求助,就见亭子里坐着的两人,应嫔就在其中,她眼珠一动,伸着脖子朝那边看去,这确实让赵妃移了神,瞧见亭中坐着的应嫔和婉芙,冷嗤一声,“真是晦气!”
她没避开,抚了抚发鬓,裹着狐裘,朝那亭中走去。
赵妃是妃位,规矩不能乱,明面上,婉芙和应嫔都要做礼。
婉芙心里记着上回落水一事,多看了赵妃两眼,屈膝福身。
应嫔却是起也未起,抚着小腹,柔柔一笑,“赵妃娘娘恕罪,嫔妾有了身孕,皇上特准嫔妾不必见礼。”
她这么一说,赵妃再计较,就是忤逆皇命。
赵妃最是看不上这装模作样的人,在皇上面前温柔小意,到了人后,便做出一副另一番狡诈的姿态。
“果真是贱人身子,娇贵得厉害。”
赵妃说话,是不留半分情面。
三人一同坐,着实怪异。
婉芙想找个由头离开,只见赵妃身边的宫人,在石桌上放了一匣子核桃。婉芙看得眼皮子一跳,听赵妃说:“既不能起身,就给本宫剥两个核桃吧,也算全了礼数。”
赵妃放着的核桃,可不止一两个那么简单。
应嫔漫不经心地掠一眼摞高的核桃,抿上一口梅子汤,笑了笑,“赵妃娘娘还以为嫔妾是三年前的应嫔,任由赵妃娘娘欺辱?”
“嫔妾确实比不过,赵妃娘娘与皇上青梅竹马的情谊。但嫔妾有的……”应嫔温柔地低下眉眼,抚着小腹,掀起眸子看向赵妃,红唇一字一语,“赵妃娘娘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
“放肆!”赵妃骤然拍案,吓得四周奴才膝盖一软,扑通就跪倒地上。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着,当作没有这个人,默默坐远。没有赵妃的话,她若离开,就是落了人口舌,她也不会蠢到这时候去开口,岂不是将赵妃的心气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耳边赵妃的声音微厉含怒,赵妃出身甚至高于中宫皇后,父亲又是辅佐皇上上位的功臣,家世加持,后宫嫔妃见到赵妃,都是避着走。连皇后都要忍让三分,少有应嫔这般,敢跟赵妃对着来。
赵妃指甲用力嵌进了掌心,“你是嘲讽本宫服侍皇上多年,始终无子?”
应嫔低下眼,淡淡道:“嫔妾不敢。”
“本宫看你就是这个意思!”赵妃冲跪着的灵双抬了抬下巴,“应嫔不敬上位,掌掴二十。”
应嫔这才抬起眼,真正地看向赵妃,却依旧没有惧意,甚至冷笑一声,“赵妃娘娘这么多年,还真是没半点长进。”
“你打了嫔妾,出一时之气。可想过后果?泠嫔落水那日,皇上为何去启祥宫,又跟赵妃娘娘说了什么,赵妃娘娘这么快就忘了?”
赵妃惊疑过后,恨恨地盯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女子,三年前就是如此,不论家世,还是与皇上相识的时间,她分明都低于自己,偏偏,皇上就是喜欢这个牙尖嘴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贱人!
赵妃气得牙痒痒,指尖扎进手心,滴出了血。但她不能动手,她要忍着,皇上已经对她有所不满,她不能再惹怒皇上。
灵双觑着娘娘变来变去的脸色,实在心惊,生怕娘娘一个怒意上来,就责打了应嫔。往日还好,可是应嫔如今有了龙裔,皇上刚敲打了娘娘不久,娘娘再有火气,也得忍着啊。
场面一时僵住,奴才们觑着主子交锋,听得胆战心惊。这种事,到头来受罪的便是奴才。她们可害怕着,尤其害怕赵妃娘娘的迁怒,谁不知赵妃娘娘的脾气,一个动怒下来,有她们好受的了。
“赵妃娘娘竟与应嫔都在这,还真是少见。”
这时,远远地又走近一人,婉芙抬眸看去,只见过来的女子裹着厚实的披风,身边牵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
璟嫔上了台阶,将顺宁公主交给乳母,给赵妃福了身。婉芙如今也是有了封号的嫔位,见到璟嫔不必再做礼做礼。反倒是位份最低的应嫔,仿佛没瞧见璟嫔这个人,漫不经心地饮着梅子汤。而璟嫔对应嫔竟也没指责半句。
璟嫔看了眼婉芙,神色一诧,意有所指道:“瞧我,竟没看到泠嫔也在。方才泠嫔离得那般远,又穿得素净,打远看着,还以为是哪宫里的奴才呢!”
这话一出,亭中的人都变了脸色,唯独赵妃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打量婉芙一眼,“本就是奴才出身,即便有了恩宠,也改不掉那股子下贱气。”
秋池捏紧了帕子,已是忍不住,她们主子出身再低,如今也是四品嫔位,皇上宠爱得紧,何时轮到这些人评头论足!
一只手压住了她,她抬起眼,千黛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主子虽然受宠,可论起身份地位,龙裔人脉,都不比这三位,主子自有应对之法,她们做奴才的,万不可露出不满,让人抓了主子的把柄。
婉芙低着眼,扯唇轻讽,抬眸时,眼波潋滟,掩藏了方才所有的心思,那张雪白的脸蛋,与这皑皑冬日相得益彰,却为这素净平添了娇媚。
“璟嫔姐姐眼神确实好,只是说起奴才,嫔妾倒是想起了在慎刑司惨死的徐才人。”婉芙掩唇一笑,瞧了璟嫔一眼,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若非徐才人身边奴才不得力,何至于害了主子。”
“璟嫔姐姐,您说是不是呀?”
见璟嫔不答,又添了一句“可惜了,嫔妾与徐才人无冤无仇,陈贵人有孕后更是小心,也不知,徐才人为何要栽赃吟霜斋。”
婉芙真诚地眨了下眼,唇角勾出一抹笑。
应嫔眸光微动,事不关己地饮着梅子汤。
璟嫔脸色微微发僵,轻描淡写地避过去,抱来顺宁公主,看了眼满桌的核桃,逗了逗怀中的小人儿,“熙儿不是最喜欢吃核桃了?瞧这有这么多,阿娘给你剥一个好不好?”
小顺宁丝毫没有察觉几人的暗中交锋,乖乖地弯唇拍手,“好,熙儿要吃!”
婉芙已兴致寥寥,不想再委屈自己待下去,正欲跟赵妃请辞,璟嫔先抢了话头,“顺宁要吃核桃,巧了,嫔妾没带金锤,不知娘娘可否借嫔妾剥几个?”
赵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掠一眼已经站起来的婉芙,鼻腔不轻不重地哼了声,“本宫记得泠嫔做奴才的时候,伺候主子可是顺手。顺宁公主要吃核桃,旁人剥也剥不干净,就由泠嫔过去伺候顺宁公主吧。”
赵妃这话,是把婉芙当奴才使唤,丝毫没放在眼里。
应嫔腹中有龙裔,可以毫无顾忌地回怼赵妃,可是婉芙没有。落水那回,皇上对赵妃的轻拿轻放,怕是她死,皇上也不会为了自己处置赵妃。皇上对赵妃的偏宠,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为站在赵妃身后,辅佐皇上的左相。
婉芙不能忤逆赵妃,陆贵人险些落水一事,她为陆贵人出了主意,让璟嫔露出马脚,只怕璟嫔心里巴不得她出事。
而应嫔,事不关己地坐着,虽是她将自己叫过来说话,却没帮她的意思。
婉芙抿唇住,敛眸深思,开始怀疑,应嫔当真是闲来无事跟她炫耀皇上对她的情谊?还是她早就猜到了,赵妃会经过此处,故意给她难堪。
不论如何,依婉芙眼下的境况,都不能和赵妃直接对上。
她敛起神色,眼眸含笑,剥核桃而已,她剥就是。
她正要坐到石凳上,璟嫔又顺手将顺宁公主抱过去,看着她似有歉意,“顺宁公主活泼好动,要闹一会儿。泠嫔站着不好剥,不如跪在我这儿,也好伺候公主。”
璟嫔笑得温和,但那温和中却是赤裸裸的鄙夷与讽刺。
“本宫瞧着也是,泠嫔不如跪着吧。左右当奴才的时候也跪得习惯了。”赵妃看好戏地勾了勾唇,冷眼等着婉芙给她跪下来。
这贱婢凭着嘴皮子就让她失了沈才人这个棋子,惹得皇上不喜,三言两语地敲打她,赵妃怎能甘心。
婉芙眼眸中划过一抹冷光,她扯起唇角,“嫔妾若是不跪,赵妃娘娘难不成要押着嫔妾?”
赵妃笑道:“本宫协皇后管理六宫,处置你一个位低的奴才,还不是轻而易举?”
“怎么,你还真要本宫押着你跪?”
第50章
婉芙眼眸转向赵妃, 淡淡道:“赵妃娘娘可记得皇上那夜与赵妃娘娘说的话,今日之事若是被皇上知晓,赵妃娘娘在皇上心里的位子, 只怕……”
赵妃神色一变, 死死咬住了下唇,皇上与自己说过什么,这个小贱人怎会知晓!难不成, 皇上宠爱她, 连这些事都与她说了?
赵妃倏地看向璟嫔,都怪璟嫔这个蠢货, 才让她又忘了皇上的警告, 这个贱人若是去皇上那告上一状……
婉芙瞧着赵妃变来变去的脸色,轻挑了下唇。璟嫔也瞧见了赵妃变去的脸色,生怕赵妃动不得泠嫔,拿自己开刀泄愤。
璟嫔攥紧了手心,扯扯唇角,“泠嫔可真是受宠了,竟不把赵妃娘娘放在眼里, 赵妃娘娘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泠嫔怎的如此当真?”
婉芙弯唇,“嫔妾也不过说句玩笑罢了,还请赵妃娘娘别放在心上。”
赵妃眼眸阴冷, 这个巧言令色的小贱人!
应嫔眼眸看向婉芙若有所思,遭赵妃这般羞辱,换是旁人, 再憋屈也该露出马脚。
就说那许答应,分明也不得皇上几分宠爱, 不过怀了龙裔,就敢到皇上那告上一状。
殊不知,许答应告状是痛快了,白白惹得皇上厌烦,这告状也得有告状的手段。应嫔垂眸想着,却是一句话没为婉芙去说。
“阿娘,熙儿要吃核桃!”小顺宁看不懂大人的交锋,伸着小胖手要去拿桌上的核桃。
璟嫔眼眸一转,抱起顺宁,将小金锤交到顺宁公主手里,三岁大的孩子,正活泼好动,璟嫔握着顺宁公主的手,那小金锤有意无意,一锤便打到了婉芙的发髻,擦过女子的额头,她皮肤本就白皙娇嫩,这一锤虽不重,还是留下一道红痕。
婉芙立即后退了一步,捏着帕子捂住了出了血渍的额头。
璟嫔呀了声,“熙儿年纪小难免爱动,泠嫔可别跟小孩子计较。”
婉芙捏着帕子冷冷一笑,秋池气得眼睛都红了,主子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就这么作践主子!偏偏她是一个奴才,开口争辩只会让主子落人把柄,处境更加为难。
璟嫔见婉芙脸上砸出的红痕,牵起嘴角,却是在哄着顺宁公主,“熙儿,砸这奴才,好不好玩呀!”
顺宁公主咯咯一笑,拍起小手,“好玩!”
“阿娘,好看。”
顺宁指着婉芙的发髻,“熙儿想要。”
璟嫔眼眸一转,在顺宁耳边低语几句,紧接着便把人放下来,谁也没料到,小小的顺宁公主,直接向婉芙撞了过去。婉芙不备,侧身要躲开,却脚下一绊,磕向石阶,趔趄到了地上。臀下疼痛,眼眶中挤出生理性的泪水。
这后宫里就这么一个小公主,皇上偏爱,是被宠坏了,见着什么好东西都想要。顺宁撞了人,丝毫没觉不妥。她伸手去抓婉芙鬓间的发簪,本就不知轻重的力度,生生将婉芙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散落在颊边,极为狼狈。
顺宁拿了簪子跑回璟嫔身边,“阿娘。”
璟嫔摸摸她的头,“熙儿真厉害!”
秋池吓得不轻,很快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扶婉芙,千黛瞧见主子手心磕出的淤青,登时冷下眼,主子除了对待咸福宫的江常在过分了些,一直安守本分,从不曾做陷害之事。这些人怎就忍心,这般欺辱主子!后宫人人争着圣宠,可是没有家世,没有龙裔,争来男子本就一时兴起的宠爱,又有何用!
“主子,可有哪疼?”
倒底是三岁大的孩子,婉芙再不备,也不至于被撞得太狠,只是她肌肤娇嫩,手心的青紫就愈发骇人。
她摇摇头,不想叫这三人看了笑话,拂开手臂的尘土,正欲起身,便瞧见了走近的人影。
璟嫔背对着外面,打量婉芙一身的狼狈,讥诮一笑,洋洋自得,“泠嫔也太不小心了,熙儿不过是与泠嫔闹着玩儿,泠嫔怎的就摔了?”
这句话甫落下,亭外传来男子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几人神色一变。
“今日是怎么了,你们几个怎的聚在一处?”
李玄胤负手上了台阶,黑眸扫过亭中起身福礼的嫔妃,一瞬落到跌坐在石桌旁的女子身上。见那人鬓发散乱,额头发红破皮,一双眸子看向他时,委屈地闪出泪光。
李玄胤眼目顿住,倏地捏住了扳指,眉宇霎时一沉,亭中的气压降得极低,令人不由生寒。
陈德海顺着皇上视线看去,见到跌在地上,妆容不整的泠嫔时,心头一滞,一颗心吓得差点跳出来。
泠嫔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方才在远处看,分明只见三位主子说话,合着这泠嫔自始至终一直在地上啊!他偷偷觑向皇上的脸色,果真见那脸色不止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沉如阴云。
李玄胤阔步过去,站到婉芙面前,屈指抬起婉芙的下颌,这人似是被吓到了,身子还在抖,鬓发不整地散乱,细白的皮肤有一点异样的红痕,她肌肤娇嫩,即便是轻轻一点,也格外惹眼。
那双眸子似是不敢看他,很快别开,一滴泪珠就这般落到了他的手心。
“怎么回事?”
皇上不让起身,便都跪在地上,没人敢起来。
赵妃跟了皇上多年,哪看不出皇上看向那贱人的眼神,分明就是心疼了。这小贱人!她拧了拧帕子,沉下气,抢声回道:“皇上,是顺宁公主看中了泠嫔发鬓的簪子,闹着玩呢!”
赵妃这话说得巧妙,顺宁公主手里确实握着簪子,而婉芙也确实乱了发鬓。
李玄胤掠一眼顺宁手里的发簪,随之也看到了那只小金锤。璟嫔注意到,心口一跳,下意识用袖子掩住那只金锤,可惜已是迟了一步。
李玄胤指腹轻碰着婉芙额头的伤口,沉声发问:“朕是缺了顺宁的吃穿用度,还是苛待了明瑟殿?何以抢一个嫔妃的簪子!”
凡是不傻的,都看得出来皇上动了怒意,这般谁还敢张口说话,连陈德海都带着御前的人,哗啦啦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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