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或许是有人拿应嫔做了靶子,暗中对陆贵人下手。
但应嫔真的会一无所知吗?一面是有家世倚仗的贵妃,一面是与皇上旧情深厚的嫔妃,婉芙压住心头的砰跳,此事已非她能猜疑的了。
个中复杂,未查明前,婉芙也不敢妄下结论。
“你莫多想了,眼下养好身子才最为紧要。”
用了午膳,陆贵人想让婉芙留下,却也不好多留,待人走了,她定定看着凭几上放着的帕子出神,嘴边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幸而当初善待了泠才人,至少她现在在宫里不是一个人。
那抹笑意淡去,手轻轻抚住平坦的小腹,她的孩子啊,她期盼了数月的孩子,终究死在了这深宫的争斗中。
她眼底划过一抹冷光,她不会放过那个人,一定不会。
陈德海悄声从殿外进来,到御案前奉上了一盏热茶,“皇上,泠才人离开吟霜斋了。”
李玄胤批阅奏折的手微顿了下,脸上不见情绪,淡淡道:“都查清楚了?”
皇上这声问下,让陈德海生出不详的预感,自打昨日陆贵人失了腹中龙裔,皇上又是恩赏又是升位份,他就觉得定是又要生出什么事,果不其然,皇上吩咐他彻查陆贵人丧子之事,这么一查,还真叫他查出些门道。心中不禁哀叹,这一个个,都有着圣宠,何故这般折腾,害了龙裔,平白将皇上推远了。
陈德海低下头,生怕惹得皇上迁怒,“是贵妃娘娘下的手,应嫔主子明知此事,却也没让人拦着。”
“砰!”
他新端上的那盏热茶被挥到地上,瓷器炸裂,听得陈德海心下一抖,险些腿软跪下来。
“皇上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李玄胤背靠到龙椅上,脸色冷如冰凌,“豫北王可回了?”
陈德海一怔,忙道:“还有十余日。”
“让他回京后立即来见朕。”
“是。”陈德海应下声,皇上与豫北王虽不是同母兄弟,却玩得最亲,豫北王小时候就喜欢跟在皇上后面,万事也替皇上出头。
若是这朝廷中皇上最信任的朝臣是谁,怕只有豫北王一人。眼下左相势大,在朝中公然结党营私,后宫宁贵妃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迟早得把自己作没了。
天一日比一日的凉,婉芙裹着厚厚的披风,去坤宁宫问安,问安过,若不累就去吟霜斋陪陪陆贵人。陆贵人近些日子精神头好了些,能说几句玩笑话,从最初对婉芙处处小心,生怕惹了她不喜,到如今讨巧卖乖,性子与初入宫时大不相同,是越来越活泼了。
庄妃知她辛苦,免了日日的问安,得空就去坐坐。庄妃出手阔绰,不要钱似的往外送,婉芙每去一回都赚得盆满钵满,捧着一堆金银珠宝回来。
一日两人说着话,庄妃想起来东海送过来的珍珠,“我之前给你的血珍珠,怎么不带出来,做成手钏,嵌到袖上,别吝惜,这些东西不够就来我这拿,多的是。”
婉芙正在喝茶,闻声猛呛了下,一口茶水喷出来,脸憋得通红,庄妃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俯身为她拍背,“这茶热着,你小心些。”
婉芙一想到那血珍珠,在皇上手中实际的用处,飞快地摇头,摆着手含糊道:“秋姐姐送我的太多,我都用不过来了。”
她生怕庄妃继续提珍珠,她现在可听不得珍珠二字,忙转了话头。
庄妃见她惊恐如斯的模样,虽有狐疑,却没再多说什么。
没说上几句,婉芙就匆忙离开了凌波殿,只怕庄妃再让她拿什么珠子带回金禧阁。
这几日皇上都歇在乾坤宫,本以为这夜也是如此,婉芙没做准备,用了晚膳就吩咐人备水沐浴,方入了浴桶,千黛就急匆匆地入内,“主子快出来,圣驾到金禧阁门前了。”
婉芙舒舒服服地坐在温水里,一听来了圣驾,小脸顿时垮下来,不情不愿地扶住她,跨出浴桶,嘴里还嘀咕着,“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哎呦,奴婢的小主子,您可少说两句吧,到时候招惹了皇上,吃苦的还是您。”
千黛可没少见主子侍寝后,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自家主子肌肤本就白皙娇嫩,这折腾了一夜,可不是会落下些痕迹,衬着那白皙,这痕迹就格外的骇人,活像受了虐待。
眼下上妆是来不及了,婉芙披了衣裳,拧干发丝的水,便由千黛扶着出去迎驾。
李玄胤一入殿门,看见的便是瑟瑟秋风中,那女子只着单衣,青丝披散在肩头的模样,小脸在风中冻得发白。
他脸色一沉,几步过去,亲自将那人扶起来,对服侍的宫人斥道:“怎么伺候你们主子的,就让她穿得如此单薄?”
皇上震怒,宫人低着头心神发颤,一句话也不敢说。
婉芙撅着嘴,拉了拉李玄胤的衣袖,娇声埋怨:“还不是皇上来的突然,也不派人提前通传一声,嫔妾才出来的匆忙,都顾不得穿衣裳。”
“胡闹,倒成了朕的错了?”李玄胤抓住她乱动的手,本是气她,碰到那小手的冰凉时,那股气顿时散了,又听她嘀嘀咕咕,“不是皇上的错,难不成还是嫔妾的错。”
陈德海听着泠才人这几句话冷汗直冒,为君者,即便错了也是对的,也只有泠才人敢当着皇上的面说皇上的不是。
李玄胤听得眉心突跳,脸板着,手上动作却未停,除了披风裹到她身上,握住那双发凉的手,语气凶道:“给朕进来。”
婉芙抿起小嘴,适可而止地不说了,乖乖地披好绣着锦绣龙纹的衣袍,被男人牵着小手入了殿。
御前新来的小太监听着泠才人那番心惊肉跳的话,都吓破了胆,结果却见皇上虽黑着脸,却处处照顾着泠才人,又惊又疑,猜不到这是怎么个情况,不禁凑到陈公公身边打探,“干爹,这泠才人……”
这小太监生得机灵,会看眼色说话,一口一个干爹叫着,让人心里舒坦,陈德海也乐得栽培提点,“好好伺候着,日后有你好处。”
婉芙几乎是被拖着入了内殿,她觑了觑皇上的脸色,乖顺地没有多说话。
因着庄妃的缘故,内殿多添置了不少新玩意,银竹节铜熏炉,黄花梨木柜,牙雕九曲屏风,个个都价值不菲。
李玄胤脸色微顿,睨向身后跟着的女子,“朕送你的,倒没见你这么大大方方地都摆出来。”
婉芙眼眸一动,走过去抱住李玄胤的腰,腻歪地赖在男人怀中,哼唧一声,“皇上送的,嫔妾若是都摆出来,叫旁人看去,还不得嫉恨死嫔妾。”
“胡话,什么死不死的,一点忌讳都没有。”李玄胤掐她的脸蛋,指腹摩挲两下,手感一如既往的好,他多捏了两把,直到那人哼哼着不愿,他才放下手。
怀中少女合着眸子,乖顺地依偎着他,小脸有些得意地笑。李玄胤摇摇头,任由这人使着小性子。
他屈指抬起她的下颌,这张脸蛋在昏黄的烛火下愈显娇媚,靡颜腻理,桃腮玉面。
他这些日子虽在乾坤宫忙于朝政,待歇下时,不可否认的是,他念极了这女子。
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婉芙咬唇呼吸间,听见男人在她耳畔低哑,“珠子呢?”
婉芙一张脸又羞又媚,定然不想再受那次的苦楚,小手捂住脸蛋,闷闷地扯谎,“庄妃娘娘要做衣裳,嫔妾给庄妃娘娘送回去了。”
耳边男人一声低嗤,紧接着身上的重量下去,李玄胤坐起身,边披外衫边道:“朕让陈德海回乾坤宫取几颗东海珍珠。”
“皇上!”婉芙一脸难以置信,快要哭出来,扯着龙纹衣袖不让他出去,委屈巴巴道:“皇上就会欺负嫔妾!”
这女子说哭就哭,泪珠子一颗一颗,吧嗒吧嗒地掉。
看着她哭,李玄胤心里那股子恶念便生了出来,眼目晦暗,只想让她哭得更狠些。
到最后,婉芙确实哭得更厉害,那珍珠也没能藏住,一颗一颗的,沁着水渍。
夜中时分,寝殿才叫了水。
李玄胤压了压眉心,回头看一眼床榻上睡着的女子,脸蛋上残留着泪痕,小嘴嘟着,可怜巴巴,他不禁失笑,推了推那女子的肩,后者直接掀了衾被将自己蒙住,是一句话也不愿意跟他说。
陈德海等在外面伺候,好一会儿没见动静,正欲去问时,听见里面皇上低哄的声音,“朕的不是还不成么,胆子肥了,跟朕甩脸子……”
他只觉头皮一麻,何时听过皇上用这种语气跟别的主子说这种话,这泠才人还真是有本事。
陈德海默默退后一步, 不敢上前。
婉芙经过抗争,终于让男人点头,将那些可恶的珍珠送到乾坤宫, 只有她去乾坤宫的时候才能用。婉芙暗暗心想, 以后就是天塌了她也不会去。
两人沐浴过,李玄胤食饱魇足后多了几分柔情,任由女子滚到自己怀里, 掌心抚着她的青丝。
灯火很暗, 一室静谧。
婉芙一时没了困意,眼眸微眨, 偷瞄了皇上一眼, 她这点小动作很快被抓到,李玄胤捏住她的下颌,晃了两下,“小滑头,又打朕什么主意?”
婉芙眼睫忽闪忽闪,眼眸在光下顾盼生辉,她脸一红, 娇声娇气,“嫔妾什么时候打皇上的主意了。”
“嗯。”李玄胤似是沉思后肯定,语气却是在戏谑她,“朕后宫里你是最安守本分, 最听话,最不会给朕惹是生非。”
“皇上……”婉芙听着他打趣都臊的慌,“嫔妾只是在规劝皇上。”
遂小心翼翼道:“陆贵人小产丧子, 嫔妾想,皇上若得了空, 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这么大方?”李玄胤懒懒朝她睨过去,轻嗤,“朕还从没见哪个嫔妃,心甘情愿把朕往外推。”
“嫔妾虽常去安抚,但陆贵人心里倒底是念着皇上,这是旁人都替代不了的。”婉芙在男人怀里拱了拱,声音是一贯在他这撒娇的缱绻软绵,确实没听出丝毫的不情愿。
也正因如此,才让李玄胤眼中的神色淡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拇指的玉扳指,并未回她,看起来漫不经心。
婉芙悄悄抬眸,便见皇上脸色冷淡,褪去了方才的浓情,一时心想,莫不是这些话让皇上听了不虞。
毕竟陆贵人失去的,也是皇上的孩子,而皇上或许是忌惮那人的势力,或许是因着多年的情分,才迟迟未有动手。
她这番话,也是想让皇上看见陆贵人的憔悴后,心中生出怜惜,才好去处置那些人。她在吟霜斋为陆贵人求的情,旁人都看在眼里,如今陆贵人已然无用,那些人下手无果,焉知下一个不是她。计而深远,未雨绸缪,才是上上之法。
那夜婉芙不知何时睡去,都未听见皇上有所回应。只是翌日从坤宁宫回来后,听说了圣驾去吟霜斋的音信。
但婉芙并未因此踏实,不知是不是错觉,皇上似乎因为那些话,而待她冷淡了。
比起婉芙的怀疑,陈德海则更是直接感受到,皇上心情不好,一大早上朝,斥了好几个大臣的折子,吓得那些朝臣一跪再跪,下了朝,又叫了两个大臣去了内殿议事,没过一会儿,那两个大臣出来,吓得腿都软了。
他这伺候着一直小心,生怕皇上一个不顺拿他出气。若是以往,有泠才人侍了寝,皇上翌日出来哪回不是龙颜大悦,神采奕奕,偏这回,好似真的动了怒气。
他搞不懂,是为什么。
吟霜斋匆忙接了圣驾,李玄胤并未坐下多久,看过了陆贵人,送了好些赏,便回了乾坤宫。
去过吟霜斋,皇上又多日没再进后宫。婉芙没察觉出不对劲,倒是陈德海苦不堪言。
乾坤殿,一缕檀香自青釉瓷熏炉中袅袅而升,陈德海轻手轻脚地进来奉茶,御案上但凡撂下折子的动静,都能把他吓得一抖。半刻前,皇上刚在殿里发了一通好大的火儿,觐见的大臣离开时,没一个不是扶着帽子,连滚带爬出的殿。
陈德海可不敢在这时候触了皇上的霉头。
他悄声地奉过茶水,正准备退出去,殿外便有一个小太监躬身进来通禀,“皇上,应嫔主子求见。”
陈德海心头一咯噔,自打陆贵人小产那事儿过去,皇上待应嫔就冷淡了,应嫔没进冷宫前,虽有些心机,可从不会主动去害后宫的龙嗣,这也就是为什么,皇上会一直宠着应嫔。陆贵人小产,应嫔袖手旁观,倒底是惹怒了皇上。
他不敢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
李玄胤撂下笔,慢条斯理地摩挲了两下玉戒,沉声道:“让她进来。”
小太监得了吩咐,退出殿。稍许,应嫔提着食盒,缓缓进来。后宫里,皇后雍容,宁贵妃高傲,泠才人娇媚,独独这应嫔,不与百花争艳,出尘脱俗。仿若月中嫦娥,冰雪般清冷。而这抹清冷,在望向高位的男人时,就化成了一潭柔水。
陈德海不着痕迹地觑了眼皇上,果不其然,皇上此前因陆贵人小产的怒意,在见到应嫔后,慢慢淡去了。
他无声地退出了殿。
应嫔福过身,上了御阶,放下手中的食盒,轻声细语,“嫔妾许久没用过小厨房,做了碗莲子羹,不知可还合皇上胃口?”
李玄胤靠到椅背上,视线落向那碗莲子羹。
许久得不到回应,应嫔眼眸轻动了下,将莲子羹盛好,汤勺调了调,放到男人面前,婉婉有仪,“皇上尝尝?”
李玄胤这才抬眼看她,轻捻着扳指,平静道:“三年前,朕从未怀疑过你,今时亦是。”
应嫔手心一抖,脸上褪去红润的血色,摇摇欲坠般,跪去了地上,“是嫔妾辜负了皇上信任。”
“嫔妾……嫔妾只是一看到陆贵人怀着皇上的孩子,就记起,当年嫔妾小产的痛楚。”她顿了顿,哽咽出声,眼睫颤颤地看向李玄胤,“皇上,嫔妾在冷宫里关了三年,才知晓,嫔妾当初有多么愚蠢!”
她眼尾泛红,这般温柔清冷的人,伤心时,如啜泪的月光,惹人怜惜,不忍拥入怀中。
应嫔从腰解下那块玉珏,轻握住男人的手掌,侧脸黯然地伏到李玄胤膝间,“嫔妾一时鬼迷心窍,嫔妾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皇上可否,给嫔妾一次机会?”
那块玉珏,是三年前他送她的生辰礼,与君王永结同心的人只能是中宫皇后,那时他宠着她,愿意给她无上的尊荣,也不介意坏了这桩规矩。
李玄胤双唇微抿,手掌中是女子无声的泪水,她以前很少会哭。他喜欢她平和温柔的模样,如今眼前啜泣的女子,让他生出陌生,甚至对这些掉下的泪水,微不可查地生出了些许厌烦。
久久的沉默,让应嫔生出了一丝慌乱,不该是这样,她轻轻抬起眸子,却从皇上眼中看不出半分的心疼。
她轻颤着眼睫,急切地想要证明,皇上待她是有藏在心底,与待旁人不同的情谊。
应嫔抿起唇,脸颊滚下泪水,垂眉低眼地伏在李玄胤怀间,轻声啜泣道:“皇上……莲子莲心,嫔妾办错了事,不求皇上待嫔妾一如当初。但皇上可不可以,再给嫔妾一个孩子……”
边说,眼底的那滴泪珠,随之掉了下来,正砸在男人的手心。
这滴泪,并未让李玄胤生出多余的怜惜。
他想到了那人,她从不会因他宠幸旁人生出嫉妒怨怼,更不会这般,哭哭啼啼地求他垂怜。
说不清为什么,在她提出要他去看别的女子时,他心底生出了一丝恼怒。
后宫嫔妾,纵使情同姐妹,有了圣宠,也不愿意拱手相让。
偏偏,她并无所谓,甚至,大方地不在乎他的去留。倒底是故作大方,还是真的不在乎。
李玄胤抿住唇,脸色愈发得冷淡,她奉他为君,所以才会极尽逢迎。在乎的是他的权势,而不是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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