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依无靠,小心翼翼并没做错任何事,所以,他在气些什么。
下意识地,李玄胤不想去深究。
他敛起眼,平静地看着怀中轻轻抽咽的女子。
大抵是宠惯了那人,才忽视了,本该雨露均沾的后宫。
良久,李玄胤抬起手腕,指腹轻柔地擦过她眼尾的红意,低下声安抚,“别哭了,朕今夜歇在朝露殿。”
“朕与你,还会有孩子的。”
秋意渐浓,一晃数日过去,听闻应嫔那日去了乾坤宫,后来,圣驾当夜就歇在了朝露殿。
婉芙这才发觉出不寻常,应嫔有谋害龙嗣之嫌,皇上会不清楚么?如果心知肚明,又为何给了应嫔这份体面。或许,是她低估了皇上对应嫔的旧情。应嫔倒底是有些手段,能让皇上为她破了这么多规矩,甚至可以不顾龙嗣。
她未来得及多想,这日从坤宁宫问安回来,便得知了一个信儿,宁国公夫人,刘氏,入了宫去探望江常在。
江晚吟的月份不小了,自那日太医开了药,殿中燃上安神香后,江晚吟情绪才慢慢平复下,似是意识到眼下只有腹中龙裔才靠得住,直接向坤宁宫告了假,在咸福宫安心养胎。
嫔妃入了宫,便不可轻易出去,无召也不得轻易见到家中人。刘氏这遭入宫,无非是因着江常在腹中龙裔。
婉芙支颐着凭几,眼神怔然地看向廊庑下的盛放的碧桃,娇媚红艳,最是多情。她不爱桃花,但是皇上说这花与她最为相衬,才让人栽了满园。
其实,一点都不好看。
婉芙不禁记起在外祖家时,满庭盛放的白梨,片片如雪。她幼时爱哭,也不知为何,偏爱雪白的梨花,几个舅舅哄她想尽了法子,最后才发现她的偏好,便在夜中,偷偷拿了外祖千金得来,欲赠给友人的雪梨幼苗,栽到了庭院里,哄着她说,待过些时日,就会长出大片大片亭亭如盖的雪梨。
翌日外祖得了这件事,气得拿家法挨个打了四个舅舅,却倒底宠她,亲自去向友人赔罪,也没将那小幼苗拔掉。
后来,那棵小幼苗越长越高,比她还高,到了夏日,小舅舅就会爬到树上给她摘梨子。
她初到宁国公府那年,宁国公府后院也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忆起往事,便偷偷爬到梨树上摘梨子。正巧那日是刘氏寿辰,她被人发现,刘氏已摘梨不吉为由,将她打了三十戒尺,关去了柴房。婉芙对那段往事的回忆,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和饥饿。
整整五日,刘氏没给过她一口吃食。她不停地哀求认错,打折了脊背跪在地上给守门的小厮磕头,那人却道是夫人的吩咐,他不能违抗夫人的命令。
饿了,她就吃地上的草根席子,渴了,她就喝小厮送过来一股嗖味的脏水。
她甚至记不起,究竟是怎么挨过的那五日,甚至忘了,在宁国公府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与这五日一般,犹如修罗地狱,压得她不人不鬼,喘不过气……
珠帘轻撞,打断了她的思绪,传话的宫人低头入内,躬身通禀,“主子,宁国公府夫人请主子去咸福宫。”
婉芙轻笑了下, 拭了拭眼尾的红意,“是刘氏亲自发的话?”
千黛只觉主子那笑看得她甚是难受,过去扶住婉芙, “主子若是不愿, 依主子如今的身份,大可推拒了。”
宁国公府日渐没落,当初张扬的江贵嫔而今不过是六品常在, 主子虽无龙裔, 却比江常在得宠,高上一品阶的位份, 依着主子的身份, 即便推拒,宁国公夫人也不敢说什么。
婉芙挑了下眉,“推拒?为何要推拒。”她趿鞋下地,“我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自要去亲自见见照顾了我两年的嫡母。”
婉芙尚是五品位份,没有仪仗,她这回去咸福宫, 将金禧阁大半的宫人都带了去,特意穿上了御赐的胭脂薄水烟嵌流珠长裙,眉心间点了金箔梨花钿,耳挂庄妃送她的香木嵌蝉玉铛, 梳着精致的八宝攒珠髻,妆镜中映出的女子容颜娇媚,贵气逼人, 通身的气度与从前判若两人。
妆点好后,婉芙才慢悠悠地去了咸福宫。
此时咸福宫内, 宫人陆陆续续退出去,殿内只剩下江氏母女。
江常在整整哭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止住声,“母亲,女儿心里好苦,那个小狐媚子,她不仅背着女儿勾搭皇上,竟还用这般下作的计量谋害女儿,女儿只想掐死了那个小贱人,以解女儿心头只恨!”
刘氏年近四十,因近日宁国公府和女儿接连发生的事,本保养很好的面容渐渐松懈,显出老态。眼睑裂笑狭短,看起来尖酸刻薄。
最初,女儿侍奉君王已久,却始终无子,宁国公府虽是世家高门,江铨却整日贪恋女色,不思进取,宁国公府日渐没落,她才想到那小狐媚子,迫不得已将江婉芙献给皇上,等到有了龙裔,再去母留子。
哪想低估了江婉芙,女儿在自己的羽翼下太久,动辄打骂确实是好手,却不懂拿捏人心,才让那小狐媚子钻了空子。
刘氏安抚过女儿,“母亲已经让人去传那小贱人了,且等她过来,看母亲如何拿捏她!”
“国公夫人想拿捏谁?”
遥遥传来一道笑吟吟的女声,珠帘打开,入眼是女子衣裙上大朵大朵的金线海棠,眸如皓月,唇如丹华,眉心的梨花金钿衬得人宛如妖媚,灿然生光。通身的绫罗绸缎,金玉堆砌,衣裙上颗颗的温玉珍珠,一见便知价值不菲,非世间凡品。那女子一入门,整个内殿都富丽堂皇起来。
守门的小太监跟在后面,一脸惊惶地跪地,朝江常在请罪,“奴才想来通禀,却叫泠才人的人押住了……”
江常在死死盯着进来的婉芙,眼眸中是狰狞刻骨的怨毒之色。
“贱婢!”
她气得发抖,见不得曾经对她唯唯诺诺,连狗都不如的庶妹,活得这般华丽光彩。抬手就要朝婉芙打去,婉芙冷冷一笑,侧身躲开,给潘水使了眼色,掣肘住江晚吟。
江晚吟力气哪如潘水,不断挥舞手臂挣扎,“狗奴才,给本宫让开!”
婉芙轻描淡写道:“姐姐如今已不是嫔位,让姐姐住在咸福宫主殿,是皇上的恩赐,姐姐最好自重,日后见了本主可要学着做礼。”
“贱婢!若非你勾搭皇上,皇上何故听信你的蛊惑,冷落于我!”江常在眼里充满怨毒。
婉芙不轻不重,“姐姐慎言。皇上是贤明之君,怎会受我蛊惑?姐姐这番话,叫旁人听了,难保不落下污蔑君王的重罪!”
“放肆!”刘氏骤然起身,扶住女儿的身子,对潘水道:“江常在腹中怀了龙裔,若是动了胎气,尔等可担待得起?”
潘水丝毫不理会刘氏的威胁,他的主子是泠才人,自然泠才人说什么是什么。
刘氏见这奴才竟无视自己,一时气得心血上涌,在府中时,女儿便与自己传信,说那狐媚子生的小狐媚子有多么多么嚣张,那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女儿一向骄纵,意气用事,一点不满便要说个没完。却不想,那小狐媚子果然这般猖狂,竟分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刘氏转脸,对婉芙怒道:“贱奴,还不让你的奴才放了江常在!”
贱奴……
“呵!”
婉芙眼眸划过一抹冷意,真是久违的称呼。
到宁国公府的那两年,后院的女子叫她什么的都有,贱婢、贱人、贱种、小狐媚子……而刘氏,最习惯,最顺口,最得意的,就是叫她贱奴,连家生子的奴婢都不如,人人可踩上一脚。
她每晚都要拿着小木棍,在柴房的墙上涂涂画画,不停地重复,不停地写,她有名字,她叫余窈窈,她的家在远离上京的越州,她有爱她的外祖父,疼她的舅舅们,还有夜中会哄她入睡的阿娘,前十四年,除了父亲,她有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那是她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日子。
婉芙压住喉中的苦涩,敛起眼,对潘水抬了下手,潘水才听令放过江常在。
“请国公夫人嘴巴放干净些,我现在是宫里的泠才人,早已不是那个任你宰割的江婉芙。”
“贱奴,没有宁国公府,你又算什么东西!”刘氏习惯了对江婉芙张口唾骂,此时也未有半分客气,“你不过是跟你那死去母亲的一路货色!”
“啪”的清脆一响。
“啊!”刘氏惨声大叫,怔怔地捂住半张脸,“你敢打我?我是你的嫡母!”
“啪!”又一巴掌重重地落下来,婉芙如今掌嘴已是得心应手,她捏着帕子擦了擦手心沾上的脂粉,松动手腕,勾着唇,“本主打得就是你!”
那双灵动的眸子,冷冷看着她,竟让刘氏从这少女身上觉出高位者的威慑之感。
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她一向对江铨后院的女人出手狠辣,那年江铨从越州回来,便心不在焉,她当时并未在意,后来无意中得知,江铨竟与一个商贾的狐媚子勾搭在一起。正赶上宁国公府渐渐入不敷出,她才将主意打到那越州狐媚子身上,唆使江铨对余家下手。可恨的是江铨对那狐媚子竟还有情,迫不得已,她才去求助了母家。
那狐媚子姿容生得确实极好,可惜了,是个没骨气的蠢货,羞愧自尽,她只得将那些怨气撒到那个贱种身上。
她用的那些手段,别说一个未及笈的孩子,就是后院的姨娘都承受不住,投井的投井,上吊的上吊,偏生只有她活了下来。这女子就像一根韧草,看着软弱,只要有一线生机,便会拼了性命抓住。
怪自己当初就不该把这养不熟的狼,放到宫里,让她抓住了机会,致使宁国公府落魄至此。
刘氏扶住女儿坐下,整理了仪容,抬手间,腰上系着的玉珏掉落在地,婉芙目光看去,铺天盖地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怔然片刻,弯腰将那玉珏捡到手中,牙雕的玉麒麟纹样,磕碰掉了一角,这是她周岁时,外祖亲自用上好的绿松石雕给她的玉佩,她带到十四岁,被婆子押去上京,不知掉到了何处。
再忆这些事,宛如心口凌迟,忆一分,就痛一分。
她摸着上面的细纹,一滴泪水落了下来,嘴边惨然一笑,只觉锥心刺骨的疼。
婉芙紧紧攥住了那块牙雕,抬手又给了刘氏狠狠一掌,“刘氏,你亏欠余家的,还有你们宁国公府,亏欠余家的,我会让你们拿命来偿还!”
“你疯了!”刘氏看入少女泛红双眼的厉色,却觉得惊骇,不自觉地颤抖了下,气势顿时弱了许多,眼神闪烁道:“不过一块破玉珏,你……你拿去就是了……”
“但你别忘了,你父亲是江铨,你也是宁国公府的血脉。”
“是啊,所以报仇这种事,自然交给江婉芙来做。”婉芙倏地从鬓角拔出发簪,尖端对着手臂重重一划,她微微弯起唇角,眸中冷色,“余窈窈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流着你们宁国公府肮脏冷血的江婉芙。”
“怕了吗?”
“刘氏,你做过那些事,就不怕余府枉死的冤魂来找你索命?”
刘氏脖颈又是一抖,江晚吟也被这样的江婉芙吓到,又惊又怕,她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袖,躲到了刘氏身后。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流到地上,女子像不知疼痛般,挽着笑,笑意却犹如冰凌。
千黛看着这样的主子,一阵心疼,见差不多,忙拿出白布为主子包扎。她只知主子是宁国公庶女,料想日子是艰难些,却不想竟会是这般。有哪家府上主母会叫庶女为贱奴的,她甚至想象不出来,主子在宁国公府时过的是何等日子。
婉芙擦了擦发簪的血迹,眼眸扫过站着的两人,目光又打量刘氏这日的衣着。宁国公府能昌盛至今,是沾了余家的满门鲜血。
她淡淡开口,“把宁国公夫人这身衣裳扒下来,扔到炭炉里烧了。”
“江婉芙,你敢这么对我?”刘氏脸色发白,触到那女子的一双眼,顿时汗毛倒竖,喉咙咽了咽口水,“不要以为你得皇上圣宠,就可以猖狂了,吟儿腹中可怀着龙裔,若是磕了碰了,哪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婉芙扶了扶额,似是才想起来,“将江常在拉开,免得磕了碰了肚子里的龙裔,本主确实担待不起。”
“江婉芙!”江常在正欲开口,触到那少女冰冷的眼,不知为何,竟被那双眼吓得身形一颤,两个粗使婆子过来扯开她的手,婆子力气大,她哪里挣得脱,就被人拉到了寝殿,“母亲!江婉芙,他日我定要杀了你这个贱人!”
婉芙对那些咒骂之语充耳不闻,让两个小太监按住刘氏,跟着的宫女去除刘氏的外衫。
“头上的发簪也卸了。”婉芙继续道。
千黛看着那刘氏挣扎凄惨的情状,抿了抿唇,小声劝道:“主子,刘氏倒底是公侯夫人,万一江常在告到皇上那……”
且主子这般胆大妄为,难保刘氏回去不会联合世家哭求,压力给到皇上,主子这自然不好过,逃不得一番惩治。
是了,宁国公府虽不能袭爵,但现在毕竟还是世家。
婉芙攥紧了手心的玉珏,闭了闭眼,还有机会,只要她活着,就不会让宁国公府好过,不急于这一时。
刘氏从小便是家中嫡女,嫁到宁国公府,虽说江铨后院女子众多,但哪个不是在她手底下治得服服帖帖的,何时这般屈辱过,这贱奴!她心中怒恨,将所有怨怼都归到了婉芙身上,此番进宫造此羞辱,她回去比让她褪一层皮!
“衣裳簪子都拿去烧了。”
婉芙扯了扯唇,转身出了咸福宫。
她眼眸低了低,抬手招来秋池,附耳说了几句,秋池眼睛瞪大,惊道:“主子,这……真的要这么说?”
婉芙催她,“快去,越快越好。”
秋池是奴才,主子要她干什么她自然要去干,得了吩咐,脚步匆匆地回了储秀宫。
婉芙并未往金禧阁的方向走,顺着宫道,千黛见主子这条路是要去乾坤宫,忍不住问了句,“主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婉芙眼眸微闪,淡淡开口,“让宁国公夫人如此失了体面,惹恼了世家,自然是向皇上请罪。”
此时乾坤宫
陈德海通禀完泠才人在咸福宫做的事,额头的冷汗就一滴一滴地沁了出来。
泠才人平时胆大妄为也就罢了,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还给皇上惹事。皇上是有心处置世家,可如今世家尚且盘根错节,把持着朝中一半的势力,泠才人虽只让宁国公夫人一人失了体面,背后得罪的,却是整个世家高门。皇上若不处置了泠才人,给世家一个交代,那便是失了皇室威信。
“她还真是耍得好威风!”
李玄胤怒斥一声,将御案上的砚台拂了下去,正正好好砸到陈德海脚边,墨汁飞溅,吓得陈德海神色一定。
“皇上息怒,泠才人向来有分寸,想必此次是事出有因。”念在泠才人平日没少给他好处的份上,陈德海也不吝啬替泠才人说几句好话。
李玄胤冷嗤一声,“朕已警告她多次,一次又一次挑战朕的底线!”
陈德海心中嘀咕,泠才人虽一次又一次挑战,皇上哪次不是边退边让她挑战,这底线都快没了,但这话他不敢说。
殿内静下来,唯有炉中袅袅的的龙涎香,安了人心。
良久,听皇上寒声吩咐道:“宫门落锁前,看住了刘氏。”
陈德海一惊,随即忙应下声,不禁感叹皇上对泠才人的宠爱,即便泠才人闹成这样,皇上气归气,下意识还是想要保全这人。
宫里落锁时天色已晚,届时宁国公夫人就是有心向世家通气,诉苦,也得等到明日。剩下的时间,足以让皇上将这事处理干净。泠才人闹得动静大,做出这等过分之举,皇上圣明,明面上不能偏颇,可私底下动动手脚,谁又能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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